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唤起他们共同的民族记忆,容易产生共鸣,从而有利于加强流亡途中俄罗斯人的文化身份认同。同样,通过“横征暴敛”似的翻译,纳博科夫也舒缓了自己的母语被其他语言污染的恐惧。
纳博科夫惟恐母语被污染,从而罢黜英语法语,独尊俄语的心态直到1937年才有所改变。是年他移居巴黎。在此,要继续坚持语言的孤立比在柏林困难许多。因为他的读者群已经不再只是原来熟悉的俄罗斯流亡者,而是增加了新的法国读者。为此他开始了法语创作,用法语写了篇关于普希金的文章,把普希金的一些诗作翻译成法语,关于法语家庭教师的回忆也率先面世。与此同时,为了获取去英伦剑桥的教职,纳博科夫开始考虑用英语进行艺术创造。此前在1936年,他已经亲自把《绝望》翻译成了英语。可以说,纳博科夫寓居巴黎的岁月(1937~1940),是其三度语言空间重新恢复平衡的日子。他三面出击,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天赋》成了他最伟大的俄语小说,《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是他写出的第一本英语小说,要不是命运和时局把他和家人送到美国,他也许还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法语作家,因为此时他已经在法国一些重要的文学刊物亮相,并引起了大作家萨特的注意。
可惜,纳博科夫再次在三度语言空间的转圜自如只是昙花一现。1940年移居美国,不只是生活空间的转变,更是创作路径的遽然断裂,失去了俄语读者,也就失去了用俄语继续创作的理由,尤其是对一个卖文为生的作家来说,读者无异于其衣食父母。因此,创作语言的改弦易张是意料中事。尽管巴黎岁月的英语创作和翻译为此已经做了必要的铺垫,但是对于二十年如一日地沉湎于俄语孤岛之上的纳博科夫来说,要丢弃他从俄罗斯带出来的惟一财富,转向用英语创作,在情感上还是非常的痛苦。他把“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天然语言,那无所束缚,无比灵活的俄语,而去采用二流的英语”看成是“个人的悲剧”。他认为改用英语创作实质上与“变节、肢解和凌迟”无异,犹如“在爆炸中丧失了七八根指头的人重新学习抓握东西。”
从此,纳博科夫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英语作家。但是,在改换门庭用英语创作之初,他还是忍不住偶尔要和“健硕的俄罗斯缪斯”(ruddy Russian Muse)诗意地幽会,幽会的结晶就是他后来自称的最好的俄语诗歌。为此他还愧疚不已,似乎是对新的“恋人”英语的不忠,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用俄语创作的欲望逐渐地消退,这也许应该归因于他在翻译俄罗斯作品中找到了慰藉。翻译成了他情感的补偿,弥补他无法用俄语进行创作的遗憾。在他后半生,曾经花费十年之功译介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而用几乎同样多的时间,他已经写出了最著名的三本英语小说《普宁》《洛丽塔》和《微暗的火》。
正是由于改用了英语创作,俄罗斯作家西林才迅速地“变脸”为英语大师纳博科夫。他开始把“个人的悲剧”深深地嵌入文本,从而留下了独特的“艺术色彩和纹理”。如果说在他最后一部俄语作品《天赋》里,语言混杂的现象还不明显,那么,在他到美国之后创作的第一本英语小说《从左边佩带的勋带》中,“语词冒险的快感”(the excitement of verbal adventure)已经相当清晰。纳博科夫把自己受到的精神创伤信手粘贴进文本,小说中那混杂的语言和言词的杂交(斯拉夫语和德语)构筑成了一个邪恶的帝国。十余年后,纳博科夫又把自身的语言劫难在那个可怜的普宁教授身上重演了一遍。这个倒霉的俄罗斯流亡者由于英语的结巴,永远也逃不出被异己的语言叙述的命运,小说结尾的“出走”只是另一意义上的“陷落”,因为“远方起伏的山峦纵然景色秀丽,但根本说不上会出现什么奇迹”。
不过,从《洛丽塔》开始,纳博科夫一改“语言劫难”的低沉语调,戏剧化地把它转变成了“语言狂欢”(linguistic bravura),并在随后的小说创作中把这狂欢推向了一个个的高潮。《洛丽塔》中的亨伯特、《微暗的火》中的金波特、《阿达》中的凡·维恩,都是“语言狂欢”场景中当仁不让的主角,他们都精通多门语言,在不同的语言空间自由翱翔,游戏众生。纳博科夫最后通过凡·维恩之口,说出了这些能在多度语言空间自由来去之人的幸福,当然,也是他自己体验到的幸福:“从我现在使用的英语,跳到轻灵的法语,再到温柔的俄语,语言间的微妙差异,纤毫毕现,一览无余。”
诚然,对于纳博科夫这样能在几度语言空间自由驰骋之人,能用慧眼明察秋毫“语言间的微妙差异”,实在是令人嫉妒的“幸福”。但是,对于旁观韩伯特这些语言天才自由地在英语、俄语和法语诸语种间狂欢舞蹈的读者而言,不但不是“幸福”,而是“痛苦”。所以,不少读者抱怨纳博科夫在文本层面上留下的多语的“独特色彩和纹理”不无“露富”的暴发户心态或“势利”的精英主义者心态,更有甚者无端猜测他是否是由于写不出“循规蹈矩”的英语才故弄玄虚。当然,读者的指责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只是单向度语言空间的囚徒,对于纳博科夫在语言相互交流的极端地带留下的“神迹”,只能望洋兴叹。但这不是纳博科夫的损失,而是我们读者的损失,因为,我们错过了这些“神迹”蕴涵的微妙幽默和丰富意义。至于猜测他写不出“正宗”的英语,更是无稽之谈,只要读过《说吧,记忆》和《洛丽塔》这样的文本,任何怀疑都将冰释。
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的问题是在纳博科夫的眼里,“正宗”、“循规蹈矩”等字眼本身就没有意义,他推崇的是独特。艺术的独特,首先必然形诸于语言。纳博科夫深谙此道。他一生都在漂泊,这种无止境的跨越边界,造成了语言的非自然状态。“因而,语言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理解。它再也不是旧的意义上习惯和自然,而在很多方面是任意的和叛逆的。语言成了可以塑造和再塑的媒介,而不是社会习惯性的宰制。”
从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迄今无法绕过的理论经典。《人间词话》的基本思想有二,其一是“境界”说: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不期工而自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其二则为以自然真切为上: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但很少有人发现,这两种思想在王国维的思想体系中是根本矛盾的。不错,静安在《人间词话》中是说过这样的话: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这很容易使人认为自然真切和境界是密不可分的两条美学旨趣,它们应该而且能够统一在一起。实则仔细分析即可见其貌同心异。
在讲完“词以境界为最上”后,王国维接着说: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从以上话可以看出,王国维的境界包括景物、感情二端,而景物、感情皆可据实而写,也皆可“造境”。谁来造?是靠“大诗人”造之、“豪杰之士”自树立之。据此,他所说的“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并不是要诗人抒发个人意志,像定庵那样“歌哭无端字字真”,甚至也不包括他所推许的“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以血书者”的李后主词,而只是要(一)所造之境(景物、感情)合乎自然,(二)所写之境(景物、感情)邻于理想。
但是,如果不是由生命的最深切的体验出发,如果不是触及到人类的终极关怀,又怎能配得上“真文学”的称号?我们对照王国维评后主的话: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便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实采取了两重标准。一方面在衡量文学史上大多数作家时,他倡导“即使造假也不要紧”的境界说,另一方面具体到李煜、纳兰性德这样的作家,他又不得不称赞他们的以血书之,他们的自然真切。而具体到王国维自己的创作,也明显存在着与其理论矛盾相应和的实践的矛盾。
王国维的词,今存115首。其《人间词》最早时是分作甲乙二稿,分别于1906年、1907年在《教育世界》杂志第123号、第161号发表。王国维且托名山阴樊志厚,为二稿作序文,不遗余力地鼓吹自己的词作。其甲稿序云:“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乙稿序则云:“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自夫人不能观古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伪文学。”按后主、子瞻、少游、稼轩、白石、梦窗、玉田皆是抒写个人之生命体验者,而正中、永叔、美成则多写众人之情,其词作多无个人意志在内。由此也可旁证,静安论词并不以个人意志的抒发,也就是严格意义上的“真”为必要前提。他所谓的真文学并不是指那些不平则鸣,以血书之的有着强烈个人身世之感的作品,所谓的“伪文学”,也只是因为其作者“不能观古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所作”。
正是因为静安对文学的“真”抱有的是这样一种见解,他的主题先行的《人间词》绝少成功之作。《人间词》几乎都作于1904-1907年间。作者并非因为心中有苦难需要宣泄,生命中有哀伤需要痛悔,却是采取了完全冷静的旁观的态度,去俯看人间的悲欢。比如这首堪称静安名作的《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的确是意境深婉,结句哲理以形象出之,堪称名句,但只要稍加寻绎,便会觉得词中本无作者的生命体验在内,完全叙写的是他人的哀欢,就不能给人以真正的感动。
又如他的那首更有名的《浣溪沙》: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宵欢宴胜平时。
陈永正先生《王国维诗词全编校注》评曰:“词人采用拟人的想像手法,以失行孤雁的不幸遭遇与闺中的欢宴作比,写出人生的痛苦和不平等。作者的情感是真实的,比喻是鲜明的,也能使读者得到真切的感受。但我们总觉得,这样的手法并不算得特别高明,它是有为而作的。句句坐实,词人的思路也很狭窄,缺少供幻想和联想自由驰骋的空间。所以,这只是一首‘作’出来的词,是好词,但不是绝好的词。”(《王国维诗词全编校注》338页)可谓独具只眼的点评。只是,还说得太客气了,这首词和王国维的大部分词作都一样,因为太缺乏个人的身世之感,并非以血写就,所以,总当不得一个“真”字。
相反,他的那些不太为人注意,他自己也未必满意的作品,由于浸入了他自己的血,反而才是真正值得关注的文学经典。如这一首《点绛唇》:
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不成抛掷。梦里终相觅。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
尽管不如上二首深婉,语致浅近却真挚动人,以作品中有真我在也。复如这一首《虞美人》:
碧苔深锁长门路。总被蛾眉误。自来积毁骨能销。何况真红一点臂砂娇。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颜悔。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
像这样的词,心中郁积无聊,不得不诉之文字,表达出词人最真切的内心,这才是真正的文学。
王国维在创作上和理论上,皆是以境界说为根本旨归,尽管他也提到了以血书写的文学的问题,但他自己并不认为那就是文学的极则。当两者发生冲突时,他宁愿选择假而深的造境,而不选择真而浅的真情。其所以然者,当是王国维深深服膺文学的“游戏说”,而对尼采的悲剧诗学并不真正赞同。作为中国伦理诗学的反动,“游戏说”有其积极的进步作用,从这一方面讲,《人间词话》结束了一个旧时代;但由于王国维并不追求“以血写就”的文学,他的《人间词》却未能开始一个新时代。
五年前报上就宣传将结集出版钱先生的英文作品,如今手捧《钱锺书英文文集》(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9月出版),真是兴奋,可披览未久,即怅恨不已。
编辑错误有六类。
第一,底本错误。
这是最致命的,最令人痛心。大家知道,钱先生爱好,不示人以璞,爱反复增订旧作。本书的编者看来不怎么熟悉钱先生的作品,也不很了解钱先生作品的研究情况。全书一半篇幅是China in the English Literature of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来自国立北平图书馆英文馆刊《图书季刊》。这篇长文1945年计划出版单行本(1947年初王辛笛《中国已非华夏》称“最近已在美国由A. Knopf书店出版”),钱先生作了很多增删,如第一个脚注只保留了前三行,85页Before we proceed to seventeenth century references to China前有两页重大的增补:Very few seem to have notice that Leigh Hunt was really with the subject of China in European literature云云。题目也改为China in the English Literature of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Three Essays,并作了两页序文(Preface)。补订并非作于《图书季刊》本上,而是重新打印在十六开白纸上,用钢笔校改和润色。手稿本共二百三十六页,今存国家图书馆外文图书子库——实在应该珍藏于善本特藏部。三十多年后,钱先生又作了增订(1979年4月26日复姜德明书:“我上月起着手修改三十年前少作——一部用外文写的学术著作”)。钱先生曾说:“在写作上,我也许是一个‘忘本’的浪子,懒去留恋和收藏早期发表的东西。”为编文集的人可不能“忘本”啊。善本不用用废品,耽误读者犹可,埋没作者的学识文心最恼人。这册文集仅仅Chinese Literature一篇利用了钱先生增补本。钱先生屡屡坚拒搜集旧作,还和翻印《围城》初刊本的出版家打官司,并谓身后有为此者,他“不能如郑板桥之化厉鬼以击其脑,亦唯衔恨泉下”。
Op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