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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大家无事,正好集合到衙门口坪坝上一类较宽敞地方,练习打筋斗,拿顶,倒转手来走路。或者,把由自己刮削得光生生的南竹片子拿在手上,选对子出来,学苗子打堡子时那样拼命。命固不必拼,但,互相攻击,除开头脸,心窝,“麻雀”,只在一些死肉上打下,可以炼磨成一个挨得起打的英雄好汉,那是事实罢。不愿用家伙的,所谓“文劲”,仍可以由都督,选出两队相等的小傻子来,把手拉斜抱了别个的身,垂下屁股,互相扭缠,同一条蛇样,到某一个先跌到地上时为止,又再换人。此类比赛,范围有限,所以大家就把手牵成一个大圈儿,让两人在圈中来玩。都督一声吆喝,两个牛劲就使出了。倒下而不愿再起的,算是败了。败者为胜利的作一个揖,表示投降,另一场便又可以起头。也有那类英雄,用腰带绑其一手,以一手同人来斗的,也有两人与一人斗的。总之,此种练习,以起疱为止,流血也不过凶,不然,胜利者也觉没趣,因为没一个同街的啼哭回家,则胜利者的光荣,早已全失去了。
这一街与另一街必得成仇,不然,孩子们便找不出实际显示功夫的一天!遇到某街某弄土地戏开场,他们就有得是乐了。先日相约下来,做个预备。行使通知的归都督,由都督下令团长去各家报告。各人自预备下应用的军器,这真是少不得的一件东西!固然,正式冲锋上,有由各方首领各选人才,出面单独角力用不着军器的时候,但,终少不了!少了军器,到说“各亮器械宽阔处去”时,恐怕气概就老不老早先馁下了。或是短短木棒,或是家中晒棉纱用的小竹筒,都可以。最好最正式的军器是“南竹块”。这东西,由一个小孩子打到另一小孩子身上时,任怎样有力,也不会大伤。且拿南竹片可以藏到袖中,孩子们学藤牌时,又可以充砍刀用,所以家中也不会禁止。缺少军器的可以到都督处去领取两枚小钱,到钱纸铺去,自己任意挑选。竹片在钱纸铺中,除了夹纸已成了废物,也幸有了这样一种销路,不然,会只有当柴烧了。
团长通知话语,大约如下:
“据探子报:△月△日,△△街,唱土地戏△天,兄弟们应各备器械,前往台边占据地盘。奋勇当先,各自为战,莫为本街出丑,是所望于大家!”
此出于侵略一方面,能具侵略胆量者,至少总有几位脚色,且有联络或征服其他团体三个以上的力量才敢正式宣布,不然,戏纵要看,也只好悄悄的,老老实实的,站在远远的地方观望罢了。戏属本街呢,传话当为“△月△日,本街△段唱木人头戏,热闹非凡,凡我弟兄,俱应于闹台锣鼓打过以前,执械戎装到场,把守台边。莫为别地痞子欺侮,致令权利失去!其军械不齐又不先来都督处领取款子的。罚如律。”关于赏罚律,抄数则例示:
见敌远走者,罚钱一文。
被打起疱不哭哼者,赏钱一文。
在别处被二人以上围打不伤者,赏钱二文。
被人骂娘二句挑战不敢动手者,罚钱二文。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8节 我的小学教育(2)
不是说到这一群小宝贝预约下来的事情么?在戏场开锣以前,空头唢呐还呜呜的吹时,本街的孩子们,三个五个,满面光辉,如生日是属于自己一样,吃得肚子饱饱的,迎上前去,就把戏台包围了。所谓台,可不是玩意儿,冠冕堂皇,真了不得呀。十多根如同臂膊大小的木杆竹竿,横七竖八的在一些麻绳子的束缚下绑好后,(远看正如一个立方体的灯笼架子,)接着是用破破烂烂灰布青布帐篷一类套上去,照此一来,太阳可以不会再晒到鼓起嘴巴吹唢呐的老老秃顶了,一些木头傀儡也就很安静于一方阴影下老老实实休息着了。布篷套上后,已不再象灯笼架子,到后又得那类庙中用的幔子把打锣鼓一班人分隔到内房去,于是远远的看来,俨然也成了一个戏台模样。
把闹台过后,不久就是为某乡约,某保证,或是某老太太打加官的一套把戏。这真讨厌!在大戏台上,见到一个戴了面具,穿了红衣,随到“铛铛庆铛铛”的一起一落的步法走着,好久好久又才拿起那“加官赐福”或“一品当朝”的红布片子洒开一抖,已够腻人了,如今却由一个木头人再套上一个面具,也亏下面那个舞的人好意思!另一个人口中喊着为某老太太的加官呀,我们回过头去,只要选那人众中脸儿象猫的,必定就是她。她是快活极了,却不知我们都为她羞。不过,这加官打到自己家中的外祖母头上时,那便又当别论了,因为是这么一来,过午的钱,将因外祖母的高兴,把我们吃早饭时所预约下来的用费增加了。
有一类声音,是未经锣鼓敲打以前,就能听到的,就象:孥孥,你妈又怎不来!婆婆,又怎不把你的外孙也带来!代狗,这里要买盐葵花子!嫂嫂,这里有张空凳!……
又有一类声音,是锣鼓敲打以后,平息下来,歇了中台,始能听到的,就象:老肥,米豆腐三碗,热的,多辣子!面客,饺子多作醋!卖糕的,我不要这样的!……
到歇晚台时,一切声音就都为拖曳板凳的吱吱格格声音吞噬了。也有不少小孩子尖锐的呼声,突出此一片嘈杂的音海,但终于抑下了,深深的陷到这类烂泥样的吵嚷中了,全场板凳移动声象一批顶小的顶坏的边响炮仗往你耳边炸。
到末了,剩下三五个顽皮的不知足的小孩子,用一种研究态度,把手指头塞到口里去,权当丁丁糖吮着,很殷勤的看到戏子们把一个一个木傀儡安置到大箱中去,又看到戏台的皮剥去后,依然恢复那灯笼架子的神气,又看到小叫化子,徘徊于灰色葵花子壳中找寻他不意中的幸运,好象一枚当十铜元,一条手巾,一个仅只咬去一半的甜梨。
唱戏人,在布围子里地下走动着,把木傀儡从暗中伸举起来,至齐傀儡膝部自己手掌为度,若在台边看戏,利益就太多了。在台边,则一面可以看戏,一面还可见到那个唱戏的人,手中耍着木头人,口上哼哼唧唧,且极其可笑的做出俨乎其然的神气,走着戏上人物的步法。一个场面上是旦脚,如象夺阿斗的糜夫人,则耍木头人的那一位,脚步也扭扭捏捏,走动时也正同一个小脚女人样,真可笑极了。揎开布篷,便又可以见到那打锣的,在空闲时把塞到耳朵边正燃着纸煤子吸烟,吹唢呐的,嘴巴胀鼓鼓的,同含了什么两枚核桃之类,又正如杀猪志成吹猪脚那一种派头。台边前,不怕太阳晒,也是一个舒服处。还有一件顶讨便宜的事,就是随意去扳动那些脑后一颗钉挂在绳子上休息的傀儡时,戏子见到也从不呵叱!因为这中还有一个规矩,这规矩是戏在哪一街演唱时,则那一街的孩子,在大人们许可的法律中,成了戏台周围唯一的霸有者了。在霸有者所享有的权利有如此其多,当然给了其小孩若干强烈的诱惑。帝国主义者之侵略,既无从去禁止另一街为这诱惑已弄得心痒痒的之强项君子,因此一来,保护主权与野心家的战争,便随时都可以发生了。
败了,大家无声无息的退下,把救兵搬来时,又用力夺回。或保留此仇,待他日报复。胜了,所谓野心家,怀了失败的羞耻,也不再看别人街上唱的戏,都督带领弟兄,垂头丧气回家去,这耻辱也保留下来,等另一机会去了。为竞争存活起见,这之间用得着临时联邦政策。毗邻一街,若无深仇,则可合力排除强权,成功后,把帝国主义者打倒后,则让出戏台前地位三分之一来作携手御外侮的报酬。也有本街孩子极少,犹能抵抗外来之人侵略主权的,此则全赖本街中之大孩子。此类大孩子,当年亦必曾作统领,有名于全城,一切孩子们所敬服,又能持中不偏,才足以济。大孩子初不必帮同作战,或用别的力来相助,所要的是公理的执行。遇他方的孩子,行使侵略,来占戏台,本街小孩子诉苦于大孩子时,大孩子即作主人,再找一二好事喜斗之徒,为执行评证,使两街孩子,到离戏场较远,不致扰乱唱戏的空地方去,排队成列,各择一人,出面来殴扑,不准哭,不准喊,不准用铁器伤人,不准从旁帮忙。跌下的,若有力再战,仍可起身作第二次比赛。第一对胜败分明后,又选第二对,第三第四继其后,以尽本街小孩子为止。到后,总评其胜负。若本街实不敌,则让戏台之一面或两面,作媾和割地议;若胜,则对方虽人多,亦不必退缩。因较大之公证人在旁,败者亦只好携手跑去,再不好意思看戏了。要报仇么?下次有得是机会,横顺土地戏是这里那里直要唱二个月以上的,并且土地戏以外也不是无时间。
在打架时,是会要影响到戏的演奏么?我才说到,那请放心,决不会到那样!他们约下来,在解决以前,是不能靠近目的地的。人人都是那样文明,混战独战总得到大田坪里,或有沙土地方去。大坪坝空阔,平顺,免得误打别的老实小孩们,敌不过而又不甘认败的,且可以在田坪中小跑,如鸡溜头时一样。至于沙子地方,则纵跌猛的摔倒时,不至把身子跌伤,且衣服脏了也容易干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自然哩,在城中,一块大坪,沙子软软的同棉絮样的地方,就很多!不论他是如何,孩子们,会选地方打架,那是用不着夸张也用不着隐饰的了。
不光是看戏。正月,到小教场去看迎春;三月间,去到城头放风筝;五月,看划船;六月,上山捉蛐蛐,下河洗澡;七月,烧包;八月,看月;九月,登高;十月,打陀螺;十二月,扛三牲盘子上庙敬神;平常日子,上学,买菜,请客,送丧,你若是一个人,又不同你妈,又不同你爸,你又是结下了许多仇的一个人,那真危险!你一出街头,就得准备,起疱是最小的礼物,你至少应准备接受比起疱分量还重一点的东西。闪不知,一个人会从你身边擦过去,那个手拐子,凶凶的,一下就会撞你倒地做个饿狗抢屎的姿势!来撞你的总不止一人。他们无非也是上学,买菜,一类家中职务。他若是一人,明知不是你对手,远远的他见你来,早拔脚跑了。但可以欺的,他总不会轻轻放过。他们都是为人欺苦够了的人,时时想到报复,想到把自己仇人踹到泥里头去。对仇人,没有可报复的方法时,则到处找更其怯弱的人来出气。他们见了你时,有意无意的,走过你的身边,装装自己爸爸夜里吃多了酒的醉模样,口中哼哼唧唧,把手撑到腰间,故意将拐子作了力来触撞你软地方。撞了你后,且胡胡的用鼻子说着,“怎么,撞人呀!”不理是为一个不愿眼前吃亏的上策。忍不住时,抬起头去,两人目光一相接,那他便更其调皮起来!他将对你不客气的笑,这笑中,你可以省得他所有的轻蔑来。或者,他更近一步,拢到你身边来,扬起捏着的拳,恐吓似的很快的轻轻落到你背上。你不做声,还是低了头在走,那第二步的撩逗又出来了。他将把脚步拖缓下来,待你刚要走近他身边时,笑笑的脸相,充满难堪的恶意,故意若才见到你的神气:“喔,我道是谁呀!若高兴打架,就请把篮子放下罢。”这只能心里说打架是不高兴的事。虽然在另一个地方,你明知这人是不敢多事的,但如今是到了他的大门左右,一声喊,帮忙的来打狗扑羊的不知就有许多,所以“狗仗屋前”的他,便分外威风起来了。挑战的话大致不外后五种,录下以见一斑:
1肏他妈,谁爱打架就来呀!
2卖屁股的,慢走一点,大家上笔架城去!
3哪个是大脚色,我卵也不信,今天试试!
4大家来看!这里来一个小鬼!
5小旦脚,小旦脚,听不真么,我是说你呀!
骂,让他点罢,眼前亏好汉是不吃的。你一回嘴,情形准糟。欺凌过路人,这是多数方面一种固有权利,这权利也正如官家拦路抽税样:同是不合理,同是被刻薄,而又应当忍受之事;不然,也许损失还大。并且,此事在你自己,或者先时于你街上,就已把这税收得,这时不过是退一笔不要利息的借款罢了。
关于两街中也有这么一条,“不欺单身上学孩子”,但这义务,这国际公德,也看都督的脚色而定,若都督不行,那是无从勒弟兄们遵守的。
木傀儡戏中常有两个小丑,用头相碰,揉做一团的戏,因此,孩子们争斗中,也有了一派,专用头同人相碰。但这一派属于硬劲一流,胜利的仍然有同样的吃亏,所以人数总不多,到后来,简直就把这门战略勾除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十日作完。北京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9节 炉边
四个人,围着火盆烤手。
妈,同我,同九妹,同六弟,就是那么四个人。八点了罢,街上那个卖春卷的嘶了个嗓子,大声大气嚷着,已过了两次了。关于睡,我们总以九妹为中心,自己属于被人支配一类。见到她低下头去,伏在妈膝上时,我们就不待命令,也不要再抱希望,叫春秀丫头做伴,送到对面大房去睡了。所谓我们,当然就是说我同六弟两人。
平常八点至九点,九妹是任怎样高兴,也必支持不来了。但先时预备了消夜的东西时,却又当别论。把燕窝尖子放到粥里去,我们就吃燕窝粥,把莲子放进去,我们于是又吃莲子稀饭了。虽然是所下的燕窝并不怎样多,我们总是那样说,我同六弟不拘谁一个人的量,都敌得过九妹同妈两人。但妈的说法,总是九妹饿了,为九妹煮一点消夜的东西罢。名义上,我们是托九妹的福的,因此我们都愿九妹每天晚饭吃不饱,好到夜来嚷饿,我们一同沾光。我们又异常聪明,若对消夜先有了把握,则晚饭那一顿就老早留下肚子,这事大概从不为妈注意及,但九妹却瞒不过。
“娘,为老九煮一点稀饭罢。”
倘若六弟的提议不见妈否决,于是我就耀武扬威催促春秀丫头,“春秀!为九小姐同我们煮稀饭,加莲子,快!”
有时,妈也会说没有糖了,或是今夜太饱了,“老九哪会饿呢?”遇到这种运气坏的日子,我们也只好准备着睡,没有他法。
“九妹,你说饿了,要煮鸽子蛋吃罢。”
“我不!”
“为我们说,明天我为你到老端处去买一个大金陀螺。”
“……”
背了妈,很轻的同九妹说,要她为我们说谎一次,好吃同冰糖白煮的鸽子蛋也有过。这事总是顶坏的我(妈是这样批评我的)教唆六弟,要六弟去说,用金陀螺为贿。九妹的陀螺正值坏时,于是也就慨然答应了。把鸽子蛋吃后,金陀螺还只在口上,让九妹去怨也全然不理,在当时,反觉得出的主意并不算坏。但在另一次另一种事上,待到六弟把话说完时,她也会到妈身边去,扳了妈的头,把嘴放在妈耳朵边,唧唧说着我们的计划。在那时,想用贿去收买九妹的我们,除了哭着嚷着分辩着,说是自己并没有同九妹说过什么话外,也只有脸红。结果是出我们意料以外,妈仍然照我们的希望,把吃的叫春秀去办。如此看来,妈以前所说全是为妹的话,又显然是在哄九妹了。然而九妹在家中因为一人独小而得到全家——尤其是母亲加倍的爱怜,也是真事。因了母亲的专私的爱,三姨也笑过我们了。而令我们不服的,是外祖母常向许多姨娘说我们并不可爱。
此次又是在一次消夜的期待中。把日里剩下的鸭子肉汤煮鸭肉粥,听到春秀丫头把一双筷子唏哩活落在外面铜锅子里搅和,似乎又闻到一点香气,妈怕我们伤风不准我们出去视察,六弟是在火盆边急得要不得了。
“春秀。还不好么?”盛气的问那丫头。
“不呢。”
“你莫打盹,让它起锅巴!”
“不呢。”
“快扇一扇火,会是火熄了,才那么慢!”
“不呢,我扇着!”
六弟到无可奈何时,乘到九妹的不注意,就把她手上那一本初等字课抢到手,琅琅的象是要在妈面前显一手本事的样子,大声念起来了。
“娘,我都背得呢,你看我闭上眼睛罢,”眼睛是果真闭上了,但到第五课“狼,野狗也——”就把眼睛睁开了。
“说大话的!二哥你为我把书拿在手上,我来背,”九妹是接着又琅琅的背诵起来。
大门前,卖面的正敲着竹梆梆,口上喊着各样惊心动魄的口号,在那里引诱人。我们只要从梆梆声中就早知道这人是有名的何二了。那是卖饺子的;也卖面,在城里却以饺子著名。三个铜元,则可以又有饺子又有面,得吃凤牌湘潭酱油。他的油辣子也极好。大姐每一次从学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