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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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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城市里所没有的天空。没有一点遮掩和污染,全盛着一个空了。这才叫天空呢!
使人想到无穷的概念。这种仰望的时间也无须多,正好就是熄灯前的一小会儿,让
人将心里的杂念沉淀下去,却不至觉着空落落的没意思,就够了。人也乏了。呵欠
一个接一个,起身回到屋里,上了床转眼间便睡熟了。
  时间这么过去,春节就要来临,由于阿三劳动出色,大队批准她在春节期间接
受家属探望。批条发到阿三手里,她并没有寄出而是悄悄撕了,谁都没有注意这个。
直到春节来临,并没有人探望阿三,也不使人奇怪。因这些女孩们的家属,不少是
大为恼怒,发誓永不见面的。发出去的接见批条没有回音,是常有的事。阳春面却
来管闲事了。大年初一,大家坐在礼堂里等着场部电影院来放电影,阳春面硬挤在
她身边,凑到她耳边说:阿姐,为什么不让家里人来接见?阿三偏偏头,躲开她嘴
里的热气。这个女人,总是使她感到污浊,压抑不住嫌恶的心情。你不要多管闲事,
好不好?阿三说。你家里人不肯认你了?阳春面依然热切而同情地凑着她的耳根,
毫不顾忌阿三的脸色。阿三决定不理睬她,就再不回答,阳春面便不追问了。阿三
以为完了,不料停了一会,她却无穷感慨地吐出两个字:作孽!
  接下来的几天里,阳春面都对阿三无限体贴,几乎称得上是温柔。她替阿三打
饭,阿三这边一吃完,那边茶已经泡好了。阿三要睡觉,被子就铺好了。阿三钻进
被窝,闭上眼睛,避免去看她那张布满同情的伤感的面孔。感觉到她正将自己脱下
的衣服一件件理好,放在椅子上。还轻着手脚,小心翼翼地替她掖了掖被角。这大
晚上,因为过节,大家都去中队长办公室看电视,只有她们两个,一个躺,一个坐。
阿三敛声屏息地躺在被窝里,没有一点睡意。她又生气又发愁,不知应当如何结束
这种滑稽可笑的“单恋”。
  春节过去,即便是在这样单调的满目空旷的环境里,依然可以感受到春意。远
处的山影由黛色变为翠绿,好像近了一些似的,几乎可以分辨出那造成浓淡阴影的
不同颜色的树木。四周围的茶林开始长叶了,有嫩绿的星星点点。风里面,是夹着
草叶子的青生气。阳光,也变得瑰丽了,尤其是傍晚时,彩霞布满天空,有七八种
颜色在交替变幻。这一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热闹的气氛,人心也变得活跃了。
 ⊥因着这种活跃,事情也多了。
  最初是两个女孩因为错用了茶缸而斗起嘴来。这类事情以前也三天两头的不断,
可是这次却不知怎么,其中一个忽然火起,将手里一盆菜汤兜头向另一个泼去,然
后就扭打成一团。队长闻声过来,喝都喝不住,只能叫人们将她俩拉开。人拉开了,
骂声却不断,互相揭着底,都是以往好成一团时交的心,如今都拿来做攻击的武器。
最后是以双方都关禁闭而告结束。这事以为是过去了,其实是个开头。不过两大,
又发生了一起,其中一个甚至试图自伤,用摔碎的茶杯的玻璃片在胳膊上割出血来。
这一回是连手铐都用上了。这种暴烈的事件,就像传染病似的,迅速地在各个中队
蔓延开来,并且越演越烈,都得了人来疯,每人都要发作这么一场。这一阵子可真
是乱得不成样子,成天鸡飞狗跳。有时从工场间回到宿舍,才只几分钟,就听那边
闹起来了。一唱天动地过去,之后则是格外的平静,那哭过吵过的,就变成了个
乖孩子,抽抽噎噎地上了床,能太平好一阵子。问题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这里太平
了,那里呢,就该登场了。什么时候能有个完呢?
 —春的日子,人们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个个都是箭在弦上。同时又人人自危,
生怕会遭到侵袭。那些队长们,比她们更紧张,时时不敢松懈,想尽了安抚的办法:
放电影,改善伙食,个别谈心,增加接见。可这些就像是火上浇油,反使得人们更
加肆意放纵。这是个可怕而危险的时期,天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平时相处熟悉的
人,忽然都变得陌生了,不认识了,大家都别扭着,谁也碰不得谁。队长召集那些
所谓“自控能力强”的劳教开会,阿三也是其中之一,动员她们一起维持正常秩序,
在各自的宿舍里产生稳定的影响。可是,事情还是一桩接一桩地发生,酿成越来越
剧烈的后果。终于有一个采取了最惨烈的行为,并且成功了。那就是将一把剪刀吞
进了肚子。救护车连夜将她送进总场的医院,汽车的引擎声在暗夜里分外的刺耳,
久久萦绕于耳边,将这丘陵地带的夜晚突出得更加寂静,而且空旷。
  这一夜,人们悸动不安的心,被巨大的恐惧压抑住了,个个都敛声屏息。关于
这类事件的传说听得很多,亲眼所见却是头一道。人们想,那女孩子立即就要死了。
她的衣服,被子,碗筷,静静地放在原先的地方,已经染上了死亡的气息,看上去
阴惨和感伤。人们睡在床上,却都没有合眼。月亮是在后半夜升起的,格外的明亮,
院子里一地的白光。阿三起来上厕所,在院子里停了一会儿,她呼吸着带着潮气的
清新空气,心里一阵清爽。这时候,她隐隐地体会到,在一场暴戾过去之后,那股
宁静的心境。她甚至想,这么安宁的夜晚是以那女孩的生命换来的。
 ∩是,当早晨来临,有消息说那女孩当晚在总场医院动了剖腹手术,生命已经
没有危险,再过一周就可拆线出院。大家就又像没事人一样。昨晚的事变得平淡无
奇,那恐惧的气氛烟消云散。然后,又有一种说法兴起了。那就是吞剪刀根本死不
了人,农场曾经发生过吞缝衣针的,并且,那缝衣针至今还在肚里,那人不还好好
的,劳教期满,回了上海,现正在青海路卖服装呢!好了,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波
动的情绪没有一点改变,继续酿成事端。
  现在,闹事已变成家常便饭,人们见多不怪。好像是非要引起大家注意的,事
情的激烈程度也不断升级。但所能唤起的反应已经不那么严肃,大家都有些看热闹
似的,还跟着起哄,嬉笑,越来越成了闹剧,这类事对阿三的刺激,也逐渐为厌烦
的心情所替代。这天,她们寝室里又在闹了,人们也不知是劝解还是激将,把两个
当事人推推搡搡地轰来赶去。阿三推开门走出去,抱着胳膊站在院子里,等事情过
去再回房间。不一会儿,阳春面也来了,颇有同感他说:真是烦死了。阿三照例不
理她。过了一时,她忽凑到阿三耳边,神秘地问:你知道她们都是为什么吵吗?阿
三不回答。她接着说:春天到了,油菜花开了,所以就要发病了。
  阿三不由惊愕地看她一眼,这一眼几乎使她欢欣鼓舞,便加倍耸人听闻他说道:
对于这种病,其实只有一帖药,那就是——说着,她做了一个手势。阿三曾经在来
农场的汽车上看见过这个手势。阿三厌恶地掉转头,向寝室走去。阳春面先是一怔,
随后便涨红了脸,她冲着阿三背后破口大骂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给外国人X有什
么了不起的!她的骂声又尖又高,盖过了整个院子的动静。有一刹那,院子里悄无
声息,连那正进行着的吵闹也戛然而止,就好像是,意识到有更好更新的剧目登台,
就识趣地退了场似的。
  阿三冲进房间,将房门重重一摔,那“砰”的一声,也是响彻全院的。这种含
有期待的静默鼓舞了阳春面。她被压抑了很久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想她一片真心换
来的就是这副冷面孔,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啊!她扑簌簌拖掉了一串眼泪,然后指
着那扇被阿三摔上的门骂开了。
  为了和阿三交朋友,她其实一直违着她的本性在做人。她极力讨阿三喜欢。因
为阿三不骂脏话,所以她也不骂脏话;因为阿三对人爱理不理,她也对阿三以外的
人爱理不理;甚至因为阿三拒绝家人探望,她也放弃了一次探望的机会。她暗中模
仿阿三的举止行动,衣着习惯。虽然每个人只被允许带每季三套衣服,可她们依然
能穿出自己的个性。然而,这一切努力全是白搭,阿三根本看不见,她的心高到天
上去了。可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不是还和大家一起喝青菜汤。阳春面心里的怨,只
有自己知道,不想还好,想起来真是要捶胸顿足。
  她压制了几个月没说的污言秽语,此时决了堤。她几乎不用思想,这些话自然
就出了口,并且,是多么新奇,多么痛快,她又有了多少发明和创造。人们围在她
身边,就像看她的表演。她越发得意,并且追求效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引起阵
阵哄笑。她的眼泪干在脸上,微笑也浮在脸上,她只遗憾一件事,那就是阿三为什
么不出来迎战。因此,她又气恼起来,更加要刺激她。她的谩骂基本围绕着两个主
题,一个是给中国人X和给外国人X的区别,一个是收钱和不收钱的区别。她的论说
怪诞透顶,又不无几分道理。有时候,她自觉到是抓住了理,便情不自禁地反复说
明,炫技似的。
  她骂得真是脏呀!那个年轻的还未结婚的中队长,完全不能听,她捂着耳朵随
她骂去。这些日子她也已经厌倦透顶,疲劳透顶,只要动嘴不动手,她就当听不见。

  阳春面被自己的谩骂激动起来,情绪抖擞。她还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呢!并且
都是妙不可言。她的眼睛放光,看着一个无形的遥远的地方。她完全没有发觉,在
她面前的人群闪开了一条道,从那里走来了阿三。煞白着脸,走到她跟前,给了她
一个巴掌。她的耳朵嗡了一声,就有一时什么也听不见。这时她才恍惚看见了面前
的阿三,似乎将手打疼了,在裤子上搓着,搓了一会儿,又抬起来给了一下。这一
下就把她的牙齿打出血了。她抹了一下嘴,看见了手上的血,这才明白过来。她说
不出是气恼还是欢喜。阿三到底还击了。她不理她,不理她,可到底是理她了。她
带着些撒娇的意思,咧开嘴哭了。
  阿三却一发不可收拾了。她抡起胳膊,一下一下朝阳春面打去,她感觉到手上
沾了阳春面的牙齿血,眼泪,还有口水,心里越发的厌恶,就越发的要打她。她感
觉到有人来拉她的胳膊,抱她的腰,可她力大无穷,谁也别想阻止她打阳春面。这
时,她也感到一股发泄的快感,她也憋了有多久了呀!她原先的镇定全都是故作姿
态,自欺欺人。她体验到在这春天里,油菜花开的季节,人们为什么要大吵大闹的
原因。这确是一桩大好事,解决了大问题。她根本看不见阳春面的脸,这张脸已经
没了人样,可阿三还没完呢!她的手感觉到阳春面的身体,那叫她恶心,并且要阳
春面偿还代价,谁让她叫她作呕的?
  人们都惊愕了。不曾想到阿三也会发作,就如同队长们所认为的,阿三是属于
自控能力强的一类,在这样的地方,她还保持着体面,人们称她是有架子的。可大
家也并不排斥她,因她是生产大队长的红人,却并不仗势欺人,如同有些人一样。
于是都与她敬而远之着。而她的这一发作,顿时缩短了她们之间的距离。人们一拥
而上,强把她拉住,拉又拉不住,反遭到她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攻击,只得放开手,
哄笑着四下逃散。这哄笑严重地刺激了阿三,她忘记了她已经错过严肃的闹事阶段,
正处在一个轻桃的带有逗乐性质的时期,别指望谁能认真地对待她的发作。现在,
阿三的攻击失去了目标,她抓住谁就是谁。院子里一片嘈杂,大家嘻笑着奔跑,和
她玩着捉迷藏。最后,阿三筋疲力尽,由于激动而抽搐起来,颓然躺倒在院子的水
泥地上。正午的日头,铁锤般的,狠狠砸在她的胸口。
  自此,阿三开始绝食。起初,中队长为防止她自伤,给她上了手铐,后来以为
她的绝食是为抗议上铐,便卸下了。可她依然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人们都去工场
间了,只剩下民管和她。民管开始还守着她,与她说着开解的话,可统统没有回应,
便也觉着无趣,自己坐到了门口。太阳很温和地照耀着,地上爬着一个奇怪的小虫
子。她说:你来看呀,这里有一个怪东西,我保证你从来没见过!没有回答,她只
得叹口气,不再说话了,等到晚上收工回来,人们看见她床边放着一动未动的饭盒,
便都轻着手脚,不弄出一些儿声响,好像屋里有着一个重病的人。隔壁寝室的人也
都过来,伸头张望一下。还有的陪坐在阿三的床边,对着她叹气。她的床边堆起了
各种吃食,凡是小卖部能买到的,这里都有。有刚接受家人探视的,就将家人带来
的好吃好喝贡献出来。似乎,这些能够诱使阿三放弃绝食,重新开始吃饭似的。
 
                                 我爱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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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阳春面,一个人远远地躲在角落,不敢走近阿三的床铺。她脸上还留着阿
三打的青肿。她本来也想跟着阿三绝食,是表示我不怕你不吃,还是表示声援,连
她自己也弄不清的。可到底理由不充分,撑不起那股劲,熬不过肚于饿,也熬不过
同伴与队长的嘲骂,只得照常吃饭。队长过来几次,劝阿三进食,见阿三不理,火
了。嘴上说:后果你自己负责,心里却打着鼓,预备着再过一天,就送去总场医院
输液。
  阿三睡着,并不觉得怎么饿,她陷入一种深刻的反省。她想,她怎么能够在这
样的生活里,平静地忍耐这么久。她这半年多是怎样过来的啊!所有的一切:钉商
标,摇横机,缝衣片,打包,装车,再卸车;出操,上课,用铁盒吃饭,把头发剪
短,指甲也剪短;一季只能换三套衣服,劳教们的污言秽语,结伴的情书,争风吃
醋;还有阳春面的献媚献殷勤……一切的一切,多么叫她厌恶,烦闷,还不如死了
好呢!
  想到死,她倒平静下来。她回顾自己近三十年的生活,许多人的事都历历眼前。
这些人和事在此时此地来临,竟使她激起了小小的兴奋。她想她也算是经历了跌宕
起伏,领略了些声色,虽然没有把握在手的,可这正应了一句话:不求天长地久,
只求曾经拥有。什么不是曾经拥有?生命都是曾经拥有。因是这样的计算得失,她
对自己的人生就感到了满意,深觉着,死并不是可怕的,甚至都不是令她伤感,而
是有些欣悦的。
  她头脑特别清醒,思绪是轻快的,好像喝得微醺时的说话那样,带着些跳跃的
动态,有几次她睡着了,思绪却还照旧,迈着小碎步前进,带出许多画面,也都是
活泼有生气的。她放下一切的责任,感到轻松得无所不往。所有人的说话声都成了
耳边风,对她没有丝毫意义,全是白费劲。她这样很好,真的非常好,现在,闭着
眼睛,她都看得见那高院墙后头的,远远的山影,在春天的明媚阳光下,变成了翠
绿,有一些光点,野蜂似的嗡嗡飞舞着。
  第四天的早上,阿三被送到了总场医院。
  为了防止她拔去输液管,她的手臂被固定在床上,不能动弹。她反正是个不在
乎,对她说什么也听不见。然而,随着葡萄糖液输进体内,她的思绪却变得迟缓了,
并且笨重起来,与此同时,身体则蠢蠢欲动,一些感觉复活了。她觉出了饿。开饭
时间,病房里的饭菜气味唤起着食欲,耳朵积极地捕捉着别人的谈话,并且力求理
解。可是困倦袭来,她睡熟了,人们的谈话在她耳畔渐渐消散,远去,再也听不见
了。
  这一觉睡得可是真长。当她醒来的时候,费了很长时间,她才慢慢明白过来,
了解了她的处境。
  她发现房间里暗暗的,不是夜色,而是幽暗的日光。同屋的人都静静地躺在自
己的床上。盈耳是一股绵密而柔和的沙沙声。后来,她看见病房的门开了,有一个
人进来,靠门放下一把湿淋淋的伞,她才明白外面在下雨。这人朝她走来,是生产
大队长。
  大队长走到她床前,看了她一会儿,说:好了,你也作够了,面子也挣足了,
还不行吗?停了一下,又说:生产任务这样紧,我还来看你,全大队都知道了,我
的面子还不够吗?阿三躲开队长的眼睛。大队长说:你总要给我一点面子,也要给
人民政府一点面子。后一句话说得很有意思,两个人不禁都微笑了一下,又都赶紧
收住了,可是气氛到底是松弛下来。
  大队长扑通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将两条腿伸直了,双手压在腿下,撑着肩
膀,舒展了一下身体,说:我晓得你们个个心里都觉得委屈,到这种穷乡僻壤来吃
苦,心里不知怎么在骂我们;可是两年。三年一到,你们不都又要回上海去了,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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