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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寒噤。心想,我那姐夫是个促狭鬼,别是成心冤我来的吧?这样的风雪寒天,
他要和我开玩笑,我对他虽不能怎样,我一定要叽咕我姐姐几句的,洪慕修这东西
嬉皮笑脸,最不是好东西,他冤过我好几回了。
她坐在车上,一路这样想着,究竟猜不透是什么事。说是姐姐病重得连信都不
会写的话,究竟不敢信。他家里有电话,为什么不打个电话通知我哩。一直到了洪
宅门口,才不想了。但是那个地方,先有一辆半新不旧的汽车停在那里。进门之后,
那门房认得她是老爷的小姨子,便叫了一声“蒋小姐。”蒋淑英道:“这门口是谁
坐来的汽车?”门房道:“一个日本松井大夫,刚进门呢。”蒋淑英听了这话,不
由吓了一跳。问道:“是太太病了吗?”门房道:“是,病重着……”蒋淑英不等
他说第二句,一直就往里走。这时虽然天还没有十分黑暗,走廊下和上房门口的两
盏电灯,都上火了。隔着玻璃窗子,只见她姐姐卧室里,人影憧憧,却是静悄悄儿
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身不由主的,脚步也放轻起来了。走进房去,只见洪慕修哭
丧着脸,坐在一边。一个日本大夫,穿着白色的套衣,站在床面前,耳朵里插着听
脉器的橡皮条。手上按着听脉器,伏着身子,在那里听脉。她姐姐蒋静英,解开了
上衣,敞着胸脯,躺在床上,那头发象抖乱了的麻团一般,散了满枕头,脸上自然
又黄又瘦,那眼睛眶子,可又大了一个圈,而且陷下去许多。蒋淑英见大夫瞧病,
隐在身后,就没有上前。洪慕修看见她进门,站起来,含着苦笑,点了一点头。一
会儿,那日本大夫将脉听完了,回转头来,和洪慕修说话。洪慕修这才对蒋淑英道:
“难得二妹妹冒着大雪就来了,你姐姐实在的盼望你呢。”蒋淑英先且不答应他,
便走到床面前执着蒋静英的手道:“姐姐,你怎么病得这样厉害?”蒋静英点了一
点头,慢慢的说道:“先原当是小病,不料……唉!就这样……一天沉重一天。你
来了,请两天假罢。”说着又哼了两声。这时那日本大夫正和洪慕修在外面屋子里
谈话,蒋淑英要去听大夫说她姐姐的病怎么样,也到外面屋子里来。只见那日本大
夫,一只手夹着一根烟卷,在嘴里吸着。一只手伸出一个食指,指着洪慕修的胸面
前道:“她这个病,很久很久就……”说到这里,拍着腹道:“就在肚子里了!这
是不好的,很不好的。”说着伸出五个手爪,向上一托道:“不过是,不过是,没
有……没有什么……没有发表出来。现在……她把病发大了。”这时,两只手向二
面一分,又道:“所以现在很不好办,明白不明白?”蒋淑英听那日本大夫的口音,
她姐姐的病,竟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心里不免着了一惊。正想插嘴问一句话,只见
她姐姐五岁的男孩子小南儿,牵着乳妈的手,从外面进来,他见了蒋淑英,就跑了
过来牵着她的手叫“小姨”。蒋淑英蹲下身子去,两手抱着他,问道:“南儿!你
从哪里来?今天我来急了,忘了带东西给你吃,你生气吗?”南儿道:“妈不好过,
叫我乖乖的呢,我不生气。”蒋淑英见他那个小圆脸儿,又胖又白又红,把两个指
头撅了他一下,又对脸上亲了一个吻。笑道:“你这小东西,嘴是会说,不知道这
两天真真乖了没有?”乳妈道:“哪儿呀?我就不敢让他进来。”蒋静英在里面听
见南儿说话,便道:“乳妈,把南儿带进来我瞧瞧。”蒋淑英听说,便抱着南儿坐
在床沿上。蒋静英抚摩着他的小手,说道:“我死了倒不要紧,丢下这小东西,谁
来管你?”又问道:“孩子,我要死了,你跟着谁?”南儿用手摸着蒋淑英的脸道:
“我愿意跟小姨。”洪慕修正走进房来,听见了他们所说的几句话,笑道:“小姨
她哪里要你这样的脏孩子。”蒋静英叹了一口气,说道:“跟是不能跟小姨,将来
被后娘打得太厉害的时候,请小姨出来打一打抱不平,那就成了。”蒋淑英道:
“姐姐说这样的丧气话作什么?这大的小孩子,他知道什么呢?”蒋静英慢慢的说
道:“你以为我是说玩话呢,瞧着罢。”洪慕修看了一看他夫人,又看了一看他小
姨,坐在一边默然无语。蒋淑英坐在床沿上,给她姐姐理着鬓发,露出雪白的胳膊。
胳膊受了冻,白中带一点红色。骨肉挺匀,非常好看。洪慕修想道:“我这位小姨,
和她姐姐处处都是一般,惟有这体格上,比她姐姐更是丰润,很合新美人的条件。
听说她有了情人,不知哪个有福的少年,能得着她呢。”蒋静英看他呆坐便问道:
“你连累了两晚上,应该休息休息,今晚上你让妹妹陪着我罢。”蒋淑英道:“不,
我还是在外面厢房里睡。”洪慕修道:“你床上弄得乱七八糟的怎样要人家睡?”
蒋淑英怕她姐姐也会误会了,说道:“我不为的是这个。”说着,有些不好意思,
低着头用手去整理床上垫毯,又拂了一拂灰。蒋静英道:“你还是在我这里睡罢,
你晚上睡得着,定比他清醒些。”她也不愿违拗病人的话,只得依着她。这屋子里
独煽了一个炉子,很是暖和,炉子上放了一把珐琅瓷壶,烧着开水,噗突噗突的响。
到了十二点钟以后,老妈子和乳妈,都睡觉去了,只剩蒋淑英一个人。她便在静英
枕头边,抽了一本书看。这书是一本《红楼梦》,正是她在病里解闷的,蒋淑英就
着电灯,躺在一张软椅上看,约摸有两小时,房门轻轻的向里闪开,洪慕修先探进
一个脑袋,然后侧着身子,缓缓而进。蒋淑英一个翻身,连忙坐了起来。洪慕修向
床上指了一指,问道:“她醒过没有?”蒋淑英将书放在椅子上,站起来对床上望
了一望,说道:“大概没有醒呢。”洪慕修顺便就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望着书
道:“二妹,你真用功。这一会子工夫,你还在学堂里带书来看呢。”蒋淑英道:
“哪里呀,这是姐姐看的一本《红楼梦》呢。”洪慕修笑道:“现在的青年,总说
受家庭束缚,我以为比起老前辈就解放得多了。譬如看小说,什么《聊斋》、《西
厢》,从前男子都不许看的,不要说这样明白的浅显的《红楼梦》了。现在不但男
子可以自由的看,女子也可以自由的看,这不算是解放吗?”蒋淑英笑说:“其实
人学好学歹,还是看他性情如何,一两部小说,决不会把一个人教坏的。”洪慕修
道:“你不要说这话。”说到这里,昂头望着天花板,咬着嘴唇皮,笑了一笑。然
后说道:“不瞒你说,我本来就是一个老实孩子,自从看了这些爱情小说以后,不
知道的也就知道了。后来遇见她,”说着,手望床上一指道:“就把小说上所得的
教训,慢慢地试验起来了。”蒋淑英听他所说的话,太露骨了些,只是对着微笑而
已,没有说什么。洪慕修又问道:“二妹,你看这《红楼梦》,是一部好小说呢,
是一部坏小说呢?”蒋淑英笑道:“在好人眼里看了,是好小说,在坏人眼里看了,
也就是坏小说。”洪慕修将手一拍道:“二妹说的话真对,你真有文学和艺术的眼
光。”蒋淑英心里想,你又是这样胡恭维人。学一句话,何至于有文学眼光,又何
至于有艺术眼光。洪慕修见蒋淑英含着微笑,以为自己的话,恭维上了。又道:
“二妹,你的文学天才很好,为什么要进职业学校,去学那些手工?”蒋淑英道:
“我有什么文学天才,连给朋友的信,都不敢写呢。姐夫你这话不是骂我吗?象我
们学了一种职业,将来多少有点自立的本能,可以弄一碗饭吃。学了文学,又不能
作一点事,反而把一个人,弄成柔懦无能的女子,那是害了自己了。”洪慕修笑道:
“二妹,你还要怕没有现成的饭吃。要自食其力吗?”洪慕修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蒋淑英已经是懂了。却故意不解,笑道:“不自食其力,天上还会掉饭下来吃吗?”
洪慕修道:“我是常常和你姐姐提到的,一定要和你找一个很合意的终身……”。
蒋淑英听他说到这里,便站起身来,走到床面前,对床上问道:“姐姐,你要茶喝
吗?”蒋静英睡得糊里糊涂的,摇了几摇头,口里随便的答应道:“不喝。”洪慕
修这算碰了一个橡皮钉子,自然不好接着往下说,但是就此停住,一个字不提,也
有些不好意思。当时抬头看了一看壁上的小挂钟,说道:“呀!一点钟了。二妹要
睡了吧?在学校里应该是已睡一觉醒了。”蒋淑英道:“不忙,我还等她醒清楚了,
要给药水她喝呢。”洪慕修笑着拱拱手道:“那就偏劳了。那桌上玻璃缸里,有饼
干,也有鸡蛋糕,你饿了,可以自己拿着吃。”蒋淑英嫌他纠缠,便道:“你请便
罢,不要客气。”洪慕修只得走出去了。
自这天起,蒋淑英便住在洪家。无奈蒋静英的病,一天重似一天,洪慕修不能
让她走。洪慕修虽在部里当了一个秘书,不算穷,但是他的家庭组织,很是简单。
就是一个车夫,一个听差,一个乳妈,一个老妈子。平常小南儿跟乳妈在一边,就
是他夫妻两人吃饭。一大半的菜,还是由太太自己下厨。现在蒋淑英来了,是她每
天和洪慕修同餐。她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因此每餐的菜,也由她手弄,不愿经老妈
子一手做成。一天蒋淑英将做的菜端上桌来,洪慕修看见笑道:“我真不过意,要
二妹这样受累。”蒋淑英道:“姐夫怎样陡然客气起来了?我们又不是外人,怎样
提得到受累两个字?”洪慕修道:“怎样不是受累,你在学校里,还要干这个吗?”
蒋淑英道:“我这是帮姐姐的忙呢。设若你府上没有用人,我能看着厨房里不煽火
吗?”洪慕修道:“二妹说得有理,但是我也不能静坐在这里看着你作事。”于是
也拿着两只碗,在饭孟子里盛了两碗饭。先把一碗放在蒋淑英的席上,然后才盛了
自己的一碗饭。蒋淑英笑道:“越说姐夫越客气起来了。”洪慕修道:“你能做菜,
我就能盛饭,这就叫合作啦。”说着索性将碗里的蒸咸鸭,挑了两块肥厚的,夹着
放到蒋淑英的饭碗上。笑道:“我前天才知道你喜欢吃这个。这是特意在稻香村买
的南京鸭子哩。”蒋淑英笑道:“这样说,我就不敢当。”洪慕修道:“这样就不
敢当,那末,你在这里,不分昼夜的伺候病人,我更不敢当了。”蒋淑英道:“我
希望我们以后都不要客气,大家随随便便,你以为如何?”洪慕修道:“这个就很
好,正是我盼望的事。”说时,洪慕修在盛饭,恰好蒋淑英的饭,也吃完了,洪慕
修伸着手,就要去接碗。蒋淑英把碗望怀里一藏,却不肯要他盛。洪慕修道:“二
妹,这就是你不对了,刚才你还说,大家随随便便,怎样你首先就不随便起来呢?”
蒋淑英道:“这是你和我客气,我怎样也随便呢?”洪慕修笑道:“我哪是客气,
我是自己在盛饭,顺便和你盛一碗啦,反过来说,你若是在盛饭,随便和我盛,我
也是不辞的。”蒋淑英笑道:“为了一碗饭,倒办了许久的交涉。你真要盛,我就
让你盛罢。”说毕,当真笑着将碗递给洪慕修,让他盛了一碗饭。因为有了这种随
便的约束,以后谁要不随便谁就没理,蒋淑英也只得随便了。
第六十二回 枕上托孤心难为妹妹 楼头拚命意终惜卿卿
又过了三天,天气越发的冷了。蒋淑英的小毛皮袄,已经借给史科莲穿了。自
己身上,还穿着一件小棉袄,一件旗袍。因为大家坐在病人面前闲谈,蒋静英看见
妹妹没有穿皮袄,问道:“你怎样不把皮袄穿了来?不冷吗?”蒋淑英道:“来的
那天,忘了穿来。我又懒得巴巴的回学校去,专门穿皮袄。”蒋静莫道。“在我箱
子里,你拿一件穿罢。去年我就说送你一件皮袄,到如今还没有履行呢。”洪慕修
道:“这次二妹操劳得很,我们是越发的要谢她了。你的衣服,一来不是新的,二
来也不合身分,我明天到皮货庄,去替她挑一件罢。”蒋静英道:“那也是应该的,
可是人家哪等得及呢?”于是用手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会。因为人实在太疲倦了,
翻不转身来,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摸到什么东西。洪慕修会意,连忙上前,在枕头
下抽出一把钥匙来。于是将钥匙交给蒋淑英道:“你姐姐的冬衣,都在那两只大红
皮箱里,你自己去拿罢。”蒋淑英摇摇头道:“在屋子里我不冷,不用费事。”蒋
静英在床上,只把一双眼睛望着她,哼着道:“你客气什么呢?”蒋淑英见她这样,
不便违拗,只得打开箱子挑了一件哔叽面的小毛袄子穿了。到了吃饭的时候,洪慕
修又开了话匣子,笑道:“二妹,你穿你姐姐的衣服,越发象你姐姐了。不过你姐
姐年老些,也没有你这样……”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只管吃饭,蒋淑英笑道:
“同胞的姊妹,自然相象,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哩。”洪慕修见她并不着恼,就笑着
问她道:“二妹,明天我去买一件袄子送你,你愿意要滩皮呢,愿意要羔皮呢?”
蒋淑英道:“等姐姐好了再说罢。”洪慕修道:“这和她生病不生病,有什么关系?
我看要漂亮,还是滩皮的好。面子呢,新出的印度缎,好吗?”蒋淑英道:“我们
当学生的人,哪里要穿那好的料子。现在最时髦的衣服,就是印度绸,印度缎,我
最不赞成。中国出的是丝织品,我们为什么不要自己的出产,反要穿外国绸子呢。”
洪慕修笑道:“如此说来,足见你爱国心热。我就送你一件绿色素级的面子如何?”
蒋淑英道:“那样料子,价钱更贵,何必呢?”洪慕修道:“既然选人的礼,就不
能不送好的。”蒋淑英听他这一句话,也就置之一笑,没有深于注意。不料当天下
午,洪慕修就和她买着来了。买来了不算,立刻打了电话,叫了苏州裁缝来,给她
裁料子。年轻的人,没有不爱穿漂亮衣眼的。洪慕修这样热心地要给她做衣服,她
自然不能拒绝。
可是洪慕修虽然这样高兴,他夫人的病,越发是沉重了。本来蒋淑英来了以后,
蒋静英的病,仿佛轻松了些。药吃下去,可以维持原状,不见变卦。不料这几天,
又不对起来,热度有增无减,缓缓的呼吸不灵。那个松井大夫,早也就说过,恐怕
发生肺炎。若是变了肺炎,那是很棘手的。洪慕修心里想,总也不至于,因为他夫
人,向来是没有肺病的呢。这时他夫人发生了呼吸不良的现象,那松井大夫,仔细
检察了一番,然后将洪慕修找到一边说道:“你这夫人实实在在有肺炎了。不过发
炎的地方很小,现在还不要紧。”洪慕修听了这话,吓了一大跳,松井大夫看见洪
慕修惊慌的样子,便道:“我看你慎重一点儿好!还是搬到医院里去住好!在医院
里好,医院里招待周到一点。”洪慕修道:“好罢,让我和病人商量一下,看她意
思怎样?”松井大夫又吩咐了两句,便叫洪慕修派人跟着去拿药。这里洪慕修既不
便对他太太说,自己一个人又拿不定主意,便问蒋淑英意思如何。蒋淑英道:“这
个日本医生断的病症,未必就丝毫没有错处。我看换一个大夫瞧瞧,姐夫以为如何?”
洪慕修道:“我并不是省钱,不过因为松井在中国时间很久,诊治又很仔细,所以
让他一直看到现在。既然他没有再好的法子了,我自然要另请一个大夫瞧瞧,据你
看,是请哪个大夫瞧好?”蒋淑英道:“听说有个德国大夫克劳科,对于肺病,是
很有研究的,请他来看看也好。”洪慕修本来也就相信克劳科的本领,经了聪明的
小姨子一保荐,越发非请不可,立时就打了一个电话到克劳科主任的普禄斯医院去。
医院里回电话,三点钟克先生就回私宅去了。洪慕修听了,复又一个电话,打到克
劳科家里去。电话叫了半天,好容易有人接上。说道:“今天是礼拜六,克先生到
西山去了。”洪慕修道:“什么时候回来?”那边道:“礼拜一上午回来。”说完
了这句,就把电话挂上了。洪慕修对蒋淑英道:“你看,这位克大夫,是这样自在,
星期六和星期天,有急病的也没法治了。”蒋淑英道:“既然是克劳科不在城里,
还有别的好大夫可请没有?”洪慕修道:“这松井的本领,就是特等了,再要找比
他本事好的。据我所知,除了克劳科,实在没有第二个。”蒋淑英道:“既然这样,
明天还请松井一次,到了后日再请克劳科来,似乎也不迟。”洪慕修道:“怎样等
得了两天?这附近有个中国西医,叫李济世,也是很有名,不如花几个钱,叫他来
看看。”蒋淑英也以为很是,立刻就把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