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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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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黄梦轩一想,这块手绢分明是笑红的。但是她什么时候塞在我袋子里的呢?怪
不得她敲敲我的腿呢。一个人越想越有意思,越有意思越想,闹得这一天,都是昏
天倒地的。
    到了开幕的时候,他出台去,一眼便看见第一排包厢里面,有笑红和那个赛仙
坐在那里。她们并肩而坐,看着台上,有时候靠着头说话,有时候对台上指指,两
个人相视而笑。黄梦轩料她们俩必定是批评自己,演戏越发卖力。到了闭幕的时候,
他匆匆地卸了装,洗了一把脸,赶忙就跑到外面烟卷摊子上去买烟卷,眼睛却不住
的向四面去探望。偏偏凑巧,笑红和赛仙恰恰挨肩走了过来,看见黄梦轩便和他笑
着点点头。黄梦轩开口问道:“哪里去?”笑红道:“我们到大菜馆子里去吃点东
西。你来不来?”黄梦轩道:“好,你先去,回头我就来做东。”笑红对他眼睛一
溜,说道:“你要来的呀。”便携着赛仙的手往大餐馆里来。刚刚坐下,只见她房
间里的人阿金,匆匆地走了进来。说道:“哎哟,七小姐!我哪里没有把你找到,
你却在这里快活。”笑红道:“又是什么事,要你走了来。”阿金道:“老章来了,
你还不快回去吗?”笑红道:“是不是老头子?”阿金道:“是的。”笑红道:
“随他去罢。我在这里好好地吃点东西再回去。”赛仙操着苏白道:“老七,勿是
我说你,你太大意点。我也是个喜欢白相的人,生意上我是不放空的。像章老头子
这种国务总理资格的客人,我们做得到几个?人家望不到手,你反不好好交做,你
是什么意思?”阿金道:“五小姐这句话蛮对,游艺园天天好来白相的,忙什么呢?
你要把章家里这户客人走掉了,那有什么面子?”笑红道:“你们看得这种空心大
老官的大总理希奇煞!”阿金道:“七小姐,我求求你,你回去一转罢。回头再来
好不好?”笑红道:“回去罢,再不去,就要把你急死了。”说着,便在赛仙耳朵
边说了几句话。赛仙点头笑着说道:“晓得,你回去罢!”笑红这才走了。
    出得游艺园来,坐上自己的包车,不一刻儿工夫,就到了聚禄院。一进房门,
只见那一个常来的江野湖,含笑先迎着说:“老七,章总理他老人家早来了,叫我
们好等啊。”笑红要理不理的,对他笑笑。笑红回过头来,只见章学孟总理坐在软
椅上,用手燃着嘴角边往上翘的胡子,眯着眼睛,对笑红嘻嘻的笑。笑红解开斗篷
上的绊扣,阿金走过来,正要接过去,替笑红挂上衣架,章学孟脚快手快,站立起
来,早把两只手伸了过来,在笑红肩膀上轻轻的一提,脱了下来,顺手就挂在衣架
上。阿金笑道:“这还了得,怎好教章大人替七小姐挂衣服。”笑红原是把背朝着
章学孟的,转过脸对他点头笑道:“总理大人,对不住!”章学孟学着苏州话道:
“勿要客气。”便握着她的手,拉她在身边坐下。先问她哪里来?笑红说是从游艺
园来。接上章学孟问长问短,问个不了。阿金在旁边插嘴道:“章大人,你老人家
很喜欢七小姐的,何不把她讨了回去,好天天伺候大人。”章学孟捻着胡子道:
“你七小姐不嫌我年纪大吗?”阿金又道:“什么话!就怕没有这样福气罢了。”
江野湖等了半天,没有说话的机会,捉住这一个空子,连忙对阿金道:“你刚才的
话,正和我的意思……”说时把眼睛斜了过来,一面偷看章学孟的颜色。只见章学
孟依旧没有笑容,又接着说道:“恰好和我一样,总理是无可无不可的。但不晓得
老七有什么意思没有?”笑红歪在章学孟怀里,用手摸着章学孟的胡子道:“我有
这样的福气吗?”章学孟格格地笑道:“不是你没福,就怕我没福。”说着,忽然
咳嗽起来。低头一看,脚下是地毯,并没有痰盂,想起来吐痰,笑红又压在怀里。
正在为难,江野湖一眼看见,赶忙把茶几边的铜痰盂,双手捧着送到章学孟面前,
放在地毯上。章学孟看见江野湖把痰盂端过来,只得往里边吐了一口痰。对江野湖
笑着点一点头道:“对不住!”江野湖本来坐下去了,看见章学孟和他点头,又连
忙站了起来,垂着两只手,微微的弯着腰,满面推下笑来。口里咕噜了几个字,也
不知道他说些什么,直等章学孟回过脸去和笑红说话,他才坐下去。笑红靠在章学
孟怀里,用指头比着说道:“今朝十七,明朝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章学
孟道:“你算些什么?”笑红坐了起来,皱着眉毛道:“二十三,不是冬至吗?我
却一点花头还没有着落,你说教人着急不着急?照理呢,请总理帮点小忙,那是不
算一回事。不过早说吧,总理是有公事的人,未必把这点小事放在心里,说了也是
没用,到临头来求你章大人呢,恐怕又迟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怎样说好?”章学孟
笑道:“你这话,我明白了。临时找不着我,今天就要绑我的票,是也不是?”阿
金站在一边笑道:“章大人这句话,太言重了。七小姐是小孩子脾气,心里怎样想,
口里就怎样说。其实除非大人不知道,知道还要说吗?”章学孟捻着胡子微笑道:
“你真会说话,可惜现在女人还不能作官,要不然,我一定请你去当个秘书,专门
招待议员,一定可以替我出点色呢。”说着,回过脸来问江野湖道:“她们这冬至
节,还有什么规矩吗?”江野湖站了起来,弯着腰道:“是,照例是有点花头的。”
章学孟道:“你不要说这些专门名词,到底是怎么一个办法?”江野湖道:“是!
也不过吃酒打牌而已。”章学孟道:“这也算不了什么。”回头又对笑红道:“二
十三那天,我是不能来的。恐怕风声闹出去了,很不合适。”说着,在皮袍子里一
摸,笑道:“看你的运气,身上所有的,全给你,好不好?”说时,掏出一卷钞票,
顺手递给阿金道:“你算一算,有多少。”阿金拿过去,当真算了一算。答道:
“共是五百二十五块钱。”章学孟道:“零的给你买点东西吃,整的就算什么我的
花头罢。”笑红和阿金听见他说了这句外行话,都笑起来了。笑红就借着这笑的时
间,对章学孟道:“谢谢总理。”阿金也眯着眼睛谢了一声。章学孟却只笑笑。这
时外面的老妈子送进一张局票来,阿金把钞票往身上一塞,接过局票,交给笑红。
笑红看了一看,往着桌上一扔道:“回头再说罢。”章学孟道:“有人叫你的条子,
你是不是就要出去?”笑红道:“不要紧的。”章学孟道:“老实告诉你,我并不
是特意到你这儿来的。因为要到南城一个朋友家里去吃晚饭,是顺道来看你。现在
到了时候了,就是你不出去,我也要走呢。”笑红道:“总理果然有事,我们也不
敢留。”说着伏在章学孟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喁喁地说了半天。章学孟听了,
笑着只点头,口里不住唯唯的答应,慢慢地站了起来。阿金看见,早把他的黑呢大
衣,拿了过来,提着领子站在他的身后,章学孟一伸手将大衣穿上。笑红走到他面
前,又把大衣的领子,给他理一理,一眼看见章学孟皮袍子领圈上的扣子没有扣好,
便伸出一只手给他扣钮扣,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又轻轻的和章学孟说了几句话。章
学孟笑着答应道:“好,好!忘不了。”这时江野湖早站在房门口,章学孟走了过
来,他一闪身子,让他走了出去,才跟着后面走了。笑红送到房门口,只照例说了
一句再会,就不送了。回过头来对阿金道:“这骚老头子来闹了半天,把我一餐大
菜耽误了。你去打个电话给赛仙那里,你问问看回来了没有?”阿金答应着去了,
一会儿来说:“赛仙五小姐没有回去。”笑红听了这话,眼珠子一转,冷笑了一声,
说道:“自然没有回去。阿金,你去告诉车夫,点上灯,我还要到游艺园去。”阿
金道:“刚刚回来,又去作什么?”笑红道:“你别管,我自然有我的事。”阿金
点着头笑道:“哦!明白了。”笑红道:“明白了什么?你说!”阿金道:“七小
姐,你当真把我当傻子吗?”说毕,笑着去了。
    



    笑红打开粉缸,重新扑了一点粉,披着斗篷又走出来。坐上车子,不多一刻儿
工夫,就到了游艺园。买了票进去,一点也不用踌躇,一直就上新剧场。刚要进门,
只见赛仙在水果摊子上买了一大包水果,正要往里走。一眼看见笑红,便道:“呵
哟!老七,你来了吗?我正要打电话给你,问你来不来呢?”说着,四围一望,走
到笑红身边,轻轻地说道:“他送了我们两个人一个包厢呢。就要开幕了,我们进
去坐罢。”笑红也没有做声,只是微笑,便和她一路走进包厢去坐。
    这时,台上的正戏刚刚开场。黄梦轩在这出戏里,有几幕戏情,是女扮男装,
反串小生,反而显出他风流潇洒的本来面目。笑红看得出神,对着台上,眼珠也不
肯转。黄梦轩这个包厢,本来是送给赛仙的,而今看见笑红也来了,更觉得欢喜。
一进后台,便在上场门,撕开一点布景,在缝里只往外看。看得正在出神的时候,
肩膀上啪的一声,被人拍了一下,猛然间倒吓了一跳。回转头来一看,却是杨杏园。
黄梦轩道:“你冒冒失失的拍人一下,几乎吓掉我的魂。”杨杏园笑道:“你的魂,
还在身上吗?照我说,还不知道在哪个包厢里呢。”黄梦轩正在高兴的时候,听见
杨杏园这样说,便拉他到堆布景的地方,一五一十,笑着把昨夜今天的事,和盘托
出。杨杏园道:“我劝你趁早收收心罢。这笑红是南班子里最欢喜搭架子的一个角
色,得罪的人很多,人家正要找她的岔子,和她开心,你何必去作她的导火线。要
仔细别惹祸上身才好。”黄梦轩还要说时,管幕的催他上场,他没有说完,就上场
去了。杨杏园一看,已经九点半钟,要回报馆去发稿子,不能等他下场,便到黄梦
轩屋子里去,就着桌上的纸笔,写了五个字:“珍重千金躯”,下面注了一个杏字。
    杨杏园将字条写完,压在墨盒底下,便走了出去,一直就向镜报馆来。走进编
辑室,只见骆亦化王小山已经在那里编稿子。他坐到本位子上去,面前已经摆了一
大堆稿子,上面另外一张白纸,是舒九成留的字。写的是:“弟有事,必十一时以
后来,稿请代分代发。”但是一看桌上的稿子,已经分出来了,就是发稿簿子上,
也誊了一大篇题目,大概也发出去了一批。他也不便问,便低头理出面前的稿子,
抽出几条来编。只写了几行字,门房忽然送进一张片于来,说是有位老太太,要拜
会经理或者总编辑。杨杏园道:“奇了,哪里来的老太太呢?”便将片于接过来一
看,那片于上印着许多官衔:第一行是“前总统府顾问”,第二行是“广西军政府
谘议”,第三行是“世界道德会中国支会会长”,第四行是“妇女进德会会长”,
第五行是“前湖南督军署谘议”,第六行是“前广东财政司顾问”,第七行是“华
北妇女劝捐会会员”,第八行是“水灾赈济会劝捐股干事”。在这许多头衔底下,
印了三个字“甄佩绅”。杨杏园笑道:“原来是社长太太到了,这倒失敬。可是她
这个来意,我是知道的,不是和我们来办交涉的,我们也问不了这件事。”便对门
房道:“你去说,文经理不在家。”一句话没有说完,只见一个旗装的老太太,约
有六十来岁,一直就闯进来了。杨杏园想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甄佩绅吗?”那老
太太胁下夹着一大包纸卷,板着脸说道:“哪位是编辑主任?”杨杏园正要说总编
辑是舒先生,出去了。王小山却站了起来,和老太太一点头道:“请坐,什么事?”
那老太太道:“那末,你完生是主任了。我是甄会长派过来的,有一件事和贵报打
听打听。”王小山道:“贵会是什么会?”那老太太道:“你们当编辑先生,讲究
是消息灵通,我们甄会长办的会,不应该不知道呀!况且甄会长和文兆微还有那层
关系呢?”王小山被她一顶,倒顶得没有话说。杨杏园便接住问道:“请问,你贵
姓?’哪老太太道:“我姓赵。”杨杏园道:“赵太太是代表甄先生来的吗?”老
太太道:“是的。”说着,就在她那包纸卷里面,找出一份镜报。她把报铺在桌上,
用手一指道:“我就是为这段新闻来的。”杨杏园一看,原来是一段社会新闻,上
面说妇女劝捐会的捐款,用途不明。杨杏园道:“照赵太太的来意而论,大概是这
段新闻,不很确实,是也不是?那末,我们替贵会更正得了。”赵太太道:“更正
不更正呢,那还是第二个问题。甄会长派我来的意思,就是问贵报这段消息,是哪
里探来的,有什么用意?”杨杏园笑道:“这是笑话了。报馆里登载社会新闻,哪
里能够都有用意?至于来源呢,我们照例不能告诉人。但是这个消息,是通信社发
的稿子,是很公开的,登载的也不止我们一家。赵太太就是追问出根源来,也不过
是更正,这倒可以不必去问它。”赵太太道:“不是那样说。你们贵经理文兆微,
和我们甄会长的关系,原是没有断的。现在虽然没有办什么交涉,将来总有这一日。
甄会长伯你们的经理有意先和她开衅,所以派我来问问。”这时,听差早倒上一杯
茶来,杨杏园将茶杯放在她面前,笑着道:“请坐!请坐!”赵太太便坐下了。杨
杏园道:“贵会的会址,现设在什么地方。”赵太太道:“香港上海汉口的会址,
都是五层楼高大的洋房。北京是今年才开办,还没有会址,不过借着甄会长家里,
和外边接洽。”杨杏园道:“甄会长大概很忙吧?”老太太道:“可不是么。社会
上因为她有点名儿,凡是公益的事,总要拉她在内。”杨杏园道:“我很想找她谈
谈,总怕她不在家。”赵太太道:“那她是很欢迎的。我们对门的马车行,隔壁的
煤铺子,都有电话,你只要一提甄会长,就可以代送电话。一问,就知道在家不在
家了。”杨杏园道:“甄先生的才干,我是早有所闻。可惜在这种不彻底的民主政
治下,不能打破男女界限,不然,她倒是政界上一个很有用的人才。”赵太太道:
“可不是么。”杨杏园说着,在身上拿出一盒炮台烟来,递了一枝给赵太太,又在
桌上找了一盒取灯,送了过去。赵太太把身子略微站起来一点,擦了取灯,坐着吸
了一口烟,不像进来的时候,那样板着脸了。杨杏园道:“赵太太康健得很!贵庚
是?”赵太太道:“今年六十三了。”杨杏园道:“竟看不出来有这大年纪。照我
看,顶多五十岁罢了。”赵太太不觉笑起来,说道:“不中了,老了,眼睛有点昏
花了,牙齿也有点摇动了。”杨杏园道:“赵太太和甄先生一定是很好的了。和甄
先生一块办事,是很忙的,不是身体康健,怎样办得过来。”赵太太道:“也没有
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政府穷极了,没有哪个机关,不欠薪几个月。募捐这个事,
很不容易。甄会长也在打算另想法子呢。”杨杏园道:“有甄先生那样的本领,那
是很容易活动的。我想,就是丢了会务,另外找别的路子在政界上接洽接洽也好。”
赵太太道:“不瞒你说,我探甄会长的口气,却是很愿意还来和你们贵经理合作。
一个是议员,一个是女界有名人物,哪怕作不出一番事业来!无奈这位文先生把婚
约总是一口不认账,倒弄得甄会长没有办法。”杨杏园道:“果然能够这样办,倒
也是珠联壁合的一桩好事。可借文君却有家眷在北京,和甄先生有许多不便。”赵
太太道:“那倒不要紧。中国的婚姻,原是多委制,不妨通融的,只要算两头大就
行了。”杨杏园见她怒气全息,编稿子要紧,就用不着再往下说了。心里计算着,
用眼睛侧过去一看,见她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卷字纸,里面有本账簿,有一页卷了过
去,露出一行字,上面写道:“收到陈宅捐款三角。”赵太太看见杨杏园的眼睛射
在捐簿上,老大不好意思。赶紧站起来,把那一卷纸重新包了起来。说道:“你们
有事,我也不便在这里搅乱。那一段新闻,费神更正一下。”杨杏园道:“那是自
然,明天一准见报,请你放心。”这位赵太太来的时候本是一团火气,这时见杨杏
园十分客气,不好意思与报馆为难,也就只得走了。
    过了一会儿,文兆微自己也到编辑部里来了。杨杏园道:“兆翁,今天有什么
特别新闻没有?”文兆微道:“今天晚上,有两个饭局,听了笑话不少,正正经经
的消息,倒没有听见。”杨杏园笑道:“你没有听见好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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