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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的帷幕中,几点烛光妖冶飘袅。
长殿尽头,从天梁上悬下密遮的水晶帘,帘后数重月纱,三级檀香阶上横陈着雁翅软榻,绛红锻垫绣饰颗颗明珠。一个婀娜的身影斜倚在榻上,面目被月纱帘遮去,只能看到垂在榻角的青丝委地,如尾灵蛇。
我随着四美对帘后的身影拜下身去,尽力压低头装出谦恭的姿态。娴月殿中微风阵阵,暗香浮动,纱幕飞弧,将五个人裹入了迷迭纱阵中。
细碎的衣响过后,月帘后的人影坐直了身子。四位美人缓缓抬起头,尽量将自己的稀世容颜展露在那人面前。
月帘之后,是否就端坐着闻名遐迩的公子兰?
每个人的脸上都透出兴奋,我不想显得与旁人异样,怀揣着满心好奇,努力仰着脖子向台阶上望去。
水晶折光,帘后的佳人翦影绰约,根本看不清面目。只能隐约感到一双眼眸正细细打量过我们,将每个人的容貌都审视了遍。月帘下素手纤扬,跪在正前面的白衣女子向前蹭了两步,那人点点头,又摆了下手。
不知从何处转出一位妙龄女子,她走到白衣美女的面前,递过去一只小小金牌。
“主上赐名连浣,拿着牌子,自有人会带你去该去的地方。”梦泽女子领过金牌朝上叩了个头,然后起身倒退着走出长殿。
一人屏雀中选,得金牌而去,余下的人静候着接下来的甄选。送过金牌后,少女已退入帷幕中不见了踪影。
我和其他人又将会面对怎样的命运呢?
这冗长的大殿,幽暗不瞑的帘后人,我的心中开始惴惴不安。偷眼看过去,其他三位美人的鬓角已经浸透了汗珠,身形轻颤,可依旧巍然端立。
又一位少女手捧玉牌而出,她曼步走到蓝衣女子面前,盯着她看了许久,仿佛是在替主人重新审视一番。被姑姑唤过茯叶云水的少女竭力仰着头,瞪大双眼望着榻上人,她鬓角的汗缓缓划下,落入衣领缀绣的一颗珍珠上。
少女终于将手中的玉牌递到她的面前,那女子一双英眉舒展,似是长长地舒了口气,接过牌子后,她模仿白衣女子朝上叩下头去。
“主上赐名流觞,从今日起入冼觞阁,你自去吧。”说完,两人一同起身离去。
娴月殿中的美人越来越少,压在我心头的恐惧也逐渐强烈起来。赐名,领牌,如果这是一道入含章宫必经的程序,那么未曾获选的人,又将会如何呢?
不敢去多想,也没有勇气猜测结果。鲛人灯明暝不定,我和另两美跪在冰凉的殿石上继续等待着。隔了很久的时间,帷幕后同时走出两个少女,她们的手中各自拿着一只木牌,一只香囊。
三个人,两件赐物,局面瞬息间紧张起来。谁去?谁留?我藏在袖底的手捏成拳,恨不得立刻飞奔出大殿,将心中压抑的恐慌肆意喊出来。
这哪里是神仙梦境?这分明是魑魅魍魉的鬼府!
在美仑美幻的外壳下,竟是弥天的诡秘气氛,让人想哭喊,想跪求,想逃得远远的不再涉足。
我的脑海中浮现起姑姑的笑容,那双斜飞的凤眸中,有嘲弄,有蔑视,还有难以觉察的怜悯。她是在可怜我,可怜即将身入含章宫的我!
‘若耶溪畔埋枯骨,进不得柔兰阁,你只有死路一条。’
姑姑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耳畔回响,柔兰阁,柔兰阁,一个小小的娴月殿就快将我的神智溃败,我又怎敢奢望那天人梦寐中的柔兰阁?
如天神谪仙般的公子兰,又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两个少女缓步向我们走来,绣鞋踏在石板上绵软的声音,此刻听来格外刺耳。榻上的人重又倚向一旁,仿佛眼前没有任何事发生。
“主上赐名连心,拿着牌子,自有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手拿木牌的少女停在黄衣女子面前,将牌子递过去。醒月神桑的黄衣女子低头叩拜时,几点泪珠滴在砖石上。
“主上未赐名,拿着香囊,自有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我的视线还没有从那欣然离去的女子身上挪开,一只精绣香囊已递到面前。我接过香囊,双手忍不住颤抖着。
最后一人,是我!
当我的额头触到冰冷的地砖时,意识才逐渐清醒。我中选了,可以身入含章宫,而那个身旁抖如落叶的女子——南夕韶阳,我已无力关心她的结局。
世人皆说含章好,梦里含章梦外人。
世人究竟懂得多少?
又怎会懂?
怎能懂!
娴月殿外,姑姑笑望着我,她看了看我手中的香囊,没有说一句话。我默默跟在姑姑身后,没有力气去看周围的景色变换,我走过多少楼阁,越过多少庭台。
闲步花间,姑姑的紫衣是我眼中唯一的事物。姑姑在含章宫中多少年了?经历过多少次花开花落?见过多少次人世百转?
那个绿色水衫的少女,她该何去何从?那张美艳照人的脸上,最后只凝结了化不开的凄绝。
她……
我的头开始疼,不能再想。在梦中见过了太多次的世事变迁,我以为自己早已看透漠视一切。可是今日只这一遭际遇,就够我将那些深埋记忆中的风雨坷折统统抹杀。果然人在生死间所经历的一切,才是最撼动心扉难以磨灭的感触。
“现在,你还能说出当初那么天真的话吗?”姑姑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茫然看向她,她豆蔻红的指甲晃过我的眼前。
“你可要把我的话记在心底,千万别当作耳旁风。身入含章宫,柔兰阁就是你毕生的目标,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
我拂开面前的花枝,一朵花落下枝头,掉进土里。我看着几重花瓣,伸脚轻轻踏了上去。
“姑姑,你的赐名是什么?”
她微一怔,随即媚笑横生,“不错不错,好孩子,我叫连真。”
我点了下头,走到姑姑身前,转过头盯着她头上的飞凤步摇。凤钗珠玉高华,姑姑不愧是含章宫中的贵人。
“连真姑姑,我叫花不语,可不是花家寨里的野丫头。”挽起烂漫的笑容,我一字一句说道。
连真收起脸上的笑,凝神看着我,又低头看了眼被我碾化成尘的落花。
“花不语,恭喜你身入天香阁,那里可是咱们含章宫的‘贵人’才有资格入主的地方呢。”
贵人?
这算不算是个好兆头,还是,厄运的始端?
我笑望着连真脸上莫测高深的表情,走上前,像刚进含章宫时那样伸手想要扶住她。她下意识地侧身避了下,动作稍一迟疑,最后还是握住了我伸过去的手。
“连真姑姑,不语还有很多不懂的东西,你可要看顾着点我啊。”
连真浅淡一笑,笑中那双眼冷冷盯住我。
转过一片平波镜面的长湖,连真说再前面她已经不能去了。遥指了下翠障后的画楼飞檐,她说那里就是天香阁,你拿着香囊去吧。
我冲连真盈盈下拜,她摸了下我的额发,指尖无意挑起几缕发丝,看到了我额心正中的朱砂泪痣。一瞬间,她的眸光中似有华彩流转,忽而对我绽出会心笑颜。
“好孩子,你好自为之。”
“我谨记姑姑教导,您也要善自保重才好。”
平湖畔一别,也不知今后是否还有得见的日子,我盯着她樱紫色的宫衣消失在山石后,转身沿着迤俪绵延在湖岸畔的回廊前行。
绿纱帐,小轩窗,回廊蜿蜒,水光点点,时而几条浑身灿烂的游鱼溜过水面,又迅速沉了下去。
出了翠障柳堤,面前一座水阁架在湖面上。竹窗竹门,浅淡的翠绿纱幕垂进湖水中,被和风挽动飘摇。水阁旁巍峨屹立着一栋的画楼,楼高八重,檐角玄铃,重楼水榭煞是好看。
我移步向月门走去,穿过门洞,几株参天的凤凰木立在院中,如炽焰滔天荼靡绚丽。眼前景物,让我想起了家中院子里那棵老梧桐,年年岁岁我曾与它相伴为伍。久违的感慨涌上心头,我忍不住朝那几株凤凰木走去。
探手刚要碰到树身,头顶传来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诶呀呀,小姑娘可莫要碰坏了我的树,再过得三日,这凤凰木上就要结出宝贝咯!”
声音来得突兀,吓得我惊跳着退了一步,抬头看上去,一个穿着碧绿纱衣的少女正坐在凤凰木上冲着我娇笑。
她弯弯的眉眼蕴满笑意,看起来格外甜美,我不由自主也对她笑了下,问道:“姐姐说的宝贝是什么?怎么树上也能结出宝贝?”
她咯咯地笑个不住,拍着手说道:“你可知这凤凰木是最宜寄生檀香木的?我为这棵白檀耗费了十年心血,再过三日就可取心炼香啦。”
“原来这是棵香料树,难怪姐姐如此爱护。”说完,我冲树上的女子盈身下拜,“小女花不语,领命入驻天香阁。”
笑声不断,树上的翠衣少女轻巧跳了下来,落在我面前,她拉起我的手,上下细眼打量了片刻,拉着我向水榭走去。
“好妹子,快别和我闹什么虚礼了。我叫小谢,你叫我姐姐就好,天香阁一直冷寂了这些年,终于有人来陪我,要不我可闷也闷死了呢!”
我仔细端详小谢的侧靥,她水肤明眸,巧笑嫣然,怎么看也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少女。虽然口口声声说为了白檀苦等十年,想来必是幼年时就在这天香阁中长大,专为了伺候檀香木成熟取心炼香。
“难道姐姐身边就没个服侍的人吗?怎么会不得说话解闷呢?”我疑惑地问道,小谢拉着我进了水榭,转身倒了杯茶端来。
“那些人好象哑巴似的,问什么答什么,一点意思没有。打也不吭声,骂也不回嘴,哪里有什么趣味?”她眨动着翦水明眸,俏丽活泼。
我笑了笑:“原来姐姐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小谢坐到窗前的竹榻上,遥望着窗外的湖水,幽然说道:“一个人呆久了就想热闹热闹,可这人多了呢,我又想清净了。好比前些年,天香阁里倒也热闹,姐姐妹妹们不少人,但没几年功夫,散得散,去得去,也就冷清下来了。”
我喝了口茶,试探着问道:“原来含章宫里的人也是可以随意出去的?但不知这些姐姐们都去了哪里?我听连真姑姑说,咱们这天香阁里住着含章宫的贵人,想来这地方也不是任谁都可奢望呢!姐姐定是尊贵无比的人物,才得常年留驻天香阁。”
小谢听了我的话一怔,悠悠开口:“贵人?呵呵,你听差了,恐怕连真说的是罪人才对……其实她们也不是出去了,你在这行香水阁里待得时间久了,一切自然就明白了。”
罪人……?
我凝神端详小谢脸上的神色,她的眉宇中隐然浮起寸许愁思,绝不像是在说笑。
“那姐姐怎么还不出去呢?”我追问,看小谢的样子,恐怕这天香阁也不是个太平地界,我最好先在心里有个谱再作打算。
“我?”小谢看向我,唇一抿挤出丝苦笑来,“可能是因为白檀木十年才得成熟,所以有人还舍不得我走吧。”
贵人,罪人,我恍惚间仿佛明白了一些,透过纱幕,我望向水榭外庭院里的那几株凤凰木。原来草木无知,却也可以救人一命。
若耶花溪埋枯骨,但不知这参天的凤凰木下,又埋了多少红颜?
第五章 平湖冷含烟
小弦切切如私语,
月上寒蝉初惊鸿。
凤凰木花开重蕊,如飞凰丹宇,殷红盛血。
行香水阁旁的八重画楼,小谢说那是天香阁,从第一层到七层之间,我都可以随意去得,单只第八重,是天香阁的禁地,没有她的首肯,我绝不可踏足半分。
小谢说得慎重,我听得认真,对于旁人的殷切忠告,我一向附耳遵从。连真曾在我初入含章宫时忠告过我,现在小谢也来忠告我,含章宫中有太多的禁忌,我是个听话的人,不想强出头作挨棒打的鸟。
三日来,小谢一直悉心照管那几株凤凰木。凤凰花开,她将落在树下的整朵红花收集起来,我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把那些花叶上溅染的尘土擦净,凑到嘴边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放进别在腰间的锦袋里。
我本想问她为何对这些红花如此怜惜,转念想起连真说过含章宫里没有发问的权利,又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小谢捡起落花抬头的瞬间,看到我欲言又止的表情,咯咯几声娇笑起来:“怎么?是不是见我拾这些花很奇怪?”
我忍不住点了点头,说道:“连真姑姑说过,在含章宫里不许多说多行,须恪守本分。”
小谢更加肆意地笑了,我低下头,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她立在我身前一尺处,我盯着她脚上的云头踏殿履,她的脚旁落着许多红色的凤凰花。
小谢蹲下身,捡起一朵落花,怔目看着花瓣上殷红的色泽。凤凰花蕊层叠数重,花形就如蝶翅舒展。
“这花儿就同人一样,需要时刻地关怀爱护,雨露滋润,方能常开不败,艳丽端方。如果在它开得正好的时候,被人折枝拿去供养起来,虽也是万般怜爱,总不如原先的样子好了。你看这些落花,开在树上的时候,好比蒸霞映瑞,可一旦败下来,也不过是化为尘土,逃不出殒灭的宿命。”小谢说得悲戚,平日里爱笑的眉眼盈着淡薄的愁绪。
或许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她看着红花怔神,随即叹口气,“不语,姐姐说句不该说的话,望你别介怀。当初你家人送你进含章宫,定是将此事当作了莫大的荣光。世人都说醒月国的含章宫是神仙梦境,可究竟有几人真了解这梦境中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她伸出手抬起我的脸,将凤凰花簪在我的鬓角上。盈盈一笑间,脸上的愁容刹时冲淡了不少。
红色的花瓣迎着晨风微微而动,我的脑海中浮现起竹门柴扉外的小凳子上,少女满头的青丝旁斜插着火红的山茶花,笑如皓月。
美人爹爹,他真的不了解含章宫中的真相吗?或者,也在竭力地追逐着这个世人皆醉的美梦?
记忆中少女的眉眼逐渐淡去,只余下一朵艳丽的山茶花,兀自荼靡……
我将鬓旁的凤凰花摘下来,放在小谢的掌心上,笑道:“含章宫柔兰阁最大的秘密,是为了寻找转世神女。公子兰既是咱们醒月国的尊贵世子,对那神话存有一心执念也在情理之中。但神话毕竟虚幻,虽然引得世人竞相追逐,可总敌不过实实在在的人啊!”
小谢盯着我看了半晌,呼地一下站起身。我向前一步走近她,她妍秀的面目含满笑意:“传说总敌不过实实在在的人?不语,你说的对,传说总归飘渺,又怎能敌得过实实在在的人!公子他,他心里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吧?”
我眨眨眼,笑问:“姐姐在含章宫里的时日可比妹子长得多啦,怎么姐姐不知公子的心思,倒来问我?”
小谢被我逗得娇笑连连,说道:“坏丫头,你这是取笑我吗?”
我掩唇连说不敢,这些身在含章宫里的女子们,哪个不在冀望着能获公子兰的青睐,近而一步登天?这宫中,无人不期盼见到公子兰,无人不向往柔兰阁,恐怕就连面前这个清纯无瑕的少女小谢,也在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进柔兰阁,随侍在公子兰的左右吧?
趁小谢神思遐远,我追问了句:“姐姐可曾见过公子兰?我在绿川冈地时就听人提到,公子兰是醒月国的一则传世神话,美若天人。”
她神色间一窒,淡淡地说道:“我哪有这个福气,能见识公子兰的冠世风采呢。”
“是吗?可惜那日在娴月殿,我没有看清楚……”
我的话未说完,小谢抢先开口道:“那日你在娴月殿,可曾见到连汀主上了?你觉得她美不美?”
她的话让我一怔,我何时见过名唤连汀的主上?难道连真姑姑还有个名字叫连汀吗?
“笨丫头,你进含章宫第一日就觐见过连汀主上。娴月殿的主人名唤连汀,可是咱们含章宫里出了名的美人呢!”她看我一脸茫然不解,笑着说道。
我一声轻呼,才知道那日水晶帘后的佳人竟是连汀。虽然娴月殿中层层叠帐遮去了她的面目,但我仍清楚记得幽暗的宫殿中四处漫溢的诡秘氛围。
好冷的娴月殿,好冷的连汀啊。
“原来那是连汀,我以为……”
“你以为是公子兰为你们赐名,对吗?”小谢将我没说完的话接过,唇边一抹冷笑。
她猜得没错,我确实以为那日在月帘后的翦影是传说中的公子兰。可惜我错了,公子兰是何等样的身份,怎会有闲情召见几个甫入含章宫的女子?他该是高高在上的揽月人,只存在于人们的臆想中。
我忍不住自嘲了下,小谢脸上那几不可寻的篾笑彻底打散了我埋在心底的自得。我以为见到了天下闻名的公子兰,痴心幻想这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绝品人物,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