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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到他房间里检查一下。他屋子里的东西,想必你们已经翻过了一次,希望你们不
要再翻,让我到了再说。”吴碧波笑道:“说做福尔摩斯,你就真摆出大侦探的架
子来了。”杨杏园道:“你别管,姑妄试之。”吴碧波点一点头,笑着去了。
这天杨杏园打一个电话,给史科莲,将张敏生失踪的事略说了一说,问张敏生
有几天没来了。据史科莲说,照日子算,在张敏生失踪的前三日,就不见他的面了。
杨杏园记着了,到了次日,正是星期,按着时间,便到张敏生的寄宿舍来,吴碧波
果然在这里等候。杨杏园将张敏生的箱子书桌,都检查了一次,没有什么奇异的地
方。后来在抽屉里寻到了一个袖珍日记本子,杨杏园连忙抢在手里,对吴碧波一扬,
笑道:“哈哈!线索在这里了。”可是一翻呢,记到他失踪的前三天为止,以后就
没有。空欢喜一场,一点影子没有。杨杏园将日记本交给吴碧波道:“这里面,大
概有不少的情支在内,我不便看,你给他保存起来罢。”再在抽屉里一翻,都是些
不相干的稿纸抄本之类,抽屉角上,倒有几张名片,和一个邮票本子,一个上海朋
友的通信地点,大概是夹在日记本子里面,一块儿落了出来的。杨杏园全拿在手上
看了一看。吴碧波道:“怎么样?你以为这个通信地点的字条,是个关键吗?”杨
杏园道:“这个也许是关键之一,不过不能说定。只是这里几张名片,都是崭新的,
并且全夹在日记本子里,一定是新得来的。你看看这名片上的人名字,有熟的没有?”
吴碧波接过来一看,共是四张名片,有两张认得,两张不认得。说道:“这里面两
个是他的同乡,一定不知道他的去处,若是知道,他早已说出来了。这两张一个姓
贺的,一个姓袁的,我却不认识,也许是他的生朋友。”杨杏园道:“在泰出走前
几日,和生朋友往来,这是值得注意的。我们向这生朋友去打听打听,也许有些线
索。”一面说着,一面检查零碎东西。抬头一看,帽架上悬着一顶呢帽,远看去帽
匝的围带上,夹了一张小红纸条儿。连忙去取下来一看,却是一张电车票,那电车
票上记的站名,在百花深处一站,红铅笔画了一条线,是表示在那里上车的。杨杏
园道:“你们这儿到西北城,路很远啦,他到那儿去作什么?”吴碧波道:“这电
车票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月的,有什么关系?”杨杏园道:“要是很久的,不会还插
在帽子上。就是插在帽上,露出来的半截,和这藏在帽带里的半截,应该是两种颜
色。现在看那颜色,却是一样,一定没有好久的日子啦。我们再查一查他的日记,
在十天半月之内,提到上了西北城会朋友没有?”吴碧波听说,当真查了一查,在
一个礼拜之前,倒有一笔,提到了那个姓贺的。至于姓袁的这张名片,和百花深处
那张电车票,却一点没有交代。杨杏园笑道:“碧波,我对这事渐有线索了。我猜
这张电车票和这张名片,就是他失踪的前一两日得到的。这个姓袁的,我仿佛听说
他是一个技击家。这位张君去找他,难保不是请他作黄衫客古押衙哩。”吴碧波一
拍手道:“对了,准是这样。我现在想起来了,这袁经武是个有名的技击家,他在
西北城住家,他家必有电话。我们查一查电话簿,百花深处一带,有没有姓袁的,
若有,这电车票就是访他而得的。”杨杏园笑道:“你这个提议不错,真是我的华
生了。”连忙叫听差,拿了电话簿来。一查,果然袁经武家有电话,号码下注的地
点,离百花深处不远。两个人偶然学做侦探,所要的线索,居然迎刃而解,真是大
喜若狂,连忙就到袁经武家来拜会,由吴碧波委婉的说出来意。袁经武道:“不错,
他是到舍下来了一次。昨天听到家父说,他已跟着清水师父出家了。这两天以来,
家父还只是叹息呢。”于是便把清水和尚住的庙址告诉他们,请他们自己去寻访。
他两人也叹息一番,道扰而出。吴碧波道:“趁着今天礼拜,我索性到庙里去找他。
你一个人回去罢。”杨杏园道:“这位张君忽然出家,我又是怜惜,又是钦佩,我
也跟着你去看看。”吴碧波道:“那就好极了。我们都没吃午饭,先在小馆子里,
吃一点东西再去罢。”于是二人在路旁一家小教门馆子里吃了午饭,约摸耽搁了一
小时的工夫。出得店门,只见半天里飘飘荡荡,下起雪来。这雪片又大又密,半空
中白漾漆的,由马路这边看马路那边,竟模糊不清。吴碧波道:“好大的雪,回去
罢。”杨杏园道:“要什么紧,下在身上,一拍就落了。这时去访人,是冒雪,回
家去,也是冒雪。我们正在兴头上,不要扫兴而返。”吴碧波道:“好,既然如此,
我们就去罢。”两个人冒着大雪,坐着人力车,就向袁经武指的那个地方来。
到了那里,原来是靠城墙脚下,半边人家的冷街市。这时,经过一场大雪,地
下已是一片白色。一带矮屋,面着城墙,都闭上了大门。雪地里,除了杈杈桠桠,
三四棵无叶枯树而外,没有见一个人影。杨杏园道:“好荒僻的地方,这个地方,
倒是宜于建设庙宇。”于是两个人跳下车来,在雪地里走着,挨着人家,一家一家
找去。不多远,有两棵老树,立在雪里,树底下,有两堵红墙,被这高树一比,越
发见小。墙上爬着扒壁虎的枯藤,零零碎碎,撒上一些雪,风吹着,沙沙地响。红
墙中间,有两扇红门,也是紧闭着。门上横着一块匾,乃是宝树寺三字。吴碧波道:
“就是这里了,让我上前敲门。”敲了好久,才有人出来开门。吴碧波一看,是个
五十多岁的瘦黑和尚。穿着一件黑布棉袖,又是满脸的落腮短胡子,他身上也扑了
几点白雪,他将手扑着,不在意的问道:“我们这里是庙,二位走错了吧?”杨杏
园便抢着说道:“知道是庙,因为这雪下得太大,车夫望不见走路,想在贵刹暂避
避,讨一口热水给车夫喝。”那和尚道:“热水倒是现成,就都请进来罢。”吴碧
波会意,和杨杏园闯进佛殿,见一青年和尚,穿着灰布僧袍,正笼着衫袖,站在屋
檐下,看瓦上的积雪。吴碧波一看,正是张敏生,不觉失声喊道:“敏生兄。”张
敏生回转头一看,见是吴碧波,脸色一变。但是立刻他就镇静着,放出笑容来,和
吴碧波合掌为礼,笑道:“阿弥陀佛,这大的雪,你怎样到我这里来了?你是特意
来寻我呢,还是无意中碰见呢?”吴碧波道:“自然是特意来的。而且有一位朋友,
非常的钦佩你,和我一路来拜访。”于是便介绍杨杏园和他相见。张敏生道:“二
位冒雪而来,真是不敢当,请到里面坐罢。”于是把他二人引到佛殿左边,一间小
屋子里来。上面也供着一个神龛,虽然还洁净,黄色帷膜,都变成灰色了。上首摆
了一张小斋饭桌,和着三条板凳,已经都分不出什么颜色。下首一列放着几个蒲团,
和一个白灰煤炉子。此外,这里别无所有。吴碧波看见萧条如此,庙里的清苦,就
不必说了。大家围着那张小斋饭桌坐下。张敏生就找了一把泥瓷壶,三只白瓷粗茶
杯来。看他揭开壶盖,在笼下掏出一个黄纸包茶叶,放了下去,就将白炉子上的开
水壶来沏上,斟出三杯茶来,放在桌上。吴碧波道:“我还没有请问你的法号呢。”
张敏生笑道:“我现在叫悟石。可是我这个和尚,倒是很随便,你愿意叫我敏生,
依旧叫我敏生,都未尝不可。”杨杏园道:“我看法师说话,极是解脱,在这萧寺
之中,安之若素,没有大智慧的读书人,决计办不到。法师的前途,未可限量。”
张敏生笑道:“这不敢说,只是看各人的缘法。”杨杏园道:“我见了法师,也引
起了我出尘之想,我也很愿意出家了。”张敏生没有作声,对他微笑。吴碧波见杨
杏园只谈一些没要紧的话,实在忍不住了。便对张敏生道:“你这回出家,实在出
于我们意料以外。究竟为着什么原因?”张敏生道:“碧波,我听说你也抄过佛经,
至少懂得一点浅近的佛学。佛家不是有绮语一戒吗?”吴碧波笑道:“我怎样不知
道?我是问你为什么出家,又不是教你说些风流佳话,破坏清规。”张敏生道:
“我正是为着犯了佛家十戒,所以赶快出家。到了现在,从前那些烦恼事情,还提
它作什么?”吴碧波道:“你对于以前的事,能不能略说一点,好让我告诉一班好
友,让他们放心。”张敏生道:“进了佛门,就是极乐世界,你致意他们,都放心
罢。”吴碧波道:“唉!我不料你一入空门,变了一个人了,竟是这样冷淡。爱情
这样东西……”杨杏园见吴碧波不识时务,以目示意,摇头学着佛语道:“不可说,
不可说。”张敏生哈哈大笑,说道:“杨先生真是解人。”吴碧波道:“我是一个
俗人,实在不懂佛家的奥旨。不过我们好容易找着了你,以后躲避不躲避我们,我
不敢说定。你有什么未了的事,尽管告诉我,我可以替你去办。”张敏生道:“我
没有什么来了的事。有了未了的事还出什么家?”吴碧波道:“据我看,你未了的
事,太多了。就依学校里,你丢下来的那些书籍行李而论,也不能不有一个交代。”
张敏生笑道:“那些东西,管它怎么样呢?我看见就算是我的。我现在看不见,与
我就无干了。东西是这样,其他一切,也是这样。阿弥陀佛,象这一类的话,你不
要谈罢。”吴碧波明知道他这些话,是把一切世事看空,全不挂在心上了。可是眼
睁睁一个至好的朋友,就这样斩断情缘,和这个世界,绝无关系,另外成了一种人,
究竟心里也觉着黯然,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说了。我
们朋友还是朋友,我希望你以后常常去会我。”张敏生道:“那自然可以。”说时,
抬头望窗外一看,说道:“雪已经住了,你二位快走罢。再过一会,又下起来,天
色一晚,就不好走了。”杨杏园很知趣,立刻逼着吴碧波告辞。吴碧波道:“我听
说老方丈,道德很高,能不能引我们见一见。”张敏生道:“见了也无甚可说。出
家人是不讲应酬的,不必见罢。”吴碧波没法留恋,只得告别出来,一走出大门,
那两扇庙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吴碧波道:“咳!这个人竟是铁打的心肠,一点
情义都没有了。”杨杏园道:“他大概因为是初出家,怕道力不坚,就容易摇动,
所以不得不如此。”说着,各人又叹了一口气。倒是杨杏园十分钦慕,回得家去,
做了一篇《雪寺访僧记》,登在报上。
这一篇记,恰好被蒋淑英看见了,她这才知道张敏生做了和尚。她仔细一想,
张敏生本是一个有血性的青年,从来都说要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并没有这虚无寂
灭的意思,现在突然改变了态度,不用说,一定是为着我和他脱离关系,受了刺激,
所以把世事看破了。好好一个青年,为了我抛弃一切,跑到破庙里去吃苦,学业也
丢了,家庭也丢了,一生的幸福也丢了,实在可惜。由可惜这一点,又慢慢想到张
敏生许多好处,自己无故的抛弃他,实在没有理由。这样一想,心里非常难过。她
是早上看的报,由早到晚,人就象脏腑里有病似的,说饿不是饿,说渴不是渴,只
是一阵一阵心里放着一团热气,郁结一般。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晚饭也没有吃,便
倒到床上去睡了。睡也睡不着,那无情的眼泪,只在心里一刻悔恨之间,便涌泉似
的流了出来,把一只白绫芦花枕头,染湿了大半边。再又回想到洪慕修,虽然有几
个钱,又是个外交官,究竟年岁比张敏生大多了,论起学问人品来,也不如张敏生。
自己图了物质上的享受,牺牲了真爱情,牺牲了学业。甚至于许多的朋友,都以为
我无情无义,看不起我,于是又牺牲了人格。越想越不对,越想越悔,再想张敏生
对我很平淡,也还罢了。偏是他又出了家,不说我良心上过不去,我还有什么脸见
人啦?想到这里,就萌了死念。看见桌上,有一把剪刀,猛然间爬起来,便拿在手
上打算自杀。当她伸手拿着剪刀之时,恰好洪慕修从外面走进房来。说道:“你不
是不舒服要睡吗?怎样又爬起来了?”蒋淑英道:“我睡不着,起来要茶喝呢。”
洪慕修和她说话之时,一看她脸上泪痕狼藉,很是诧异。又见她手上拿着一柄剪刀,
只向身后藏掩。连忙上前,将剪刀夺了下来,握着她的手道:“你这是做什么,疯
了吗?”他不问犹可,洪慕修一问,蒋淑英哇的一声,哭将出来。洪慕修摸不着头
脑,说道:“好好的,怎么样闹起来了?真怪呀。”蒋淑英倒在床去,便伏在枕头
上,只管息率息率的哭。洪慕修坐在床沿上,侧着身子,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一只
手给她理鬓发。低着头,轻轻的问道:“你倒是说,为什么事受了委屈。只要是我
错了,我都可以认错。”蒋淑英这一团委屈,怎样说的出来?说出来了,又显然是
不满意于洪慕修。所以问的他尽管问,哭的还是尽管哭。洪慕修顿脚道:“这真是
急死人了。你一句话也不说,倒尽管是哭,这样拚命的哭,就哭出道理来吗?”蒋
淑英道:“你不要误会了,我并不是埋怨哪一个,也没有受哪一个的委屈。我想我
的事做错了,心里难受。”洪慕修听她的话音,已经明白了一半,故意问道:“你
有什么事做错了?我很不明白。”蒋淑英道:“你不明白就算了,也不必问。”洪
慕修道:“你闹到这个样子,我怎能不问哩?你设身处地和我想一想,能够不问吗?”
蒋淑英道:“你把桌上那个报纸的副张,仔细看一看,你就明白了。事到如今,叫
我说什么呢?”洪慕修听了她的话,当真捧着报仔细看了一看。当他看到那篇《雪
寺访僧记》,上面有几句说:
据友好相传,上人之所以皈依我佛,情海归搓,实亦有托而逃。但言
及于此,上人合十称佛,作拈花微笑状,不及一字耳。是真大解脱欤?
抑其蕴悲苦于中,以减口率欤?不可知也。虽然,上人愈如此,愈令旁
观者叹息痛恨情场多不平事。尘海茫茫,使果有其人。一问上人身居
萧寺,闭门于深雪之中,亦有所动于中否?色即是空,我悟矣。
洪慕修看了这几句话,知道蒋淑英受的刺激太深,便对她笑道:“你理他呢。
据我看,这一定是人家弄诡计的,来破坏我们的幸福。这出家是迷信的事,那姓张
的是个学科学的人,和这些迷信,冰炭不相投,他怎样会去出家。这一篇记,一定
是他化名做的,正要你看见,好怜惜他呢。这种欺骗女子的手段,十分卑污,亏你
还相信他呢。”蒋淑英听他所说,也有些道理。便道:“他怎样知道我们就看了这
份报,特意登在这上面。况且那篇记署名的人,就是那报馆里的记者。他化名冒充
别人可以,在那家报馆投稿,就冒充那家报馆的记者,人家肯替他登出来吗?”洪
慕修道:“也许那报馆里的人和他认识,他托人家做的,也未可知吧?你这个傻子,
不要上人家的当了。”蒋淑英经他这样一再相劝,也就罢了。洪慕修总怕她还把这
事搁在心上,又再三的对她说:“这种事,在爱情场中,是很平常的。慢说姓张的
并没有出家,就是真个出了家,这也只好由他。无论是谁,到了演成三角恋爱的时
候,总是两个成功,一个失败。设若这回我要得不着你,不是一样的失败吗?据我
想,岂但出家,恐怕性命都难保呢?”蒋淑英听了,一撇嘴道:“得了,你说人冤
我,你才真是冤我哩。”于是他俩说笑一阵,把这事就丢开了。
第六十七回 对席快清谈流连竟日 凭栏惊妙舞摇曳多姿
却说蒋淑英听了洪慕修的话,把事丢开了。可是洪慕修总怕报馆里再帮张敏生
的忙,于是次日在部里公事房里,做了一篇酸僧臭史,投到影报馆去,将张敏生骂
了个狗血淋头。他哪知道编稿子的就是作访僧记的杨杏园。杨杏园看了,倒不觉大
笑一阵。
过了两天,已经快到阳历的年尾,史科莲在学校里已放年假,便带了一包东西,
来看杨杏园。这时,他正在玻璃窗下,提笔作文,偶然一抬头,见史科莲进来,隔
着玻璃窗点头道:“请进请进。”史科莲一直走进他写字的房间来,将手上那个纸
包,放在他写字桌上,笑道:“这是送杨先生的一点东西,请你收下。可是等我走
了,你才打开来看,我在这里打开来,我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杨杏园见纸包的漏
缝里,露出一小块毛绳,便笑道:“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