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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全本(TXT)作者:鹿桥-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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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公子邝晋元,一向出言俗不可耐,面目又极可憎。大家本想请他去池边照照尊容的。既已被范宽湖给丢到池里,也就算了。
  依大家的年青人习惯;乖僻的,傲慢的,固执的,迟顿的,刻薄的,精明的各种性情都可忍耐,惟有虚华不实,窃名附雅的人一旦为人发觉,便人人掩鼻而过。
  暑假里,蔺燕梅因为住在学校里,伍宝笙不愿看她天天念书,等她把二年级必修科的几本指定参考书先念完了,就常常催她出去玩。她总是出去走走,独自一个人发了些时的呆,便又回来。有时接了家信,便用一个下午写回信。一写就是十张二十张纸。伍宝笙心上暗暗着急。这时沈家姐妹回家了,史宣文又走了。她去试验室时,只留了她一个没有人陪。乔倩垠本来常来伴她。近来乔倩垠因为时常在下午发烧,经医生检查,说是肺病已经到了第二期了,非疗养不可。她家里寄钱来,送她到西山一个疗养院去调养。蔺燕梅也不能常常见她。蔺燕梅似乎看见大家毕业的毕业,散的散,心上也很有些心事。功课因为放了假,没得可忙,便只有多预备下学年的书解闷。家又不在昆明了。想家时只有多写信。除此两件事来,她什么也不想做。
  这天上午,才七点多钟。伍宝笙起来又到学校去看一个试验结果去了。这个还是属于她毕业论文的一部份的。她一进门看见小童也在那儿。她看见小童的制服口袋里,左右各装了一只小荷兰鼠。那一对小东西,刚刚能把小头伸到口袋外边来惊奇地望着,小眼珠子真圆,真亮。小鼻子直嗅个不停。
  “你干什么小童?”她说:“大清早起的就来惹他们?”
  “我有公事!”他说。顺手把两个小头往袋里一按。这些小东西已习于小童的爱抚。吃这一按倒也不反抗。“我今天要旅行一天!陆先生要我把这一对花的送到大普吉农业研究所去。”
  “有谁陪你去没有?”
  “本来有大宴。后来没有了,只我自己去。因为冯新衔忽然有人请去西山一家人家做补习教师。大宴同朱石樵送他去了。他们两个顺便去看看乔倩垠。”
  “真是你们有舒服日子过。”她看了小童叹息地说:“好天气,好闲暇,好旅行。”
  “旅行还有坏的?”小童说。
  “你以为走路的人全是快活的?”她说:“等下你去大普吉,那里是去沙朗,富民的大路。你留神看看,有几个人是像你这种安闲旅行的?或是进城请医生看绝望的病,或是打官司争田产,或是奔丧,或是投靠亲友。前些日子乔倩垠搬到西山去养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眼看下学期未必能上学了,这些都是旅行。”
  “伍宝笙。”小童也感伤起来:“你什么时候也这样爱说丧气话起来?”
  “好小童。”她说:“人长大了。眼里看得多了。许多意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觉也受了一点影响。比方说罢,史宣文走了。她和我同学四年。如今分别了。她来信说想我,我去信说想她。这种事叫人心上怎么会好受呢?她是去做事。不能算坏呀!可是我们还不免这样。我仿佛觉得好朋友要终身在一起才行。饿了,一起吃。冷了,一起穿。笑,一块儿笑。哭,一块哭。但是这件事就是谁也做不到。乔倩垠病了。这个人这么聪明,又好心眼儿,便要孤零零地去养这种难缠的病。校里熟悉的面孔,一天天少了。我怎么能不难过呢?不过我平时还常用心。也还看得穿这一点。想想也就算了。可是最近屋里这个小蔺燕梅天天在我眼前愁眉苦脸的。我只有她这一个宝贝了,叫我怎么不每天愁不断呢?我在系里面心上惦记着她。走回去看她,什么时候回去,她什么时候在屋。不是念书就是写信。撵她出去玩,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歌都少听见她唱!我心力再强一些,也不容易一天到晚抵抗得了哀愁的侵蚀呀!人也有疲困的时候。疲困时就更不得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见了小童会一下子倾吐出这许多心事来。
  “伍宝笙。”小童说:“人工作不能一直这么不休息地干的。四年来你太用功了。天天听你试验这个,试验那个的。你就不会也来个快乐的旅行?这种忧郁症发展下去会害死人的!伍宝笙!走!我们一块儿来一趟大普吉!让我报答你两年来扶助我的恩惠,我把我的快乐分给你一点!”
  “小童,你是长得大多了。”她是被提起了一些精神,事实上她方才倾吐之中已有自己察觉忧郁症之口气。不过这正是这样心情下的人常有的行径。索性多说几句感伤的话,过一下忧郁的瘾:“不说你的思想学识,单说身材罢,比你在一年级时高半个头了。现在咱们差不多高了罢。这制服袖子才刚刚过肘,裤腿也短成那样儿。伍宝笙现在是真要小童帮助了。他心上是不是也变大人多了?”
  “走罢!我们!”他说:“在这儿仿佛一时改不了话题似的。他们两个在我口袋里也呆不住了。”小童指了口袋里那一对荷兰鼠说。
  “我会调理我自己的。从今天起一定把这种忧郁症当一个敌人来对付!”她说:“今天固然是应该出去走走。不过显然地作坏了这个试验,还要引起更多的心烦。我早已把我自己许给试验室了。现在你去替我把蔺燕梅找出来,领她去玩一天,也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还是一块儿去罢。”他说;“我又从来没有单独去找过她。”
  “我实在离不开。”她说:“要不就你先把荷兰鼠放回去。我在这儿等你,你先去找她到这里来。”
  “也好。”小童放下了这一对小动物便大踏步走了。伍宝笙从他的后影中想到两年来他们的友情。心上得到很多安慰。她想:“光是性格本身便是足够的安慰。不必有安慰的表示,或是词句。当初因为同系,偶然认得,便因为他率真直爽,个性喜欢和人接近便容易和人熟识。因为他又认得不少朋友。为了他,自己也曾小小地代他高过兴,发过愁。现在他是个小大人儿了。时间多快啊!他已能转过来用道理劝慰我了!这个大孩子,想想他的事,他是多顽皮,又多爱惹事!给我闯过多少乱子!又引我掉过多少泪呵!”她想想又松快了。
  没有多久,伍宝笙还没有把她今天观察的结果记录完,蔺燕梅已经同小童一路说着来了。小童是永远快乐的,这句话倒是不假,他人大心不大,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有说有笑的了。
  “燕梅你来了。”伍宝笙说:“等我一会儿。我也放自己一天假。登记了这几行字,咱们一块出去走走。”她又指着一个铁丝笼子告诉小童说:“用那个装荷兰鼠,别放在口袋里。”
  他们两个就来捉这陆先生指定的一对荷兰鼠。
  “现在注意!”小童看了那个又胆怯,又想捉的蔺燕梅说:“先伸一只手挡了他的头再用另一只手从后面捉。第一只手压下来,两只手一块抓住它!”
  “我害怕!”
  “不行。”他说:“他不咬人。他还怕你呢。我非看你捉一回不可!这是专门的方法!”
  “不,小童,”她哀求着说:“你提着他让我顺一下他的小花毛就够了!”
  “今天一天都不离开这儿:”小童说:“如果你不敢提。”
  “我敢。”她说:“可是我抓不住有什么办法呢!”
  “这样子罢。”他神气得不得了:“原谅你是第一次捉。先随便捉住一只就及格。”
  小童是这么一种脾气,他不懂得女孩子这点爱娇,他看了蔺燕梅这双羡慕的眼睛,同缩着的一双手觉得很不调和。他简直有点生气了。现在他看蔺燕梅实在有决心去捉一捉试试,便说这样的活,希望蔺燕梅先随便提一只,好壮壮胆子,不必一定伸手进去,从许多小鼠中间排出那一对来。可是这样还是不行。她手还没有碰到人家,人家一跳,又吓得她抽手不迭,吓得半天还心跳。
  “哎!”小童叹气了:“这下子不怨陆先生不许我把他们送你了。如果送给你了,你还不敢给他们窠儿里换草呢!看你真是一辈子也不容易学会了。现在用最初级的方法教你!听着!闭上眼!伸直了手!一直往前伸!先不练习抓,先练习去碰碰他们!”蔺燕梅听了心上生气。又无可奈何,只有瞪他一眼。
  “别这么板着脸训我!”她说:“这也太容易了!等人家办不到的时候,你再说教训人的话。”她说着把心一横,两只手一直向前伸。先出手时还快,越伸越慢。小东西们看见有手伸过来,早早地躲到另外一边去了。她还闭着眼探手呢!小童看了直替她悲观,想把这一双手领着去找。他伸手一拉她的手。
  “妈呀!”她的手抽回来比电还快,小童倒吃了一惊!
  “他们咬了我了!”
  “什么咬了你了?”他问。
  “你会没有看见?”她抱怨着说。看看自己的手没有破,也就不生气了。她得意地告诉小童:“幸亏没有咬破!不过我总算是碰着他们啦;你还有什么说的罢!”
  “你碰的是我的手呀!”他说:“你看!你就这样,摸鱼似的。又像熄了灯在桌上找洋火儿时候,怕碰倒桌上有水的杯子。荷兰鼠若是木头做的,你才差不多可以碰得到。”他说着就闭上眼学她那个样子。特别把样子学得可笑,气得蔺燕梅就打他。他又假装碰到了蔺燕梅的手又学她忙着缩手的样子,又自己吱吱喳喳地怪叫。
  “谁叫你不先告诉我你也伸手呢!”商燕梅羞得自己也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我又没有那么怪叫!”她说。
  “咱们实行强迫教育罢。”小童说。他是干点什么事都是一样热心的。他看不惯畏缩的样子,即使是这么娇的一个女孩子他也不管。如果蔺燕梅一直不敢捉,他是一辈子想起来也别扭的。
  “没有法子了,依你罢。”她乖乖地说。
  “不许再捣乱了!咬着牙!”
  “不捣乱了!我就咬着牙!”
  他就捉了她一只手,拉着去摸,她的手仍是不免想抽回来,可是敌不过这个年青男孩子的力气,只有随着。
  一只小荷兰鼠忽然跳过来,用后腿站起来嗅了嗅,小童忙用力往下拉蔺燕梅的手。蔺燕梅又差点喊出来。小荷兰鼠又跳开了。小童因为又是她一用力抽才没有碰到,心上气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拉了她的手四处在木箱里追。她吓得乱喊乱叫。伍宝笙听见了忙跑出来看。她嘴里:“姐姐!姐姐!你看小童呀!”地乱喊。一下子,小童用她的手按住了一头小鼠。她已经吓哭了。
  伍宝笙看见了骂小童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粗呀!你把她吓着了怎么了!”小童心上还在生气。不过已经算是把这件事办成,心上狠狠地想:“你把姐姐喊来了,又怎么样?”他提了那只小鼠在手里顺着毛,不说话。
  “你胆子怎么也就会这么小呀!”姐姐又去责备妹妹。妹妹抱歉地看看小童。小童就把小鼠递给她,出人意料地她居然大胆地接在手里了。两个眼睛含了泪水,腮上还带着泪珠,看得出心跳尚急,可是已经又笑了呢!
  “不管你们的事了。”姐姐生气地说:“还是小童该来制你!我要快点进去。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他俩个快乐地在外面和荷兰鼠玩,蔺燕梅嫌小童粗心,她小心地把草铺在铁丝笼里,由小童提了那一对来,放进去。伍宝笙走出来,三个人便一同走出这南区校舍来。小童拿了笼子,蔺燕梅笑着不时伸进一个小手指去给小鼠的小牙咬。
  才走到新舍门口,迎面来了余孟勤。还是一件蓝布长衫,天热了是单的。长长的身子,手里拿的一本书显得特别小。他看见伍宝笙点了点头。对小童说:“怎么一早晨就找你们一个人也不见了?”
  “伍宝笙,咱们邀大余一块儿走罢?”也不等她回答,小童就说:“今天众英雄都有事不在家。我们去大普吉送这一对荷兰鼠。你也一块儿走走吧!”
  “一对荷兰鼠三个人送?”他是无论什么事一觉得不对劲就要问的。
  “三个人还嫌不够呢!”小童说着就拉了他一同走。他也没有事,便把书放在袋里,随了脚步走在一起了。有这么一对天使似的女孩,哪一个年青人会拒绝同行呢?
  那边蔺燕梅拉了伍宝笙衣服一下,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伍宝笙笑了起来。说:“你们谁还不知道谁!还用介绍?大余,这是我妹妹。这是圣人余孟勤。”妹妹想伸手的,大余却只点了个头算了。小童说:“真真怪事!园丁今天才认识他的花!”
  “你的话偏多!”蔺燕梅低了头说。
  “我们本来也没有必要的事叫我们认得。是不是?”圣人更不懂女孩子心理。他觉得小童的话太多。他只是凭了推理来说话。他是在春季晚会后第一个见了蔺燕梅没有兴高彩烈,忘其所以地谈跳舞的事情的人,也是第一个认识蔺燕海没有显得特别喜欢的人,也是第一个没在她面前不知不觉夸张表露自己的人。小童大宴第一次见到蔺燕梅,不觉话多了。史宣文,伍宝笙就显得特别姐姐样儿的。宋捷军曾经在一次赛球时因为她忽然来看,便特别多跌两跤。邝晋元,常常不自觉地用手指去拨弄他的新领带。是余孟勤觉不出商燕梅特别美吗?何以连范宽湖那孔雀样的少年都是不绝口地称赞她呢?这一点是很特别的,实在说余孟勤是非常懂得美的人。可惜他一年来,不等他先认识她,就已经对她另外有了一种印象。希望她是一个修女,一个无人能接近的修女。又希望她能成为个偶像,一个人人都崇拜的偶像。这种希望便把他自己约束起来,这层约束蔽了他的眼睛。蔺燕梅的容貌已经刺不伤他,而对他另外有一种意义了。春季晚会后,也曾写过一篇近千行的新诗,来赞美这音乐及跳舞,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笔名刊在壁报上。范宽湖把邝晋元投到池塘之后他也曾把这事的真相以他无敌的口才辩白过,他之爱蔺燕梅,如果可以用爱字来说的话,是过于任何人的。他之受蔺燕梅颜色的影响也不下于任何人的,不见他在第一天看到她时全看呆了吗!
  如果他们当时便认得了,以他的任性与她的崇拜高年级学生的那种孩气心理,他们必会马上很接近的。不过结果如何,很难讲的定。也许他会不等她念完了大学便娶了她,如他自己所云:一个有理想的男子放弃了他学术上的责任早早成家。也许认识不久便又因误会而分开了,并且以他在学校中的地位,同辩才,成为她的一个死敌。这二种不同的态度发生在他这样一个人身上,是同样的可能的。
  现在这个男子既不曾可喜地放弃了他的责任,也没有变成她的死敌,那种一举一动,一衣一履全要批评或攻击的死敌。两个人一直未相往来偏被别人称一个为园丁,而另一个,一朵花。这两个称呼是多么不切实哟!园丁今天才认得这朵花。并且这朵花的栽培并没有直接由他得到好处。
  蔺燕梅从来不爱这称呼,偏今天一见面就被小童说了出来。她本来想抬头看看大余是什么神气的。又一向害怕他那一双眼。现在既然身旁有姐姐,便拉了她同走,偷着看他。大余走在伍宝笙那一边。小童精神总是有富裕的,便提了笼子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走到了去沙朗的石板路,路渐渐上了山,他们话讲的不多,到底是因为有了大余,他和两个女孩子不大熟。还有小童在他跟前也比平常老实得多。蔺燕梅一向是个讨人喜欢的角色,有她在场本来不应该这样大家话少的。她至少有些话可以说,比如问问大余研究院是怎么回事呀,有几次他发表的文章,她都不大看得懂呀等等。但是她不开口,因为第一她料想大余多半不会喜欢一个太爱交际,专会没话找话的那种场面上的小姐们。第二她不想开口去和大余攀谈。本来她想和姐姐或者小童胡扯的。现在看人人都只是正经地说点学校里的事,她也就不开口了。
  不久,走到了一个小山头上。这里是他们躲警报常到的地方,闲时倒很少来,伍宝笙说:“休息一下罢。这儿可以看见整个新校舍。”山头上有一个碉堡,他们便走到碉堡前面一片草地上来。蔺燕梅拉了伍宝笙陪她坐下来。小童把笼子放在地上四处看。新校舍的小房顶,一块一块的小长方形,整齐地排在那里。从这山上看是很好看的。
  “大余。”小童忽然说:“我觉得你比伍宝笙差得多了。你用功,她功课也好。可是人家会玩你不会玩。”
  “这话完全对。”大余笑着说:“可是你是怎么忽然想起来的呢?”
  “你看这新校舍一大块地方。”小童指着说:“我若是想像你在那里面,不是在图书馆里面,就是在系办公室里面,或者是课室里边宿舍里边甚至厕所里边。总而言之,那一些小长方形的屋里,不管是那一个,你永远是被一个屋顶扣着的。伍宝笙呢!她有时候跟蔺燕梅在那边球场上打网球,有时候跟我在小池塘边上放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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