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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评梅精品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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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我没有回顾,车到了顺治门铁栏时,我忽然想起四年前我由红楼
搬到寄宿校舍的情形,不过那时我是眷恋,如今我是愤恨。
    进了校场头条北口,便看见弱小的清站在红漆的朱门前,她正在拿着
车钱等着我。
    这次看见她似乎久别乍逢,又似乎噩梦初醒,说不出的一种凄酸压在
我的胸上喉头。她也凝视着她那些四年来在红楼伴她书箱而兴起一缕哀感!
    这夜我十点钟才回来,我和她默默地整理床褥,整理书箱,整理这久
已被人欺凌,久已被人践踏,久已无门归处而徘徊于十字街头的心。
    月色凄寒如水,令我在静冷的归路上,更感到人心上的冰块,或者不
是我们的热泪所能融化!人面上的虚伪,或者不是我们的赤心所能转换。我
们的世界假如终于是理想的梦,那么这现世终于要遗弃我们的,我们又不能
不踽踽的追寻着这不可期待的梦境,这或许是我们心中永远的恶伧之痕吧!
    这一夜我不知她怎样过去的,在漂泊的枕上,在一个孤清生疏的枕上。
    如今,她沉默的焚着香,在忏悔祈祷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她是应该感
谢上帝的,她如今有了这富有诗情富有画意的绿屋,来养息她受创的小灵魂。
                                             十五年十月二十日


               《沄沁》


    灰城里入春以来,十天有九天是阴霾四布见不着太阳光,有时从云缝
里露出半面,但不到一会又飘浮过一朵墨云来掩盖上了。本来多愁善感的我,
在团花如锦,光华灿烂的天地中,我的心的周围已是环抱着阴霾重重,怎禁
住这样天气又压迫在我忧郁的心头呢?
    昨夜忽然晴了。点点疏星,弯弯明月,令我感到静默的幽光下,有万
种难以叙述的心情纠结着。在院里望了望满天星月,我想到数月前往事,觉
人生聚散离合,恍如一梦。
    这时幻想到你们时,你们一定都是沉醉在胜利的金觥里,或者也许卧
在碧血沙场做着故园千里的归梦。夜寒了,我走到房里,由书架上,拿了一
本小檀峦室闺秀词,在灯下读着,以解散我寂寞的心怀。
    这时门铃响了,绿衣使者把你的信递到我案头来了,你想我是多么高
兴?多么欣慰呢?
    你念着白发无依的老母,和临行时才开未残的腊梅;证明你漂泊中还
忆到软红十丈的燕京,沄沁!
    前三天我去看母亲,到了院里,母亲很喜欢的迎我进了房,一切陈设
和你在时一样,只是腊梅残了,案头新换上了红绣球和千叶莲。那些花是不
认识你的。不属于你的。是母亲的。在她们嫣红微笑中,知道母亲已将忆念
你的爱心分注一点在她们身上了,她们现在代你伴着寂寞的父亲,你该谢谢
这些不相识的花草呢!你的床上现在不是空的,是一位田小姐住在那里,夜
夜陪着母亲的。黄小姐是隔一两天就去一次,还有许多朋友们也常去。母亲
那天告我时她像傲然的样子,我笑着道:“这是伯母的福气,走了一个女儿,
来了许多女儿”,她微笑着:我在这微笑中看出了母亲们慈爱之伟大和庄严。
我想到了我故乡山城的母亲,她是没有你的母亲这样旷达的胸怀,也无这些
可爱的女孩儿围绕着她。她看见的只是银须飘拂的老父,和些毫无情感的亲
友们,像石像冰一样冷硬的人心侵凌着她,令她终身生活陷于愁病之中,而
我又是这样忤逆,远离开她不能问暖嘘寒,后来和母亲谈了许多关乎你漂泊
行踪的事,母亲很豪爽的评论现状,不带半点儿女缠绵之态,我心中暗暗佩
服,自然因为有这样豪爽的母亲,才有你这样英武的女儿,我自愧不如。
    虽然母亲是这样能自己扎挣,让你去投奔在战线上毫不恋恋。但是眉
峰间隐约有些寂寞的皱纹,是为了忆念你新添的。
    我和母亲谈着时,门环响了,一会女仆引进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黄
瘦憔悴中还保留着少年时的幽美丰韵;只是眼光神情中,满溢着无限的忧愁,
令人乍看便知是个可怜人,伤心人。你猜是谁呢,原来是你中学的朋友——
陈君。她来请母亲介绍她一个医生,医治她的肝气症。她说到了身体上的病
症时,同时也告诉我们她精神上的痛苦。你是知道的,她结婚的一切经过都
是她哥哥包揽,事前并未得她同意,更不必说到愿意不愿意了。结婚后数年
还和好相安,共有子女六人,因为小孩多,她在四年前买了一个十四岁的丫
头叫秋香,初来还听话做事也勤敏,慢慢就爱吃懒动,偷东西偷银钱,后来
更坏的不堪,连老妈都雇不住,来一个好的,几天就被她引坏了。这一两年
内更骄纵的不成样子,她的张老爷帮着秋香欺凌她,其初是骂,后来足拳交
加慢慢也挨打了。家中的银钱都交给秋香去管,得罪了秋香时,比得罪了老
爷还利害。有一次秋香伴着三少爷玩,用卵子大的石头,击破了三少爷的鼻
梁,血流了满脸,险一些打坏了眼睛。她忍不住了,叫来秋香骂了几句,秋
香可受不了她的气,当时把被褥卷好放在大门口,等老爷回来她哭着向他说
太太赶她走,老爷听见后亲自把大门口的被褥拿到下房里,向秋香赔礼。那
夜她的张老爷又把她打骂了一顿,儿子脸上的血窟他连睬都不睬。她说,秋
香现在是赶不走,她正托人给她张老爷找姨太太,她奢望有个好姨太太时,
秋香或可让她走。当时陈君说着流下泪来!家庭像一座焦煎的油锅,她的丈
夫便是狞恶的魔鬼,她不知这罪受到何时才完?因为有六个小孩子,她不忍
舍弃了他们和她丈夫离婚,带上子女去呢,她丈夫也不肯,即是肯,她又如
何能够养活了他们。这苦诉向谁呢?中国法律本来不是为女子定的,是为了
保障男子的强暴兽行而规定的,她只有被宠幸的丫头欺凌她,被兽性冲动的
丈夫践踏她至于忍气吞声忧愤成病,病深至于死,大概才会逃脱这火坑吧!
沄沁,你是以改革一切旧社会制度,和保障女权的运动者,你怎样能够救这
位可怜的妇人。
    我们不知道的沦陷于此种痛苦下的女人自然很多,因之我们不能不为
她们去要求社会、改革,和毁灭那些保障恶魔的铁栏而努力的我们不努力,
她们更深落到十八层地狱下永不能再睹天日了。像这些强暴的男子也多极
了,我不知他们怎样披着那张人皮,在光天化日之下鬼混?漱玉来信告我说,
那位遗弃她和别人恋爱去的情人,现在又掉过头来,隔山渡海的,向她频送
秋波,说许多“薄情也许是多情,害你也许是爱你”的话来引诱她,希望破
镜重圆,再收覆水。你想玩一个娼妓,也不能这样随便由男人的爱憎,况且
漱玉如今是努力于妇女解放运动的人。
    漂泊的生活自然不是安适幸福的生活,你所说“见了多少未曾见到的
事,受了多少未曾受过的苦,                    ”这便是你求生的成绩了,你还追求什么呢?
这值的向人骄傲的丰富经验,和人生阅历,已由你眼底收集在你心海中了,
如果有一日能闲散度着山林生活时,你把你的收获写出来,也许是一本纸贵
洛阳的珍册吧!
    夜将尽,天空有孤雁长唳的哀声,沄沁,我执笔向你致一个文学的敬
礼吧!
                                        十六年四月十三日


          《董二嫂》


    夏天一个黄昏,我和父亲坐在葡萄架下看报,母亲在房里做花糕;嫂
嫂那时病在床上。我们四周围的空气非常静寂,晚风吹着鬓角,许多散发飘
扬到我脸上,令我沉醉在这穆静慈爱的环境中,像饮着醇醴一样。
    这时忽然送来一阵惨呼哀泣的声音!我一怔,浑身的细胞纤维都紧张
起来,我掷下报陡然的由竹椅上站起,父亲也放下报望着我,我们都屏声静
气的听着!这时这惨呼声更真切了,还夹着许多人声骂声重物落在人身上的
打击声!母亲由房里走出,挽着袖张着两只面粉手,也站在台阶上静听!
    这声音似乎就在隔墙。张妈由后院嫂嫂房里走出;看见我们都在院里,
她惊惶地说:“董二嫂又挨打了,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张妈走后,我们都莫有说话;母亲低了头弄她的面手,父亲依然看着
报,我一声不响的站在葡萄架下。哀泣声,打击声,嘈杂声依然在这静寂空
气中荡漾。我想着人和人中间的感情,到底用什么维系着?人和人中间的怨
仇,到底用什么纠结着?我解答不了这问题,跑到母亲面前去问她:
    妈妈!她是谁?常常这样闹吗?”
    ”
    这些事情不希奇,珠,你整天在学校里生活,自然看不惯:其实家庭
    “
里的罪恶,像这样的多着呢。她是给咱挑水的董二的媳妇,她婆婆是著名的
狠毒人,谁都惹不起她;耍牌输了回来,就要找媳妇的气生。董二又是一个
糊涂人;听上他娘的话就拼命的打媳妇!隔不了十几天,就要闹一场;将来
还不晓的弄什么祸事。”
      母亲说着走进房里去了。我跑到后院嫂嫂房里,刚上台阶我就喊她,
她很细微的答应了我一声!我揭起帐子坐在床沿,握住她手问她:
      嫂嫂!你听见莫有?那面打人!妈妈说是董二的媳妇。
      “                                              ”
      珠妹!你整天讲妇女问题,妇女解放,你能拯救一下这可怜被人践踏
      “
毒打的女子吗?”
      她说完望着我微笑!我浑身战栗了!惭愧我不能向她们这般人释叙我
高深的哲理,我又怎能有力拯救这些可怜的女同胞!我低下头想了半天,我
问嫂嫂:
      她这位婆婆,我们能说进话去吗?假使能时,我想请她来我家,我劝
      “
劝她;或者她会知道改悔!  ”
      不行,我们刚从省城回来,妈妈看不过;有一次叫张妈请她婆婆过来,
      “
劝导她;当时她一点都不承认她虐待媳妇,她反说了许多董二媳妇的坏话。
过后她和媳妇生气时,嘴里总要把我家提到里边,说妈妈给她媳妇支硬腰,
合谋的要逼死她;妹!这样无智识的人,你不能理喻的;将来有什么事或者
还要赖人,所以旁人绝对不能干涉他们家庭内的事!咳!那个小媳扫,前几
天还在舅母家洗了几天衣裳,怪可人的模样儿,晓的她为什么这般薄命逢见
母夜叉?”
      张妈回来了。气的脸都青了,喘着气给我斟了一杯茶,我看见她这样
忍不住笑了!
      嫂嫂笑着望她说:
      张妈!何必气的这样,你记住将来狗子娶了媳妇,你不要那么待她就
      “
积德了。  ”
      少奶奶!阿弥陀佛!我可不敢,谁家里莫有女儿呢;知道疼自己的女
      “
儿,就不疼别人的女儿吗?狗子娶了媳妇我一定不歪待她的,少奶你不信瞧
着!”
      她们说的话太远了,我是急于要从张妈嘴里晓的董二嫂究竟为了什么
挨打。后来张妈仔细的告诉我,原来为董二的妈今天在外边输了钱。回来向
她媳妇借钱,她说莫有钱;又向她借东西,她说陪嫁的一个橱两个箱,都在
房里,不信时请她去自己找,董二娘为了这就调唆着董二打他媳妇!确巧董
二今天在坡头村吃了喜酒回来,醉熏熏的听了他娘的话,不分皂白便痛打了
她一阵。
      那边哀泣声已听不到,张妈说完后也帮母亲去蒸花糕,预备明天我们
上山做干粮的。
      吃晚饭时母亲一句话都莫有说,父亲呢也不如经常高兴;我自己也莫
明其妙的荡漾起已伏的心波!那夜我莫有看书,收拾了一下我们上山的行装
后,很早我就睡了,睡下时我偷偷在枕上流泪!为什么我真说不来;我常想
着怎样能安慰董二嫂?可怜我们在一个地球上,一层粉墙隔的我们成了两个
世界里的人,为什么我们无力干涉她?什么县长?什么街长?他们诚然比我
有力去干涉她,然而为什么他们都视若罔睹,听若罔闻呢!
      十年媳妇熬成婆”
      “              ,大概他们觉的女人本来不值钱,女人而给人做媳妇,
更是命该倒霉受苦的!因之他们毫不干涉,看着这残忍野狠的人们猖狂,看
着这可怜微小的人们呻吟!要环境造成了这个习惯,这习惯又养了这个狠心。
根本他们看一个人的生命,和蚂蚁一样的不在意。可怜屏弃在普通常识外的
人们呵!什么时候才认识了女人是人呢?
    第二天十点钟我和父亲昆侄坐了轿子去逛山,母亲将花糕点心都让人
挑着:那天我们都高兴极了!董二嫂的事,已不在我们心域中了!
    在杨村地方,轿夫们都放下轿在那里息肩,我看见父亲怒冲冲的和一
个轿夫说话,站的远我听不真,看样子似乎父亲责备那个人。我问昆侄那个
轿夫是谁?他说那就是给我们挑水的董二。我想到着父亲一定是骂他不应该
欺侮他自己的女人。我默祷着董二嫂将来的幸福,或须她会由黑洞中爬出来,
逃了野兽们蹂躏的一天!
    我们在山里逛了七天,父亲住在庙里看书,我和昆侄天天看朝霞望日
升,送晚虹迎月升,整天在松株青峰清溪岩石间徘徊。夜里在古刹听钟声,
早晨在山上听鸣禽;要不然跑到野草的地上扑捉蝴蝶。这是我生命里永不能
忘记的,伴着年近古稀的老父,偕着双鬓未成的小侄,在这青山流水间,过
这几天浪漫而不受任何拘束的生活。
    七天后,母亲派人来接我们。抬轿的人换了一个,董二莫有来。下午
五点钟才到家,看见母亲我高兴极了,和我由千里外异乡归来一样:虽然这
仅是七天的别离。
    跑到后院看嫂嫂,我给她许多美丽的蝴蝶,昆侄坐在床畔告诉她逛山
的所见,乱七八糟不知她该告诉母亲什么才好。然而嫂嫂绝不为了我们的喜
欢而喜欢,她仍然很忧郁的不多说话,我想她一定是为了自己的病。我正要
出去,张妈揭帘进来,嘴口张了几张似乎想说话又不敢说,只望着嫂嫂;我
奇怪极了,问她:
    什么?张妈?”
    “
    太太不让我告小姐。
    “                 ”
    她说着时望着嫂嫂。昆侄比我还急,跳下床来抱住张妈像扭股儿糖一
样缠她,问她什么事不准姑姑知道?嫂嫂笑了!
    她说:
    其实何必瞒你呢:不过妈因为你胆子小心又软,不愿让你知道;不过
    “
这些事在外边也很多,你虽看不见,然而每天社会新闻栏里有的是,什么希
奇事儿!”
    什么事呢?到底是什么事?”我问。
    “
    张妈听了嫂嫂话,又听见我追问,她实在不能耐了,张着嘴,双手张
开跳到我面前,她说:
    董二的媳妇死了!
    “              ”
    我莫有勇气,而且我也想不必,因之我不追问究竟了。我扶着嫂嫂的
床栏呆呆地站了有十分钟,嫂嫂闭着眼睛,张妈在案上检药包,昆侄拉着我
的衣角这样沉默了十分钟。
    后来还是奶妈进来叫我吃饭,我才回到妈妈房里。
    妈妈莫有说什么,父亲也莫有说什么,然而我已知道他们都得到这个
消息了!一般人认为不相干的消息,在我们家里,却表示了充分的黯淡!
    董二嫂死了!不过像人们无意中践踏了的蚂蚁,董二仍然要娶媳妇,
董二娘依尽要当婆婆,一切形式似乎都照旧。
    直到我走,我再莫有而且再不能听见那哀婉的泣声了!然而那凄哀的
泣声似乎常常在我耳旁萦绕着!同时很惭愧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感觉
到自己的力量太微小了,我是贵族阶级的罪人,我不应该怨恨一切无智识的
狠毒妇人,我应该怨自己未曾指导救护过一个人。

                               《血尸》


    我站在走廊上望着飞舞的雪花,和那已透露了春意的树木花草,一切
都如往日一样。
    黯淡的天幕黑一阵,风雪更紧一阵,遥望着执政府门前的尸身和血迹,
风是吹不干,雪是遮不住。
    走进大礼堂,我不由的却步不前。从前是如何的庄严灿烂,现在冷风
切切,阴气森森,简直是一座悲凄的坟墓。
    我独自悄悄地走到那付薄薄的小小的棺材旁边,低低地喊着那不认识
的朋友的名字——杨德琼。在万分凄酸中,想到她亲爱的父母和兄弟姊妹时,
便不禁垂泪了!只望她负笈北京,完成她未来许多伟大的工作和使命,那想
到只剩得惨死异乡、一棺横陈!
    这岂是我们所望于她的,这岂是她的家属所望于她的,这又岂是她自
己伟大的志愿所允许她的,然而环境是这样结果了她。十分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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