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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全本(TXT)作者:鹿桥-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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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看着她并没有拿游泳衣,便把游泳衣放下。两个人一个人一把钓竿,就到校门外吃早点去了。
  他们走到小贞官儿的摊子前,小童把钓鱼竿往地下一插。她看了,也学样儿,也那么一插。小童吃东西是其快如风的,她也不去拦他,只学他那个粗样儿给他看,两个人就又都笑。
  他们一人一个钓鱼竿插在那里,钓丝被风吹得飘起来带了丝上的漂儿也动,就像引人注意的两个幌子似的。他们本来就引人注意。蔺燕梅又穿了这么一套称体好腰身的衣裳,引得女孩子都不忍把目光移开。
  待她学着那种男孩子的神气把早点吃完,两个人就那么一路说笑地走了,全似身旁并没有这些同学看着似的。
  他们从火化院墙外小道往北走,太阳光刚刚令人觉出一点点暖和来。他们在经过的村子里买了几个才烘好的麦饼,拿着一直走进山谷去。
  山色姣好还不足令人喜。而蔺燕梅走来一直轻捷不倦才叫人真高兴。想想看,如果像她昨夜所说,累了,那么什么兴致不也就提不起来了么?
  他们在林下小径上,直往山上走,没有多久便到了第二个水池边上。水是真清,鱼儿在水里打漩全看得见。这山谷的幽美竟比昨日所说还胜一层,因为这里还有一阵阵的花草香气呢!
  “小童,这种奇怪的气候只有云南有。说四季皆春,就真四季皆春。告诉没来过的人都不能信。”她说。
  小童一边理钓丝一边看她迎了朝阳,正把一小束粉紫色的野花戴到发上。花儿上还有露水呢!
  她戴好了花又说:“云南南边的气候更不知道什么样儿了。”
  小童听了说:“你有没有应征去滇南作语言工作的意思?”
  “你怎么什么事都打听得这么清楚?”她奇怪地说:“我只告诉过系主任有这个意恩。你说怎么样?”
  “我说不坏。”他只有如此回答:“可是你一个人出过远门么?”
  “没有。”她看了地上的青草说:“不过也不要紧。她们传教士,修女常常有人走,可以结伴去,到那边也住在天主堂里。你想,一去两年,字典编好,代替论文,也是一样毕业,另外又作了点事业。”
  “你已经决定了?”他半信半疑地问。
  “你赞成不赞成?”她抬起头来笑了;“我有这么个想法。我想可能性是很小的。一个想法只不过是一个想法,离成为事实还有一大段路呢!”
  “我想不出来放你一个人去那边区深山里工作是一种什么滋味来。”
  “这儿不也是山里?这儿岂不是挺好。”
  “也许女孩子们同样地需要做点事业?”他沉思地说:“你听听这松树林里的风,看看这山,这水。千古是一样,是一样地美。人便不同。过去有多少美人,为了时尚,装束不同,仪止不同,许多画像现在看来并不完美。倒是她们留下的故事还始终动人。女孩子太美了,常常害怕自己的容貌给自己带来了太离奇的生命。可是不知道容貌能有多久?那些回肠荡气的故事才真传得久远。燕梅,我觉得你太美了。美的奇怪,不似人间的品质,也许你生命的精华一幕一幕还是才开始呢!我也不愿拦你,你尽管挑不平凡的路走罢!”
  “小童!”她感动得心脏都觉得震荡:“你说的话句句在我心上!小童!你怎么为我想得这么多?”
  “喜欢想的人,有点事情就不自主地想了下去。”他说:“昨天晚上你走后我遇上了伍宝笙,她说你阿姨告诉她,你打听滇南的事。我忽然想起也许是有心问的话。教育部这个征募的事,原本是有限几个人能应征的。男同学学语文的又都已经从军做翻译官去了,剩下的还不是女孩子们了。”
  “你还知道有谁去没有?”
  “当然有,都忘记告诉你了。布告才出来不久,朱石樵就决定去西藏去研究喇嘛教。我们,大余,大宴,三个人送的他。昨天就是把他剩下的两件衣裳几本书,几封旧信给送到大宴那儿去寄存。他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哪年才再见!燕梅!学校里熟人一天天地走得少了。我真觉得孤单得很呀!”他说着难过了起来:“昨天我在大宴那儿都舍不得回来。大宴脱下一件长衫给我,他穿起一件朱石樵的。说大家互相纪念着。我听着直想哭。后来一个人走夜路回来时候,真难受!”
  蔺燕梅没有法子劝她。她自己鼻子也酸了。她只能连着说:“小童,你别难过!”
  小童说:“你看,我家不在这里,我等于在学校里长大的。他们几个人,我从来没有分开过。现在一分开便似乎是此后分开的日子多,相聚的日子少了!你说,我能不觉凄凉么?”
  蔺燕梅一面抚慰他,一面接过钓丝来,替他把麦饼掐下几小块来装上,放下水去,嘴里又慢慢引他谈别的。她说:“怎么朱石樵走也没有叫我们知道呢?”
  “他脾气是这样。”小童说:“告诉我们的时候已经快启程了。冯新衔他都没告诉。他说.‘告诉了他,那么沈葭当然知道了,那就大家都知道了!’所以送行的只有我们三个人。”
  “西藏真远呀!”她说:“他怎么个去法儿?”
  “坐飞机先去印度。”小童说:“中国的旅行全是这种玄玄妙妙的!当初到云南来是先走安南!”
  蔺燕梅本来就是个容易激动的性情,她爱小童生性中感情浓厚的一部分,可是她又一向最怕他那种意味特别深沉的凄凉话。她看已经把话题引开了,便故意笑了出来说:“你想好笑不好笑,白莲教去研究喇嘛教去了!”
  小童听了觉得像是自己的话。便也笑了。正在笑着忽见水上鱼漂儿一动,两个人忙去扯钓竿,直把一条小鱼儿挑在半空中。银白色的鱼肚子在阳光里直闪。他们喜欢极了,拖到草地上四只手把它捉住,摘下钓来,是一条柳叶儿,有五寸多长。
  小童摘了几根小草棍儿想来穿却都不够结实,他便截下一段钓丝穿了放下水去。两个人就专心钓鱼,快到中午已经钓了六七条了。有一条小鲫鱼才三寸多一点,是蔺燕梅钓的。这条鱼虽小,却挺有肉,比五寸的柳叶儿还要重些呢。
  他们一边钓鱼,一边顺手把麦饼撕了来吃,不觉把麦饼吃光了。
  “得,这下子完啦。”小童说:“鱼食儿也没有了,人的干粮也完了。”
  “咱们就不钓了。”她说:“反正是玩儿。”
  “那若是带了游泳衣倒对了。”小童说:“就可以游泳了。”
  “我也没想到水这么清。”她说:“早知道我也带了。”
  “可不是吗!”小童看了水说:“你如果下水,我就抓你这条美丽的人鱼公主!不过现在游不成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童。”她看着他说:“后悔带了女孩子来玩了!是不是?没有我在这儿,恐怕你脱了衣服早就下去了!”
  “算了。”他笑了一笑:“也不定就得游。留一点精神回去。”
  “真是越变越听话了。”她说:“那么咱们就走。”
  “正好。”他说:“再多呆就该饿了。”
  他们收拾了钓竿准备下山回去。小童从水中提起那一串鱼儿来,那些可怜的小东西就拼命扑腾挣扎。他们看了,心上不忍,两个人一商量,就把钩丝一扯扯断,六七条小鱼儿又都放它们回去。看它们下水一钻打个转身便潜到深处不见了,两个人才高兴了,就笑着又带了空钓竿回来。
  走出山谷,到了平地,小童自己笑了说:“计算还是回来得对!如果游泳游累了,现在一定没有这么好兴致。”
  蔺燕梅喜欢听这句话,便靠近去傍了他身边走,说:“还是有个女孩子陪着好吧?”两个人就会心地笑了,于是又喜喜欢欢地回到学校来。这回他们进的是新校舍北区的北门。走到中央大路上,小童便踢着一粒小石子走。蔺燕梅就也学着他顽皮,也踢着一粒小石子,两个人低了头走。进了学校不觉又谈到朱石樵的走。小童便说如果是蔺燕梅走,一定完全两样,送别会就得开两个礼拜!她啐了一声说:“再气我,我走个给你瞧瞧!”
  小童忽然说:“站住!闭上眼!”她听了便闭上眼,站住。
  小童说:“我请求你作一件事行不行?”
  她闭着眼说:“都行。”
  “好。”小童说:“你试试改一改你的怪性情。同学已经一天天地少了,你别跟任何人闹别扭。你睁开眼看看。你和他玩一会儿,我把钓鱼竿送回屋去。”说着从她手中拿过钓鱼竿来。她睁眼抬头一看,已经躲不及了,大余已经走到面前。小童拿了鱼竿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跑向宿舍那边去了。
  她看了小童的背影,心上说不出的难过。一天的快乐忽然变成寂寞了。大余已走到身边又不能不周旋,可是他那眼睛怎么那么愁苦和无情啊!
  她虽说自从由宜良回来以后,没有和大余谈过话,却亦没有这样面对面站在一起过。她每次都是巧妙地躲过了。她或是找上个女孩子去说别的话,或是绕着走别的路。她总不能说见了面站在一起,不理人呀!
  她从小童的话里觉出大余此来必不容易应付。他来头之凶猛必将她心上已经结疤的伤口重新揭开,令她重新淌血,受痛楚。她知道大余这一月来不得机会和她说话,今天必不肯把这时机轻易放过。她深知大余口才之犀利,用情之狂暴,不是容易抵抗的。但是她又知道自己已经不爱他了,而势在非抵抗不可!
  大余靠近了她便说:“燕梅!我要求你同我走一走。”
  “不!孟勤!”她两眼看了地下痛楚地说。”她心上已经觉到了极大的压力。她处境忽然奇窘。她便拿着小手绢儿,把两只手拼命的绞。她说:“不!孟勤!我今天累极了。我要回去休息。”
  “你不能说这个话的!燕梅。你不能完全不给我一个机会。”他声调都变了。他一字一针扎在她心上。
  “我没有什么机会可给呀!孟勤,你不用我给什么。反之,你要给我安静,你要放开我。你看不出我在养伤吗?你一下子就打击得我发昏。”
  “机会就在眼前,燕梅。你不给我,我也要抓住。无论我从前怎么不了解你,我现在要用真心来了解你。无论我从前多么令你嫌恶,你得允许我试一试。燕梅!你不能不听一个犯人申诉,就下判决词!”
  “我不懂你的话呀?你说的我不明白呀?你也太兴奋了,我今天也累了。你放我走罢,等下回你也安静了,再好好说。好罢,孟勤?再谈罢?”
  “我是开门见山就说题目的。”他完全感觉得出来蔺燕梅是装不明白。他说:“你根本不需要我现在说一套序言。你躲我躲了将近一个月,你能在今天装不懂吗?燕梅,你就不能听一听我的申诉么?”
  “我不配听这个的。孟勤!你不能这么折磨我。你好比是一个壮汉暴打一个小孩子。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不应该来压制我。孟勤,你放开我。世界上比我强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何苦认定我来欺负?”
  “燕梅!”
  “你不说了罢!你放我回去!我说不过你,我怕你!我知道你的心也知道你的感情,你的口才更是无敌的。”
  “燕梅!”
  “你就是什么都不顾,你也要想念我们从前的友谊。你凭了这些时的友谊也请原谅我,放开我这一条小鱼。吃下它又不当饱,弄死它也不是快乐。”
  “燕梅!燕梅!”
  “我已经说了最卑下,可怜的话。我已经放弃了抵抗向你求饶。这是哀求你放开我呀!我连一个女人最后的一步权利都不能保留么?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休息呀!”
  “好罢。”他放低了声音说:“‘罗马也不是一天之内造出来的。’我今天依顺你,让你回去。至少我可以陪你走这一段路。你别用‘女人’这两个字,你看看你这身衣服,多么孩气,多么幼小!你也别相信你的决断,你需要人领道,你需要人保护。你又叫我失望,你又叫我惊奇。我失望你还是那个任性的脾气。我惊奇你变得这么坚决!可是无论失望还是惊奇,我都觉出你反常的地方,你反常,所以你才拒绝我的诊断同医疗。我不怪你,至少我觉得自己失职。”
  这些话都是蔺燕梅最怕听的。她越怕听,他越那么巧就正说出来。她当然也有听了不服气的地方,比如“女人”两个字原是大余从前用来说她的,现在翻过来批评她,但是她不敢辩,她一死儿低头快走,希望快点走到。她又怕在同学眼前给这位圣人难堪,所以又不敢真走得太快。
  大余继续说:“我过去恐怕被你错看作了一个无情的人。但是我想你应该明白我这一点的。我憎恶那种人,一天到晚把情感的事放在嘴边上随意不经心地乱说的。但是我现在让步了。我要低下头来学习。我要向你学习你不会再听见我斥责你女孩子脾气了。我要你的女孩子脾气来克化我,灌溉我。我也许是一株为霜雪冻僵了的枝条,但是你能把我暖过来。无论我是谁,即使是一个路人,只要你能力可以做到,你会掉头不顾么?我们现在倡导宽恕、慈悲、原宥。我们要鼓励人新生,我就是这么一个实例,我在你手里。你至少从今天起,万不可再不理我。你要容我常常向你求饶。”
  蔺燕梅如同在受着酷刑,受着试探。余孟勤只是顺了思想所及在向她倾吐。语句中本来也不是有意地压迫她。不过这词令自然地有力,而在她一个有心人听来,便觉时而是威逼,时而是利诱。尤其那一句:“罗马也不是一天之内造起来的。”一句谚语,更令她觉得来日凶险犹多,而不禁心上怦怦作跳。
  “其实你是做着一件违反自然。违反你自己心愿的事。”
  他自信力是可怕地那么强。他一字一字慢慢地说:“你很清楚地知道你有一个感情,这个感情是你自己很珍贵地培植起来的。不幸它意外地受了一点伤损,于是你痛苦地打算把它埋葬掉。你不知道今年埋下去的也许是一粒小种子,明年长出来便是拔它不掉的一树刺心的荆枝!你不知道你应当起意把它埋掉。这完全是反常的。你更不知道你完全无需把它埋葬掉。你不能想到这点挫折,得到同情之后会变得十倍于那个份量的安慰同快乐。燕梅,你不能断章取义地解释我从前苛刻的论调。你明白我现在的用心。”
  这话已经说得太露骨了。蔺燕梅不能再忍受。她便发怒了。她说:“我完全听不明白这话里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何以有权利来对我说这种活。我心里有什么事,你何必费心费力来猜?你不能这么缠我。我一定要快点躲开你了!”她说着便走快了。
  余孟勤便默然陪了她走。快到南院时,他说:“燕梅。我一点也不怪你斥责我。我斥责别人惯了的,我明白那种心境。我也明白这种口气不是你素日温和的气质可能有的。你是需要休息了。我不能性急,我明天再来看你,你答应吗?”
  蔺燕梅几时这样暴怒过?她快走到南院时自己已感觉到可耻。她觉得太不应当了。余孟勤这末尾几句又宽恕了她,她不觉热泪盈眶了。她只沉默地点了点头,泪珠儿更忍不住直落下来。她一言不发转身进去了。余孟勤也不禁黯然。他忽然恨造物何以不仁?硬在人生中起风波。
  蔺燕梅低头急走,她盼望屋里没有人,好容她痛哭一场,把满心酸楚哭个痛快。她到了屋门口,看见锁开着,推门进去,却没有人,她便伏在枕上哀哀地痛哭起来了。
  她从昨晚起始,尝到了一点爱情的甜味,得到了一点心上的温暖,这是她有生一来,十九年了,仅有的一个经验,虽然她还不知道那就是恋爱,但是她尝得出那滋味,那么细腻,那么缠绵,那么可留恋,于是令她在一种逃避心理下忘掉了余孟勤这方向她的情思债。她如果能够不碰上这债主,她的美梦还可维持得长久些。她一旦碰上了,她便只有打起精神,坚定意志来清算一下。清算一下诚然痛苦,诚然是把辛酸事一件件又温习过,但是只要她受得住,慢慢地再把创伤养好,她是还有资格来恋爱的。她不该想逃债,她于是措手不及被余孟勤着实地刑罚了一场!她怎么能忽视自己过去这一年多种在心上的情思?
  她不见得是有心要躲避,但是朝了抵抗力最低的路走是人之常情。她不想见余孟勤是因为见了便不免有麻烦,有痛苦。如果他不原谅她和范宽湖的事固然会使她伤心,他原谅了她,更令她负疚难过。她是一事心灰万事心灰了。她躲避他,是怕见他。她不知道这是终究躲不过的,她完全没有想。
  她到现在还没有想清楚,她只是痛苦。她并不希望哭清楚这道理,只希望从哭中求解脱。
  她此刻只觉得自己不幸,她仿佛永远被不幸包围着。她不但为不幸所包围,她简直是不幸的化身,她已经把不幸加于范宽湖身上,她又要把不幸笼罩住余孟勤了。这两个人都是多么高贵的角色!而她的牺牲者偏要是不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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