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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衣就行。蔺燕梅说:“我还有那件宽袖口的短大衣,我穿上它,再盖雨衣正好。你还是听我的话盖毛巾被罢!”范宽湖看她俩弄妥当,便同小童到一边去睡了。才一会儿,小童又想起话来他说:“蔺燕梅,你一定作好梦。”
“怎么?”她已经有点睡意矇眬。
“一晚上景色如梦,你又作白日梦,再加上那么想见的阿姨,史宣文,又都在昆明,现在你在车上,天一亮就到了。前面两句话叫梦境美,后面两个人叫梦境好。日间所思,你晚上能无梦吗?”小童神往地自己看了月亮说。
“唔——也许。”她说着就睡着了。她到昆明除了阿姨,史宣文,伍宝笙之外还有余孟勤要见呢!这是她离昆明十天,又恢复了光彩归来了!要再见她的余孟勤,他是她的良友,她的同学,她的师长,并且在她幼小的心灵里,还有一心认定的情人呢!
到底都是年青的人,白天又都累乏了。没有多少时候,四个人就呼呼皆入睡了。
第二天大清早,天还没有大亮,小童先醒了。他醒了便不能再睡。他想去车站外吃点新鲜豆浆。
他看看三个都正睡得好,站在那里想了一想便不叫他们。他又想取出蔺燕梅提包中的漱口杯来给她带回点豆浆喝,又见她睡得分外甜,不忍她枕下取东西。他笑了笑便走了。
他才下去,蔺燕梅便打了个转身,和范宽怡碰了个头,把小范碰醒。小范便躺在那里轻轻唤一声:“燕梅!”其实蔺燕梅才睡得好,不见答应。范宽怡就又唤声:“燕梅!”还是没有醒。她就自己在眼眶上被商燕梅碰痛的地方,用手背揉一揉,顺便借了曦微的晨光,看了看手表:“四点半了?”
“五点钟车就开?”她想。她便一翻身坐了起来。“咦?小童呢?”她说。
“你醒了?”她哥哥也坐起来。
“叫燕梅碰醒了。”她说着便低下头来,一手拢了头发看睡着的蔺燕梅:“她碰醒了我,她自己还睡着?”她说,便要用手去推。
“别!”她哥哥说:“让她睡。叫醒她又干什么?她正做好梦呢!”
“别上她的当了,她装睡呢!”小范说。又招手叫她哥哥过来:“你过来看看!”
“哥哥!你瞧她睡着这个样子多好看!”她又说。她越看蔺燕梅越是装睡。她用话挤她:“你见过这么好看的睡美人儿没有?”
“你说小声点儿,弄醒了她。”
“唉!我本来想教你一套求她的话的!”她说:“谁知道你这一句话呀!温存体贴得再也不能更到家了!”他们兄妹两个便呆呆地看着这个甜睡的女儿不作声。迷蒙的白雾,从车窗飘进来,把蔺燕梅衬托的如同幻梦里的女仙,水中的花影。
“宽怡,”范宽湖说:“你爱她不爱?”
“这话该问你自己。我还正想问你呢!”
范宽湖笑了一笑:“你刚才说要教我一套求她的话,求她什么?”
“求她什么?你看她睡在你眼前呢!这件雨衣,这绿色有光的绸子衬了她的脸,和她一头细发,美不美?”
“她是真美,她又甜!”
“这雨衣像不像玫瑰花的叶子?”
“像!”
“她像不像咱们校园里的一朵好花!一朵好花正在好时候!”
范宽湖已深深神往,他没有说话。
“哥哥。你不能再放过!我问你,你说真心话,你爱她不爱?”
“我以我的全心。”他一直是看了蔺燕梅说。
“哥哥,如果她现在醒着,你是不是也一样儿地说?”
“我希望她现在是醒着。”他说着便换了一个极柔和极有情的声口:“燕梅!这是范宽湖在这儿对你说:他爱你,他早就想告诉你。他以他的全心,以他的全心爱你,他的心被你整个占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静等你的回答!”
“她会不会不爱你?”
“她心慈蔼,她不忍这么伤害我!她禀性率真,她过去不会是假意和我周旋。她还稚小,她爱情在心里还未生长成熟。她爱我,她不自觉!”
“哥哥。我说着她醒着。她没法说出她的话。她人已醒,她的爱情还睡着。你怎么唤醒她?”小范看着蔺燕梅说:“她要告诉你她心上的话,你用什么来听?你看她多温和柔软。她那会唱,会说,会笑的小嘴唇是太软了,它们说不出这么分量的话。它们要颤抖。哥哥,你轻轻用你的唇去听听,它们要说什么?哥哥,你吻她。你不能让她等久。你吻醒了她,她知道天明了,她的快乐日子也开始了。燕梅,哥哥吻过你,我也忍不住要亲你一下。你在做一个美丽的梦,我们却像在梦中似的,看你这么一朵美丽的花!”
范宽湖就庄重地俯下身去了,他目不转瞬地看了蔺燕梅这娇艳的面容,合着的双目,脑中一幕一幕地想着这两年在学校中红极一时的生活剪影。心上爱着这含情的眉梢,带笑的嘴角。他再也不能迟疑了。他轻轻地,深情地,怜惜地,吻在蔺燕梅梦中松软的唇上,连在一边的范宽怡都似乎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停止了。他吻了她。
他刚要开口说话,却看见蔺燕梅,又从绿绸雨衣下舒出双臂,短大衣的宽袖便滑下来,落在她肩上,那洁白细致竟似有光的双臂,那在跳舞时能有那动人表情的双臂便绕在范党湖的颈上形成一个有光的环。范宽湖的爱她,是以他全心,这双臂的表情,是说,她的亲吻也是以她全心。她的臂弯里毫不着力地,又是紧紧贴贴地,刚好容下范宽湖的颈项,她美妙的两眼紧闭着,她眉尖因为太快乐微蹙着,她把他抱紧在胸前,贴在自己心上。范宽湖便深深地吻着她。
第十三章
“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
—苏东坡
“可怜!燕梅!”蔺燕梅她自己想:“怎么这个句子再也想不起来?怎么谱子也这么颠倒着了?好孩子,不想它也罢,想得怪可怜儿地!看看你这么一个齐齐整整的好女孩儿,在丛草中一坐半日,也忘了起来?真是想得出神了,只顾坐看春色迟暮,野花草籽都该沾满衣襟鞋袜了!”她想着忙站起来,可不是么!这身上是什么时候有的好一件白纱舞衣,竟沾满了芳香又多刺的草籽!
“算了!”她又想:“这草籽既抖它不掉,由它沾在身上算了,怪玲珑,干净好看的!”忽然她想自己在这里出了半日神,独自说了些呓语,又摘草籽,又抖衣裳地,不知道背地里有人偷看没有!想想不觉脸红了。回头看看哪里有人,只见芳草如茵披满山岗,一望无际。白云在天上轻轻地飘过,把淡淡的影子,有心无意地映在山脚下一片明湖里。春色如洗,春意欲滴。
她看看幸好没有人偷看,没有人偷听,可是心上仍放它不下。她且重新坐在草地上,仔细想想:“方才都说了些什么梦话?怎么会偶然想起怕被人听了去,竟怦怦心跳成这个样儿?”
她想来想去,思想浮动不定,无法集中,两眼却只顾流连在自己匀称美丽的身体各部份上,爱惜也不忍移去。她又恨竟没有一个人在这里,她心上盛满了多少似快乐又似忧郁的感觉,竟没有人可以述说!这么浓艳如画的春光无人共看,这么甜蜜的情意无人有福来享。每一秒美丽的光阴,都横遭浪费!
“如果有人在这儿,如果他便藏在那边,或者这边,一丛丛的花草背后,如果他爱偷看我,他爱偷听这些小话儿,他不忍走出到我眼前来惊醒我,如果他已把刚才小声儿说给自己的话偷听了去呢?”她吓得忙两手掩了胸前想。
“呸!”她轻轻啐了一下:“听就听去!他能怎么样?这是我自己说着玩儿的,不怕他听了去!我又不是说给他听的!谁叫他偷听来?
“他能够去告诉谁?没凭没据地!”她想着便狡黠地笑了。“他如果不讲理,我就跟他赖!对!我就跟他赖!
“我不讲理?我是不讲理嚜!只许我不讲理,他不许。没见过巴巴地跑到这儿来跟我讲理的。
“这么好的春光,我陪他玩,他会跟我讲起理来?真是没道理!我坐在这儿跟他胡缠什么?我且走过那边湖滨山上去。没的在这儿跟他生什么闲气!
“可是在这儿坐着不动,尚且沾惹了一身小草,再走过这么宽的一片草地,衣裙上岂不要拖满了?
“我如果能够轻轻飞过去,脚尖点在草尖上岂不干净爽利?我就像白云的影子那样飞过去多好?
“那么顶好脚上没有鞋袜。”她想着低头上看,脚上可不是赤裸着!
“真好笑,这半天没发现是光着脚丫儿呢!
“不能够飞,走过去也算了。既然是人,就不能飞。飞过反而尝不到草滋味,我就从这片花草里走过去。就由他们牵牵挂挂地勾住我的衣裳,擦着我的脚胫。这些怪刺痒人的小东西!
“那边山色真美,背后景致也美!四边都好看。我往哪儿走呢?
“我随便走,哪儿也是一地温温软软的小草。山色好看,映在湖里更好看,我也去水边照自己的影子!
“喂!你别藏在那儿了,要不要走出来跟我一块儿过去?你现在不出来等一下再偷偷跟在后边,我可不理你!你别猛地钻出来吓唬我。我会跑,我跑得又轻又快,我跑得可以没有一丝丝儿声音!我现在就跑了!
“山上那个顽皮的影子是谁?他跑得好快?你这个顽皮的孩子,一个人跑到山上去干什么?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你一个人在山上顽?你也知道这儿有这么好的地方?
“他喜欢小动物的。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跑来招惹那些小松鼠,和竹枝雀儿?你还是跟野兔或者是蜜蜂儿玩?你也是个小野物儿呢!
“听!听!他也唱呢!他唱得真清脆!
“不是他唱,喏!在白云里呢!比燕子还小,比燕子还快!那歌声滴滴直落在湖水上!这一定是云雀!云雀是什么样儿?它飞得这么高!看也看不清!我会唱你许多歌呢!‘听!听!云雀’‘听!那优美的云雀歌!’可是我没有看见过你!你什么时候下来?我让你落在我手上,你的小脚爪一定很细?你会偏了头看我罢?我们做朋友!
“后面真有人追!我怎么看不见他?我得快跑,我觉得有人追!我跑得好快!你能追得上么?你看我已经差不多是在草尖上飞了!风又轻轻地送着我!
“山泽女神叫做什么名字?狩猎女神叫做什么名字?她们多美,他们也穿着白衣服罢?她们快得能够追上太阳金色的影子。我的脚踝也比得上疾走的野鹿!
“他一定远远落在后面了!可是我不能等他!他坏得很,也许会突然跳出来捉住我。我不能停,我要跑得更快。
“看山上那个孩子的怪样儿!他背着手,低头只顾走!我在这儿呢,他也不回头!他是不是在那儿偷偷地笑我做白日梦?
“你就叫我一个人闷着?不来和我玩?那你就去你的,我会到湖边上自己坐坐。我唱唱歌,把歌吹到水泡泡里,再把水泡吹到湖心去。
“我就在湖边坐下来算了。我跑也不会累,倒是跑得厌烦了。我为什么不能坐坐?我也不要和你玩,你是个小孩子,有了野兔,蜜蜂就够了。真是个好小孩!
“怎么?你跑到哪儿去了?怎么这儿有一个教堂?刚才会没看见?真是心飞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也许不是教堂,盖在这种又好看,又没有人的地方?也许是一座碉堡,里面囚禁着一位古代的国王,可怜的国王!
“也许关着一位痴心的公主,她坚定地等着那个王子骑了白马来接她!看那长长的窗子,她就成天倚在那儿,用她噙了泪珠儿的眼睛从灰色的石墙上看到这一片好草地上来!可怜的公主!
“我想的那是一句什么歌?这会儿好像想着了一点似的:‘应念我终日凝眸……’?不对!怎么会是这阕凤凰台上忆吹萧!
“我看那如果是座教堂还好些。如果是教堂,我就进去。我进去就不出来。我现在就进去!
“要死了!哎哟!你怎么藏在这儿,一把把我抓住!”
“你管我上哪儿去!你放手!我们不是朋友我不和你说话!我从那天走出西车站救护站就不认得你了!
“我从没想到你会有这个神气!你不用求我。别惹我看不起!我不跟你玩,你也不会玩。你是个可怜人,你的血早都叫那些死书吸干了!你可怜用了一辈子苦功,到临了来个这样的下场!
“你倒是个好人,你又聪明。可是你也不聪明,你比我姐姐差得远了!真是,一个学校会造出这么两种不同的人来!
“呀!别惹得我也哭了。你怎么也会哭!你今天病了?怎么成了这么一副可怜神气?你别着急,我没有骂你,我怎么会骂你?你来!你好好儿地靠着我坐下!让我用我的纱衣裳给你擦擦眼泪,你看它多么柔软!喜欢了罢?不哭了罢?真是,看了这么个体面的人,浓眉大眼地,滚出烫手的泪珠儿来,真叫
人心也酸了!
“你靠紧了我歇一歇!我也不说话。你真该歇一歇。我怕你一辈子连睡的时候都算进去就没有好好儿地歇过一分钟!
“别伤心了,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大孩子呢!你别逞强了!哭起来跟弟弟一模一样!亏来你赶到得快!你晚一步,我进了那教堂后,你在外面哭哑了嗓子,我也听你不见了!
“啊哟!怨我不好,又吓着你了!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么?我多咱走进堂里去来?我没有去,我没有去,我不去,我不会去。叫你好好歇着,又不听话了!
“你就这么歇着。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坐着陪着你,看着你,守着你!
“你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要我说:你是个好人,我懂得你。他们都不懂你?可不是吗?他们都不懂你!不理他们。我懂得你,我陪着你,你在我身边,在我怀里,在我心上。你就在我心上。我在心上有个小窝儿,你就变得这么一点点儿大,蹲在那儿,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才舒服呢!眼睛还这么闭着。
“我吗?我也舒服,我的心上是要你这么一个好人住着,你住在我心里,外面有我呢!风来也不怕,雨来也不怕。狼来也不怕,鬼来也不怕。你就休息着。有我对付他们呢!
“对。就是这样!你休息得好,我也跟休息了一样,慢慢地我也就都恢复了,这样多好。等一下我们就又高高兴兴地玩。这一片地方再没有别人,都是我们的!
“你会玩,我知道你会玩。我就陪你玩。哪里会说你不会玩呢?这么一个聪明人不会玩?谁能信呢?我就不信。
“怎么好好的又着急起来了?我怎么会爱他呢?我多咱说爱过他了?好孩子,我谁也没爱过。我单爱你一个,别人谁也没有碰到我心上过!他们只如地上的小草,你是天上的太阳。他们我连想都没想起过!他们也只有仰起头来看我的份儿,哪敢起什么心?可是我却仰起头来看你呢!
“傻孩子!你怎么糊涂起来了?我对他好,我对谁又曾不好过?我非推开你,叫你明白明白不可!如果这么想不开,积在心里,还成了病呢!我对他好,跟我对小草、小虫、小蚂蚁好,有什么不同!瞧瞧你这个惫赖样儿!要想在怀里赖着,就再不许说这种傻话!我听了生气就真不理你了!
“你也不想想看,那叫做会玩吗?那是电影明星一流人物呀,电影中的英雄,回到人生里跟丑角又差得了多远?他同我一起在台上出风头又有什么值得怪我的?你不是还写诗称赞么?他唱歌,我跳舞,他唱得是不坏呀。难道你也要去那个角色?那不但滑稽,我都不忍看你一个学问家居然粉墨登场,装村弄俏。
“他是明星,你是圣者,你是我的师尊。我崇敬你,礼拜你。我向你焚香,歌颂。我要向你献鲜花,可是你如果肯垂青,我就把我自己代替鲜花献上。我哪敢受你一句道谢的话?对肯收留我已经令我喜欢得化成灰也可愿意了。我觉得通体都生光彩,我整个都是你的了!
“告诉我!你肯不肯收?你收不收?你要我不要?
“他呢?他不是坏人,你顶聪明,你当然明白。天赋他好仪容,好性格,难道是害他?他比不上你就是了。他正直高贵。刚才怪我用字不好。戏台上的艺术也不是应该卑视的呀!你的诗比我的话好得多,用不着我多说。我祝他前途光明,也得个好结果。
“他想我,那是很自然的事。谁也想我。可是我现在在你的宝座下。谁也近不得我。我不是你找来的,是自己求你收留的。我再也不会走。真是的,刚才急成哪个样子!说大人,真是大人,说小孩又真是小孩!不羞,还会吃醋呢!一醋就醋成那份儿神气!
“也难怪你多心。他是对我挺用情地。他仿佛一直就是心在我身上,可是又捉摸不定。就是那天我跟他赌气玩之后,他来求过我爱他。真是弄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哪里有这么冒冒失失地?又不是戏,又不是小说!再说,别人告诉过我,他没有真爱情,可是倒有多少女孩子真爱他。如果一定要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