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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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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这句话有语病。妇人就是指桑骂槐的吗?”杨杏园笑道:“果然我这话有些侮辱
女性哩。”大家说着话,不觉吃完了饭,杨杏园斜在一张软椅上坐了,富家骏屋子
的门帘卷着,正看见他洗脸。见他将香胰擦过脸之后,在书橱一层抽屉里,拿出好
几样瓶子盒子。先是拿了一块石攀,洒上一些花露水,在脸上一抹。抹了之后,在
一个很精致的玻璃罐子里,用指头挖了一点药膏,囗在手心,对着壁上的大镜子,
将脸极力摸擦一顿。杨杏园一想,是了,这是美国来的擦面膏,要好几块钱一小瓶
呢。看他擦过之后,把湿手巾将脸揩了,再抹上润容膏,对镜子先看了一看,再将
放在桌上的玳瑁边大框眼镜戴上,又对镜子一照。杨杏园不觉失声笑道:“谈恋爱
者,不亦难乎?然而,这该在头上抹上几士林,罩上压发网子了。”富家骏一回头,
见杨杏园还坐在外面,不觉红了脸,笑道:“我有一个毛病,脸上喜欢长酒刺。虽
然不痛不痒,脸上左一粒红点,右一粒红点,不知道的倒是疑是什么脏病。这一年
多,我是不断的在脸上擦药,好了许多。我为预防再发起见,所以还擦药。”杨杏
园笑道:“这酒刺另有雅号的,叫太太疹,研究性学的少年,倒是有八九这样。”
富家骏笑道:“疹子这个名词,出在北方,南方人就没有这句话。至于太太疹,尤
其是没有来历了。”杨杏园道:“这正是一个北京朋友告诉我的话,怎么没有?他
还解释得明白,据说,娶了太太,这疹子就会好的。似乎这类毛病,为太太而起,
所以叫太太疹。太太来了,疹子就会好。又好象这种毛病专候着太太诊似的。太太
疹太太诊,一语双关,这实在是个好名词了。老二脸上,倒不多,偶然有一两颗罢
了。这是还没有到那种程度,并不是擦的香粉香膏有什么力量。据我说,下药要对
症。倒不必每次洗完了脸,下这一层苦工。”富家骏笑道:“杨先生做这种旁敲侧
击的文字,真是拿手,从今以后,我不擦这些东西就是了。”杨杏园笑道:“我是
笑话,你不要留了心。今天晚上,你还要出去拜客吗?”正说到这里,听差进来说
道:“外面有女客来了,要会杨先生。”杨杏园心想,这倒好,我在笑人,马上就
漏了。问道:“这时候,哪有女客来会我?谁呢?你见过这人吗?”听差道:“没
见过。”杨杏园道:“多大年纪?”听差道:“一个十八九岁的样子,又一个,倒
有二十好几。”杨杏园道:“怎么?还是两个吗?她怎样说要会我呢?既然是你不
认识的人,为什么不和她要张片子?”听差道:“她一进门,我就问她找谁?她说
找你们老爷。我说是找杨先生吧?她说是的。我和她要片子,她说不必,杨先生一
见面就知道的。”这话越问越不明白,杨杏园叫听差请那客到客厅里去。自己随便
洗了一把脸,便出来相见。
    刚进客厅门,两个女子,早是迎面深深的一鞠躬。在电灯之下,仔细一看,果
然年岁和听差所报告的差不多。二人都是穿着灰布褂,黑绸裙,而且各登着一双半
截漏空的皮鞋。那年纪大的梳了头,小的却剪了发,不用说,这是正式的女学生装
束。但是这两个人,面生得很,并没有在什么地方会过。杨杏园心想,或者是为新
闻的事而来的,但是何以知道我住在这里呢?便道:“二位女士请坐,可是我善忘,
在哪里会过,竟想不起来了。”她两个人听说,就各递一张名片,恭恭敬敬,送到
杨杏园手上。他看时,大的叫赵曰娴,小的叫卢习静。大家坐下,赵曰娴先问道:
“阁下就是杨先生吗?”杨杏园道:“是的。”卢习静未说话,先在脸皮上泛出一
些浅红,然后问道:“杨先生贵处是……”杨杏园道:“是安徽。”卢习静抿嘴一
笑道:“这样说,我们倒是同乡了。”杨杏园道:“密斯卢也是安徽吗?可是口音
完全是北京人了。”卢习静道:“来京多年了,现在简直说不来家乡话了。”赵曰
娴道:“杨先生台甫是……”杨杏园又告诉她了。可是这一来,心里好生奇怪,她
们连我的名字和籍贯全不知道,怎样就来拜访我?正这样想着,赵曰娴又道:“衙
门里的公事忙得很啊?”杨杏园想更不对了,她并不知道我是记者,当然不是为新
闻来的了,问我干什么呢?当时沉思了一下,便笑道:“我是一个卖文的人,没有
衙门。”赵曰娴道:“啊,是的。杨先生也是我们教育界中人。”杨杏园道:“也
不是。”心里可就想着,我何必和她说上这些废话哩?便道:“二位女士到敝寓来,
不知有何见教?”赵曰娴起了一起身,笑道:“鄙人现在朝阳门外,办了几处平民
学校。开办不过三个月,学生倒来的不少。就是一层,经费非常困难。鄙人作事,
向来是不愿半途而废的,而且这种平民教育,和国家前途,关系很大。我们应当勇
往直前,破除障碍去做。决不能因为经费上一点困难,就停止了。因此和这位密斯
卢相约合作,到处奔走,想在社会上找些热心教育的人,出来帮一点忙。”杨杏园
听了这话,正要答言。卢习静含着笑容也就说道:“杨先生也是教育界的人,对于
这事,一定乐于赞成的。”说时,赵曰娴已把放在身边的那一个皮包拿了起来,打
开皮包,取了一本章程,一本捐簿,一齐交给杨杏园看。口里可就说道:“总求杨
先生特别帮助。”杨杏园万不料这两位不速之客,却是募捐的。心里算计怎样答复,
手里就不住的翻那捐簿。只见捐簿第一页第一行,大书特书韩总理捐大洋一百元。
第二名刘总长,捐洋五十元。心想这就不对了,哪有写捐的人在捐簿上自落官衔的?
再向后翻,就是什么张宅捐五元,李宅捐三元。最后几页才有书明捐一元捐几角的。
杨杏园翻了一翻捐簿,接上又翻章程。见上面三个学校的地址,都在朝阳门外。有
一处还在乡下。赵曰娴站在身边,见他注意校址,便道:“同人的意思,以为城里
各校的学生,都办有平民学校,平民求学的机会,不能算少。可是九城以外,就没
有这种学校了。所以我们决定以后办学,都设在城外。将来南西北三城,也要设法
子举办的。杨先生若肯去参观,是十分欢迎的。”杨杏园道:“有机会再说罢。”
卢习静笑道:“这事还请杨先生多帮一点忙。”杨杏园心里正在计算,应该捐多少。
听差却进来说道:“杨先生,我们三爷请。”杨杏园对二位女士道:“请坐一会儿。”
赵曰娴笑道:“请便请便。”杨杏园走到北屋子里,富家骥跳脚道:“杨先生,你
还和她说那些废话作什么,给她轰了出去就得了。这两个东西,我在北海和车站上,
碰过不知有多少回,她哪里是办平民学校?她是写捐修五脏庙啦。”杨杏园道:
“别嚷别嚷!让人听见,什么意思?”富家骥道:“这种人,要给她讲面子,我们
就够吃亏的了。我去说她几句。”说毕,抽身就要向外走。富家骏走上前,两手一
伸,将他拦住,笑道:“不要鲁莽。人家杨先生请进来的,又不是闯进来的。这时
候把人家轰走……”杨杏园道:“我倒没有什么。她就只知道我姓杨,从来不曾会
过面。”听差道:“我想起来了。她也并不知道杨先生姓杨。她进门的时候,我问
她找杨先生吗?她就这样借风转舵的。”杨杏园笑道:“大概是这样的,谁教我们
让了进来呢?说不得了,捐几个钱,让她走罢。”富家骥道:“做好事,要舍钱给
穷人。象她们这样的文明叫化子,穿是穿得挺时髦的,吃是吃得好的。”富家骏道:
“别胡说了。穿得好这让你看见了。吃得好,你是怎样的知道?”富家骏道:“你
是个多情人,见了女性总不肯让她受委屈,对不对?”杨杏园道:“你兄弟两人也
别抬杠。我有一句很公平的话,照理说,这种人等于做骗子,我们不必理他,无奈
她是个女子,总算是个弱者。而且她见了我,是左一鞠躬,右一鞠躬,就算她是个
无知识的女叫化子,我们既然把她叫进来,也该给她一碗剩饭。况且听她的口音,
说话很有条理,很象是读过书的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个读书人,落到牺牲
色相,沿门托囗,这也就很可怜。我们若不十分费力,何不就捐她几个钱,让她欢
欢喜喜的走?若一定把她轰出去,我们不见是有什么能耐,而且让了人家进来,轰
人家走,倒好象有意捉穷人开心似的,那又何若呢?”他从从容容的说了一遍,富
家骥才不气了。杨杏园道:“她们和我太客气了,我倒不好意思给少了她。可是给
多了,我又不大愿意。不如让听……”一个差字还没有说出来,富家骏道:“让我
出去打发她们走罢。”
    富家骏说着,就走到客厅里去,富家骥老是不愤,也跟了去。那赵曰娴卢习静
见他二人进来,同时站起,含着笑容,两手交叉胸前弯着腰,先后各行了一个深深
的鞠躬礼。富家骥原来一肚皮不然,一进门来,见是两位斯斯文文的女学生,先有
两分不好意思发作。再见人家深深的两鞠躬,越发不便说什么。富家骏见了那种情
形,比他兄弟又要不忍一层,便向赵曰娴说道:“我们这里,也是寄宿舍的性质,
并不是什么大宅门。不过二位既然来了,我们多少得捐一点。”赵曰娴听说,又是
一鞠躬,笑道:“总求先生多多补助一点。这不比别的什么慈善事业,这是提倡教
育,是垂诸永久的。”富家骏本来想捐几毛钱,见赵曰娴笑嘻嘻地站在面前,一阵
阵的粉香,只管向鼻子里钻,甜醉之余,真不忍随便唐突美人。便故意回转头来,
好象对富家骥作商量的样子说道:“我们就捐一块钱罢。”富家骥还没有什么表示,
那卢习静却也走上前来,先笑着对富家骥看了一眼,回头又笑着对富家骏道:“还
求二位先生多多帮忙。”富家骥笑道:“我们也是学生,并不是在外混差事的。这
样捐法,已是尽力而为了。”卢习静听说,嫣然一笑,望着富家骏道:“正因为是
学界中人,我们才敢来要求。若是官僚政客,我们倒不敢去写捐了。先生现在在哪
个学校?”富家骏见她说话很有道理,更是欢喜。便答道:“在崇文大学。”卢习
静道:“有个密斯李,先生认识吗?”富家骏道:“我们同学有好几位密斯李,但
不知问的是哪一个?”卢习静道:“先生认得的是哪一位呢?”富家骏道:“是密
斯李婉风。”卢习静道:“对了。我和她很熟。未请教贵姓是?”富家骏便告诉姓
富。她道:“密斯脱富,请你问一问密斯李,她就知道我了。”富家骏见她说是同
学的朋友,又加了一层亲密,只得再添一块钱,共捐了二元。心里还怕人家不乐意,
不料她竟笑嘻嘻接着,鞠躬去了。杨杏园迎了出来,笑道:“老二你究竟不行。怎
样会捐许多钱呢?”富家骏道:“她是我同学的朋友,我怎好意思少给她钱呢?”
杨杏园道:“你糟了,怎把她的话信以为实呢?你们说话,我都听见了。你想,姓
张姓李的人最多,她随便说一个姓李的女学生,料你学堂里必有。就是没有,也不
过说记错了,要什么紧?所以她说出个密斯李,就是表示还有正式学生的朋友,洗
清她的身子。偏偏你又说有好几个密斯李。她只得反问你一句,你和哪个认识,你
要说和李婉风认识,她自然也和李婉风认识的。你若说和李婉雨认识,她也曾和李
婉雨认识的。”富家骏仔细一想,对了。笑道:“有限的事,随她去罢。”杨杏园
笑道:“这倒值的做首小诗吟咏一番,题目也得了,就是‘写捐的两个女生’。”
富家骥也不觉笑了。
    这一天晚上,杨杏园见富家骏对于女性,到处用情,不免又增了许多感触。因
为月色很好,便在院子里踏月。那些新树长出来的嫩叶,在这夜色沉沉之间,却吐
出一股清芬之气。在月光下一缓步,倒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便有些诗兴。杨杏园念
着诗,就由诗想到去秋送李冬青的那一首,有“一轮将满月,后夜隔河看”十个字,
那天晚上的月亮,和今天天上的月,正差不多,忽然一别,就不觉半年了。这半年
中,彼此不断的来往信,这二十天,信忽断了,这是什么缘故呢?想到了这里,便
无意踏月,走回房去,用钥匙把书橱底下那个抽屉打开,取出一大包信来,在灯下
展玩。这些信虽都是李冬青寄来的,可有三分之一,是由史科莲转交的。信外,往
往又附带着什么书本画片土仪之类,寄到了史科莲那里,她还得亲自送来。杨杏园
以为这样的小事,常要人家老远的跑来,心里很过意不去,也曾对她说,以后寄来
了信,请你打一个电话来,我来自取。一面又写信给李冬青,请她寄信,直接寄来,
不要由史女士那里转,可是两方面都没有照办。杨杏园也只好听之。这时翻出李冬
青的信看了一番,新近她没有来信,越发是惦念。心想,我给她的信,都是很平常
的话,决不会得罪她,她这久不来信,一定是病了。但是也许信压在史科莲那里没
有送来,我何妨写一封信去探问呢?于是将信件收起,就拿了一张八行,很简单的
写了一封信给史科莲。那信是:
    科莲女士文鉴:图画展览会场一别,不觉已半越月。晤时,谓将试读唐诗三百
首。夏日初长,绿窗多暇,当烂熟矣。得冬青书否?仆有二十日未见片纸也。得便
一复为盼。
                                        杏团  拜手
    信写好了,用信封套着,交给听差,次日一早发了出去。到了晚上,回信就来
了。信上说:
    杏园先生雅鉴:尊示已悉,冬青姊于两星期以前,曾来一函,附有数语令莲转
告。因莲功课忙碌,未能造访。下星期日上午,请在贵寓稍候,当趋前晤面也。特
此奉覆。
                                            科莲谨白
    这天是星期五,过两天便是礼拜日了。杨杏园因为人家有约在先,便在家恭候。
平常十二点吃午饭的。今天到了十二点钟,还不见客来。就叫听差通知富氏兄弟,
可以先用饭,不必等了。一直等到十二点半,史科莲才来。因为这里的听差,已经
认得她,由她一直进去。她一进那后院子门,杨杏园早隔着玻璃窗看见了。见她穿
一件杏黄色槟榔格子布的长衫,梳着一条松根辫子,听着步履声得得,知道她穿了
一双皮鞋。连忙迎了出来,见她满脸生春,比平常却不同了。史科莲先笑道:“真
对不住,要您久候了。走到街上,遇着两位同学,一定拉到她府上闲坐。她们还要
留我吃饭,我因为怕您候得太久,好容易才告辞出来了。”杨杏园道:“那就在这
里便饭罢。”史科莲道:“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杨杏园道:“我也没有吃饭,又
不费什么事,就是平常随便的菜,又何必固辞呢。”史科莲道:“倒不是因辞。我
看见前面桌上的碗,还没有收去,猜您已吃过了。吃过了,再预备,可就费事。”
杨杏园道:“那是富氏弟兄吃饭的碗,我却没有吃饭呢。”史科莲道:“杨先生为
什么不吃饭?”杨杏园道:“我因为密斯史约了上午来,上午来,自然是没有吃饭
的了。既然没有吃饭,我这里就该预备。但是请客不能让客独吃,所以我就留着肚
子好来奉陪。”史科莲笑道:“这样说,我就不敢当。以后要来,我只好下午来。”
杨杏园道:“下午来,就不能请吃晚饭吗?”史科莲一想,这话很对,不觉一笑。
    当时杨杏园就叫听差把饭开到屋子里来,菜饭全放在写字台上。杨杏园让史科
莲坐在自己写字的椅子上,自己却对面坐了。史科莲一看那菜,一碟叉烧肉,一碟
炝蚶子,一碟油蒸马头鱼,一碟糖醋排骨。另外一碗素烧蚕豆,一碗黄瓜鸡片汤。
不由笑道:“菜支配得好。这竟是预备好了请客的,怎样说是便饭呢?”杨杏园道:
“我呢,自然没有这种资格,可以吃这样时新而又讲究的菜。可是我的主人翁,他
们是资产阶级……”史科莲连忙笑着说道:“您错了,您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因为这菜里面,有好几样是广东口味,平常的人,是不大吃的,尤其是这马头鱼,
简直不曾看见外省人常吃。所以我料定了杨先生特设的。”杨杏园道:“既然指出
破绽来了,我也只好承认。可是这样的请客,未免太简单,我只好说是便饭。一指
明,我倒不好意思了。”史科莲道:“就是这样办,已经十分客气了。再要嫌简单,
二次我就不敢叨扰。而且吃东西,只要口味好,不在乎多少。从前我寄居在敝亲家
里,对于他们每餐一满桌菜,我很反对。因为吃东西和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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