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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侄女生产,去看了来,她那里又不能住,来回二十多里地,把咱走坏了。”
“让我来扶着你吧。”小孩子跑到前边扶着她,亲热的仰着脖子从披散着的长发中又来打量她:“村上有多少人家呢?”
“不多,七八户,都是种地的苦人。你怕有人会害你吗?不会的。到底你是怎样跑到这里来的?告诉我,你这个小红军!”她狡猾的陕着无光的老眼,却又很亲热的用那已不能表示感情的眼光抚摩着这流落的孩子。
“甭说那些吧。”他也笑了,又轻声的告诉她:“回到村子里,说捡来的一个孩子算了。老人家,我就真的替你做儿子吧,我会烧饭,会砍柴,你有牲口么?我也会喂牲口……”
牲口,小孩子回忆起那匹枣骡色的马来了,多好的一匹马,它全身一个颜色,只有鼻子当中一条白,他就常常去摸它的鼻子,望着它,它也望着他,轻轻的喷着气,用鼻尖去触他,多乖的一匹马!他喂了它半年了,它是从蛮子地得来的,是政治委员的,团长那匹白马也没有它好。他想起它来了,他看见那披拂在颈上的长毛和垂地的长尾,还有那……他觉得有一双懂事的,爱着他的马眼在望着他,于是泪水不觉一下就涌上了眼睑。
“我喂过牲口的!我喂过牲口的!”固执的,重复的说了又说。
“呵,你是个喂牲口的,你的牲口和主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却落到这里!”
慢慢的两个人便来到一个沟口了。沟里错错落落有几个窑门,还有两个土围的院子,他牵着她在一个斜路上走下去,却不敢做声,只张着眼四方搜索着。沟里已经黑起来了,有两个窑洞里已露出微明的灯光,一匹驴子还在石磨边打圈,却没有人。他们走过两个窑洞前,从门隙处飘出一阵阵的烟,小孩子躲在她的身后,在一个窑门前停下了。她开了锁,先把他让了进去,窑里黑魅魅的,他不敢动,听着她摸了进去,在找着东西,她把灯点上了,是一盏油灯,有一点小小火星从那里发出来。
“不要怕,娃娃!”她哑着声音,“去烧火,让我们煮点子小米稀饭,你也该饿了吧?”
两个人坐在灶前,灶里的火光不断的舐在他们脸上,锅里有热气喷出来了,她时时抚摩着他。他呢,他暖和了,他感到很饥饿,而且他知道在今天晚上,可以有一个暖热的炕,他满足着,一个将要到来的睡眠,因为疲倦已很利害的袭着他了。
陕北的冬天,在夜里,常起着一阵阵的西北风。孤冷的月亮在薄云中飞逝,把黯淡的水似的光辉,涂抹着无际的荒原。但这埋在一片黄土中的一个黑洞里,却正有一个甜美的梦在拥抱这流落的孩子。他这时正回到他的队伍里、同司号兵或宣传队员在玩着,或是就让团长扭他的耳朵而且亲昵的骂着:“娘卖屄,你这棰子,吃了饭为什么不长呢?”也许他又正牵着枣骝色的牡马,用肩头去抵那含了嚼口的下唇。而那个龌龊褴褛的孤老太婆,也远离了口外的霜风,沉沉地酣睡在他的旁边。
“我是瓦窑堡人。”村上的人常常有趣的向孩子重述着这句话,谁也明白这是假话,尤其是几个年轻的妇女,拈着一块鞋片走到他面前,摸着他冻得有裂口的小手,问他:“你到底是哪搭人,你说的话咱解不下①嘛!瓦窑堡的?你娃娃哄人咧!”
孩子跟在后边到远处去割草,大捆的压着,连人也捆。在了里边似的走回来。四野全无人影,蒙着尘土的沙路上,也寻不到多的杂乱的马蹄和人脚的迹印,依着日出日落,他辨得出方向,他热情的望着东南方、那里有着他的朋友,他的亲爱的人,那个他生长在里边的四方飘行着的他的家。他们,大的队伍到底走得离他多少远了呢?他懊恼自己,想着那最后一些时日,他们几个马伏,几个特务员跟着几个首长在一个山凹子里躲飞机,他藏在一个小洞里,倾听着不断的炸弹的爆炸,他回忆到许多次他的危险。后来,安静了,他从洞中爬了出来,然而只剩他一人了。他大声的叫过,他向着他以为对的路上狂奔,却始终没遇到一个人,孤独的窜走了一个下午,夜晚冷得睡不着,第二天,又走到黄昏,才遇着了老太婆。他的运气是好的,这村子上人人都喜欢他,优待他,大概都在猜他是掉了队的红军,却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但运气又太坏了,为什么他们走了,他会不知道呢?他要回去,他在那里过惯了,只有那一种生活才能养活他,他苦苦的想着他们回来了,或是他能找到几个另外掉队的人。晚上他又去汲水,也没有一点消息。广漠的原野上,他凝视着,似乎有声音传来,是熟悉的那点名的号声吧。
隔壁窑里那个后生,有两个活泼的黑眼和一张大嘴,几次拍着他的肩膀,要他唱歌。他起始就觉得有一种想亲热他的欲望,后来才看出他长得很像他①懂不了的意思。
们的军长。他只看到军长,有一次是在行军的路上,军长休息在那里,他牵马走过去吃水。军长笑着问过他:“你这个小马伕是什么地方人?怎样来当红军的?”他记得他的答复是:“你怎样来当红军的,我也就是那样。”军长却更笑了:“我问你,为什么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又听到军长低声的对他旁边坐的人说:“要好好教育,这些‘小鬼’都不错呢。”那时他几乎跳了起来,望着军长的诚恳的脸,只想扑过去,从那时他就更爱他。现在这后生却长得跟军长一个样,这就更使他想着那些走远了去的人群。
有人送了包谷做的馍来,还有人送来了一碗酸菜。一双羊毛袜子也穿在脚上了。一顶破毡帽也盖在头上。他的有着红五星的帽子仍揣在怀里,不敢拿出来。大家都高兴的来盘问着,都显着一个愿望,愿望他能说出一点真情的话,那些关于红军的情形。
“红军好嘛!今年春上咱哥哥到过苏区的,说那里的日子过得好,红军都帮忙老百姓耕田咧!”
“你这么一个娃娃,也当红军,你娘你老子知道么?”
“同志!是不是?大家都当着这么叫的。同志!你放心,尽管说吧,咱都是一家人!”
天真的,热情的笑浮上了孩子的脸。像这样的从老百姓那里送来的言语和颜色,他是常常受到的,不过没有想到一个人孤独的留在村上却来得更亲热。他暂时忘去了忧愁,他一连串解释着红军是一个什么军队,那些他从小组会上或是演讲里面学得的一些话,熟练的背着许多术语。
“红军是革命的军队,是为着大多数工人农民谋利益的……我们红军当前的任务,就是为解放中华民族而奋斗,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因为日本快要灭亡中国了,一切不愿做亡国奴的人都要参加红军去打日本……”
他看见那些围着他的脸,都兴奋的望着他,露出无限的羡慕;他就更高兴,老太婆也瘪着嘴笑说道:“咱一看就看出了这娃娃不是咱们这里的人,你们看他那张嘴多么灵呀!”
他接着就述说一些打仗的经验,他并不夸张,而事实却被他描写得使人难信,他只好又补充着:“那因为我们有教育,别的士兵为了两块钱一月的饷,而我们是为了阶级和国家的利益,红军没有一个怕死的;谁肯为了两块钱不要命呢?”
他又唱了许多歌给他们听,小孩子们都跟着学。妇女们抹着额前的刘海,露出白的牙齿笑。但到了晚上,人都走空了时,他却沉默了。他又想起了队伍,想起了他喂过的马,而且有一丝恐怖,万一这里的人,有谁走了水,他将怎样呢?
老太婆似乎窥出了他的心事,便把他按在炕上被子里,狡猾的笑道:“如果有什么坏人来了,你不好装病就这未躺下么?放一百二十个心,这里全是好人!”
村子上的人,也这么安慰他:“红军又会来的,那时你就可以回去,我们大家都跟你去,好不好呢?”
“我是瓦窑堡人!”这句话总还是时时流露在一些亲昵的嘲笑中,他也就只好回复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有一夜跟着狂乱的狗吠声中,院子里响起了庞杂的声音,马夹在里面嘶叫,人的脚步声和喊声一齐涌了进来,分不清有多少人马,顿时沸腾了死似的这孤零的小村。
“蹬下去,不要响,让我先去看看。”老婆子按着身旁的孩子站起身往窑门走去。
烧着火的孩子,心在剧烈的跳:“难道真的自己人来了吗?”他坐在地下去,将头靠着壁,屏住气听着外边。
“碰!”窑门却在枪托的猛推之中打开了,淡淡的一点天光照出一群杂乱的人影。
“妈啦巴子……”冲进来的人把老太婆撞到地上:“什么狗入的拦路……”他一边骂,一边走到灶边来了:“哼,锅里预备着咱老子们的晚饭吧。”
孩子从暗处悄悄看了他一下,他认得那帽子的样子,那帽徽是不同的,他更紧缩了他的心,恨不得这墙壁会陷进去,或是他生了翅膀飞开了去,不管是什么地方都好,只要离开了这新来的人群。
跟着又进来了几个,隔壁窑里边,有孩子们哭到院子里去了。
发抖的老太婆挣着爬了起来,摇摆着头,走到灶前孩子身旁,痉挛的摸索着。无光的老眼,巡回着那些陌生的人,一句话也不敢响。
粮食篓子翻倒了,有人捉了两只鸡进来,院子里仍奔跑着一些脚步。是妇女的声音吧:“不得好死的……”
“鬼老婆子,烧火呀!”
这里的人又跑到隔壁,那边的又跑来了,刺刀弄得吱吱响,枪托子时时碰着门板或是别的东西。风时时从开着的门口吹进来,带着恐惧的气息,空气里充满了惊慌,重重的压住这村庄,月儿完全躲在云后边去了。
一阵骚乱之后,喂饱了的人和马都比较安静了,四处狼藉着碗筷和吃不完的草料。好些人已经躺在炕上,吸着搜索来的鸦片;有的围坐在屋子当中,那里烧了一堆木柴,喝茶、唱着淫靡的小调。
“妈啦巴子,明天该会不开差吧,这几天走死了,越追越远,那些红鬼的腿究竟是怎么生的?”
“还是慢点走的好,提防的就是怕他打后边来,这种亏我们是吃过太多了。”
“明天一定会驻下来,后续部队还离三十多里地,我们这里才一连人,唉,咱老子这半年真被这起赤匪治透了。就是这么跑来跑去,这种鬼地方人又少,粮又缺乏,冷未冷得来,真是他妈!”
有眼光扫到老太婆脸上,她这时还瑟缩的坐在地下,掩护她身后的孩子。
“呸,”一口痰吐到了她身上。
“这老死鬼干吗老挨在那儿。张大胜,你走去搜她,看那里,准藏有娘儿们。”
老婆子一动,露出了躲在那里的孩子。
“是的,有人,没错,一个大姑娘。”
有三个人扑过来了。
“老爷,饶了咱吧,咱就只这一个孙子,他病咧!”他被拖到一边,头发散披在脸上。
孩子被抓到了火跟前。那个张大胜打了他一个耳光,为什么他却是个小子呢!
“管他,妈啦巴子,”另外一双火似的眼睛逼拢了来,揪着他,在开始撕他的衣。
“天呀!天杀的呀!”老太婆骇得叫起来了。
“娘卖屄!老子有手枪先铳了你这畜生!”这是孩子大声的嚷叫,他因为忿怒倒一点也懂不得惧怕了,镇静的瞪着两颗眼睛,那里燃烧着凶的火焰,踢了一脚出去,不意竟将那家伙打倒了,抽腿便朝外跑,却一下又被一只大掌擒住了!
“什么地方来的这野种!”一拳又落在他身上,“招来,你姓什么,干什么的?你们听他口音,他不是这里人!”
孩子不响,用力的睁着两个眼睛,咬紧牙齿。
“天老爷呀!他们要杀咱的孙子呀!可怜咱就这一个孙子,咱要靠他送终的……”爬了起来的老太婆又被摔倒地上了。她就嚎哭起来。
这时门突然开了,门口直立着一个人,屋子里顿时安静了,全立了起来,张大胜在敬礼之后说:“报告连长,有一个混帐小奸细。”
连长走了进来,审视着孩子,默然的坐到矮凳上。
消息立即传播开了:“啊呀!在审问奸细呀!”窑外边密密层层挤了许多人。
“咱的孙子嘛!可怜咱就这一个种,不信问问看,谁都知道的……”
几个老百姓战战兢兢的在被盘问,壮着胆子答应:“是她的孙子……”
“一定要搜他,连长!”是谁看到连长有释放那孩子的意思了,这样说。
同时门外也有别的兵士在反对:“一个小孩子,什么奸细!”
连长又凝视了半天那直射过来的眼睛,便下了一道命令:“搜他!”
一把小洋刀,两张纸票子从口袋里翻了出来。裤带上扎了一顶黑帽子,这些东西兴奋了屋子里所有的人,几十只眼睛都全放在连长的手上,连长在翻弄着这些物品。纸票上印得有两个人头,一个是列宁,另一个是马克思,反面有一排字:“中华苏维埃人民共和国国家银行”。帽子上闪着一颗光辉的红色五星。孩子看见了这徽帜,心里更加光亮了,热烈的投过去崇高的感情,静静的他等待判决。
“妈啦巴子,坏鸡巴蛋,这么小也做土匪!”站在连长身旁的人这么说了。
“招来吧!”连长问他。
“没有什么招的,任你们杀了吧!不过红军不是土匪,我们从来没有骚扰过老百姓,我们四处受人欢迎,我们对东北兵是好的,我们争取你们和我们一道打日本,有一天你们终会明白过来的!”
“这小土匪真顽强,红军就是这么凶悍的!”
但他的顽强虽说激怒了一些人的心,同时也得了许多尊敬,这是从那沉默的空气里感染得到的。
连长仍是冷冷的看着他,又冷冷的问道:“你怕死不怕?”
这问话似乎羞辱了他,不耐烦的昂了一下头,急促的答道:“怕死不当红军!”
围拢来看的人一层一层的在增加,多少人在捏一把汗,多少心在担忧,多少眼睛变成怯弱的,露出乞怜的光去望着连长。连长却深藏着自己的情感,只淡淡的说道:“那么给你一颗枪弹吧!”
老太婆又嚎哭起来了。多半的眼皮沉重的垂下了。有的便走开去。但没有人,就是那些凶狠的家伙也没有请示,是不是要立刻执行。
“不,”孩子却镇静的说了,“连长!还是留着一颗枪弹吧!留着去打日本!你可以用刀杀掉我!”
忍不住了的连长,从许多人之中跑出来用力拥抱着这孩子,他大声喊道:“还有人要杀他的么?大家的良心在哪里?日本人占了我们的家乡,杀了我们的父母妻子,我们不去报仇,却老在这里杀中国人。看这个小红军,我们配拿什么来比他!他是红军,是我们叫他赤匪的,谁还要杀他么,先杀了我吧……”声音慢慢的由嘶哑而梗住了。
人都涌到了一块来,孩子觉得有热的水似的东西滴落在他手上,在他衣襟上。他的眼也慢慢模糊了,在雾似的里面,隔着一层毛玻璃,那红色的五星浮漾着,渐渐的高去,而他也被举起来了!
一九三七年四月十四日
华威先生
张天翼
转弯抹角算起来——他算是我的一个亲戚。我叫他“华威先生”。他觉得这种称呼不大好。
“嗳,你真是!”他说。“为什么一定要个‘先生’呢。
你应当叫我‘威弟’。再不然叫‘阿威’。“
把这件事交涉过了之后,他立刻戴上了帽子:“我们改日再谈好不好?我总想畅畅快快跟你谈一次——唉,可总是没有时间。今天刘主任起草了一个县长公余工作方案,硬叫我参加意见,叫我替他修改。三点钟又还有一个集会。”
这里他摇摇头,没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声明他并不怕吃苦:在抗战时期大家都应当苦一点。不过——时间总要够支配呀。
“王委员又打了三个电报来,硬要请我到汉口去一趟。这里全省文化界抗敌总会又成立了,一切抗战工作都要领导起来才行。我怎么跑得开呢,我的天!”
于是匆匆忙忙跟我握了握手,跨上他的包车。
他永远挟着他的公文皮包。并且永远带着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他的结婚戒指。拿着雪茄的时候就叫这根无名指微微地弯着,而小指翘得高高的,构成一朵兰花的图样。
这个城市里的黄包车谁都不作兴跑,一脚一脚挺踏实地踱着,好像饭后千步似的。可是包车例外:叮,叮,叮,——一下子就抢到了前面。
黄包车立刻就得往左边躲开,小推车马上打斜。担子很快地就让到路边。行人赶紧就避到两旁的店铺里去。
包车踏铃不断地响着。钢丝在闪着亮。还来不及看清楚——它就跑得老远老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