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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考的老师常常使我神经紧张得要死。
他们一走近我身边,我一定掉钢笔掉橡皮。
要不就是明明记得的试题,都忘得一干二净。
班主任笑说:〃我不是叫你们紧张。但是每天考试之前,要在家里检查一切,用具是否准备妥当了?〃
这是一种上屠场的感觉,屠夫对小猪们说:〃不要吃太多,先洗一个澡,放松神经……〃
完全一样。
蔡小姐微笑,她搓了搓双手,说:〃学了那么多年的功课,就要派上用场了,题目要看仔细,象平时测验一样,你们的功课都不错,我有信心。〃
她有信心。
她是头一次那样讲的教师,她有信心。
而且她的的确确,一点也不紧张,与平时样。
我们可以问问题,可以温习,五年中学的课程,已经告一段落了。我记得我升到中学的那一年,十一岁。我自觉是大人了,神气呀。然后就巴望可以升二年级,二年级又巴望升三年级,现在毕业了。
我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玛丽不与我说话已经有几个星期。
大家都说美美是导火线,但是我从来没有约美美。
我只是偶然跟她说说话,这一阵子,谁都没有空。
我渐渐瘦了下去。我那副尊容,再瘦就跟鬼没有两样了。
妈很担心。
〃是因为考试吗?〃她问。
我点点头。
〃不要担心,你的功课,是全班之冠。〃她说。
〃但是全班只有几十人,参加考试的,有几十万学生。〃
〃唉呀,你这样忧虑下去,吃仙丹都补不回来。〃
我鬼鬼祟祟的笑,〃但是有几十万学生陪我忧虑。〃
〃该死的考试!〃母亲说。 '
我笑了,母亲们总是这样,痛恨很多事情,很多东西。
尤其是对她儿子有损害的。
所以母亲们都讨厌战争。
不用说,去打仗的一定是她们的儿子。
母亲们总是那样子,为了很多事情,变得自私起来。
但是我原谅我的妈,她实在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人。
要做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实在很不容易。
考试终于来了,我变得很沉默。
每天我带了各样文具,整整齐齐的坐在小桌子前答问题。
桌子左上角贴着我的号码。每次我在卷子上也贴上号码,我觉得真是滑稽,好端端的人变成号码了。
问题并不太难,只是都太长,答得手都累了。
及格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的要求比较严格。
玛丽不小心把笔跌在地上,然后她举手对监考说,〃我的笔摔坏了。〃她带着哭音。
我连忙举手,〃我有一枝新的。〃我说。
监考把我的笔看了看,交给玛丽。
玛丽很感激,但是她糟蹋了我好几分钟,她真是一个麻烦的女孩子,我吃不消她。
考完试,她主动走过来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
〃你救了我。〃她说。
〃玛丽,就是答不出问题,一个人也不会死的,你言重了。〃
〃但 是我真有那种要昏过去的感觉,无法抑止。〃
〃我猜我们大家都很为这考试紧张。〃我说。
〃是的,今天是第三天了。〃她说。
〃还有四天,是吗?一共七天。〃我说。
〃你自从放假以后,没有与我说过话呢。〃
我笑笑,〃你不跟我说罢了。〃我说。
〃谢谢你,那枝笔。〃她又提醒了我。
这个时候,玛丽也换上了夏天校服。
但是天气有时候会凉,所以她加了一件绒线背心。
她也好象瘦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我跟她好象没有什么好说了,重轻的句子都不能说,的确很痛苦。
〃明天见,〃她说。
〃喂,〃我叫住她,〃你有没有看到蔡小姐?〃
〃没有,她不监考。〃她说。
〃为什么?〃我问。
〃谁晓得?〃玛丽笑了笑,〃也许他们嫌她不够漂亮。〃
我也笑,〃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明天见吧。〃她傻笑一下。
我笑得比她更傻。我们的误会冰释了。
我不愿意失去玛丽这样的女朋友,但是我也要她明白,我不要她这样的爱人。听起来好象很矛盾,其实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实。
考试完了以后,我们不必再上学了。
可以回学校去看看,走动走动,实则是等发文凭。
最后一天从试场出来,我问玛丽,〃你会不会要跟我去看一场电影?〃
〃我?〃她微笑,〃你不要休息一下,睡个午觉?〃
〃鬼才睡得着呢。〃我说:〃你呢?〃 ,
〃我有点饿,想回家吃东西,放下书本。〃
〃把书装在我的书包里,我请你去吃馆子,好吗?〃
〃好的,让我打个电话回家。〃她说。
〃这三个月来,你长高了。〃我说。
〃是吗?〃玛丽真的在开始成熟。
男人都喜欢比较成熟的女人,毫无疑问。
我们从学校一直散步下去。玛丽的校服衬衫在阳光下是雪白的。是,我们都年轻。
她转头看我,〃看哪一场电影?〃
〃先去填饱肚子吧。〃我说。
我请她吃很好的法国菜。
〃你有没有去领事馆找学校?〃玛丽问我。
〃爸已经样样准备好了,我不用担心。〃我答。
〃妈妈叫我选一间女子大学。〃玛丽说。
〃为什么?〃我问。
〃这样她会比较快乐,至少不会有那么多男人走来走去。〃
〃即使校舍没有男人,街上还是有的。〃
〃但是妈妈已经满足了。〃玛丽说。
〃真是荒谬,〃我笑,〃我还希望与你同校呢。〃
〃真的?〃玛丽喜出望外的问:〃真的?〃
〃到了外国,只要是认得的人,就行了,那便是美美与你,也会成为知己。〃我说。
〃为什么?〃玛丽说。
〃寂寞,无聊,然后所有的人都开始写信。〃
〃写信是很好的。〃玛丽说:〃你为甚么反对呢?〃
〃无聊才写倍,是最讨厌的,而且这些人又爱在信里吹牛,拼命的证明他们不无聊。〃我扁着嘴说。
玛丽笑说:〃其实我现在不生美美的气,一点也不。〃
〃是吗,怎么会?〃我实在不相信玛丽。
〃我觉得幼稚,将来出去社会,一定还有很多比我强的女人,难道我也一个个生她们的气不成?〃
〃啊,玛丽,你终于弄明白了,我真替你高兴。〃
她笑,〃忽然之间我的器量大了起来,美美不再算是一回事,我也不常常记得她了。〃
〃你长大了。〃
〃而你,〃她看着我,〃你这个人,我也想到了形容你的句子。〃玛丽笑得很舒畅。
〃叫甚么?〃
〃愤世嫉俗。〃
〃胡说。〃
〃一点也不胡说,你自己想想好了。〃玛丽说。
或者玛丽说得是对的,我细细的想了一遍。
她成长了很多。人家说女孩子长得快,我还不信。
自从她那次大哭离开我们家之后,她长大了不知道多少。
玛丽是使我惊讶的。她的确进步神速。
但是我呢?我还是老样子,担心着那些解决不了的问题。
玛丽比我好多了,她甚至不痛恨美美。
我还比不上一个女孩子,我怎么办呢?
〃你忽然又不开心了。〃玛丽说:〃情绪象天气。〃
〃我在奇怪,玛丽,怎么忽然之间你就不孩子气了?〃
〃一个人,不能幼稚一辈子。我十七岁了。〃
〃我也快十七岁了。〃我说。
〃但是男孩子不同,男孩子多数是迟熟的。〃
玛丽现在居然安慰起我来了,受不了。
〃你脸上的那些小疮疤呢?它们也失踪了。〃
〃我每天洗脸洗得仔细,又看医生。〃她笑说。
〃几个月不见,玛丽,你的难题好象全部解决了。〃
〃是的,除了担心考试结果。〃她答。
〃我倒不担心,我已经尽了所能。〃
〃我想你会考得好。〃玛丽夸奖我。
我耸耸肩,〃我们去看戏吧。〃我说。
谁也不愿谈到考试。
我们去看了一部笑片,笑得绝倒,什么烦恼都忘了。
这种电影,不要说四块七值得,七块四才行。
它令我笑了两个钟头,我抓紧了玛丽的手。
我们象小孩子一样的回复天真活泼。
散场出来,我把手插在裤袋里,与玛丽散步。
这个时候夕阳西下,我们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你有想到死吗?〃我问:〃年纪大了,便象这影子一样。〃
〃死?没有。我很年轻,而且身体又好。〃
玛丽很诧异的看着我,她不明白。
〃死终有一天会来的。〃我说:〃而且不知道几时。〃
〃我很少担心这一点。〃玛丽还是重复。
〃你连想也不去想它。〃我有点生气。
〃想它作甚?〃玛丽说:〃想一千遍它还是要来的,你说的,不是吗?我不笨,我只是不想它。〃
〃那你就很聪明了,我不行2我怕死。〃
玛丽笑,〃唉,你真是越来越疯疯癫癫的了。〃
我也笑,〃事实上,你或者讲对了。〃
〃哼!〃玛丽哼了一声。
〃今天以后,你打算怎么样度过?〃我问。
〃我不需要找工作,那是比较好的。〃玛丽说:〃我会叫妈帮我买一点衣服,带到外国去。见见朋友。〃
玛丽接着说:〃在外国,做平时要做的事情。我实在太开心了,现在松了下来,我得享受一下。〃
〃享受?〃我说。
〃是,睡得很晚才起来先一阵子,我每天五点钟起床温习。看电视、看电影、看漫画。例如溜达,我太开心了!〃
〃你看上去的确是很开心。〃我说。
〃以前我们部象一部机械,现在不同了,念大学,至少两年或一年以后,我可以选比较喜欢的科目。〃
〃是,那是好得多了,度过了这些日子。〃我附和着。
〃你倒不见得有多兴奋呢。〃玛丽说。
〃我是一个麻木的人。〃我拍拍胸口。
〃你这叫做神经病。〃玛丽笑说。
〃你会不会织毛衣?〃我问她。
〃会一点点,但是不会收放。为什么?〃
〃我已经十六七岁了,从来没人为我打过一件毛衣。〃
〃你要我织一件?〃她掩着嘴笑。
〃你可以吗?我的意思是,一些女人织几年也织不出…件毛衣来,多可怕。〃
〃我会尽量织好。你喜欢什么颜色。〃
〃你真的为我织?〃我问:〃真的?〃
〃并不会太困难吧?〃玛丽说:〃放心好了。〃
〃这是我的愿望。〃我说:〃现在就快实现了。〃
〃千万不要太开心,现在连毛线也没有买呢。〃
我笑了。
〃但是我也知道一些男人,直要女朋友织这个织那个,结果他有十几年不用买毛衣。〃她还是笑。
〃啊,玛丽,我们必须要信任对方。〃我无可奈何的说。
〃我绝对相信你的,我们毕竟认得那么久了。〃
〃那么你就开始动手吧,买红色的毛线。〃
〃你喜欢红色?〃
〃不,但是红色你也可以穿,当我们吵架的时候,你可以收回去自己穿。〃我说。
〃但是我们必须要信任对方。〃她说。
〃好的好的。〃
于是我赚了一件毛衣。但是我十天没看见蔡小姐了,她一定还在学校里,她要教低班的学生。
我去学校看她。她在地理室里坐着。
我在操场那边的窗口张望她。她没发觉。
她低着头改簿子。穿著一件黑色的半截裙子,咖啡色的丝袜。她有漂亮的足踝,那种孩子气的半跟鞋非常适合她的。她的衬衫外面罩着件小背心,又是黑色的。
课室里没有人,这一定是她的空堂。
我站窗外有十分钟之久。
然后,我敲敲玻璃窗,她抬起眼来。
我这样的爱她 (五) 〃哎呀,〃她轻轻说,〃请进来。〃她放下了笔。
窗口很低,有时候我们男孩子从窗口爬进课室,但是我想这是不礼貌的,故此我兜了一个大圈子,从门口进去。
蔡小姐站了起来,她问我,〃有空来走走,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不是她的学生了,我毕业了。
我的态度比较轻松一点,我说:〃我来看你。〃
她指指身边的椅子,〃请坐。〃她微笑说。
〃谢谢你。〃我说。
〃考试之后,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她说:〃很多学生,一毕业便忘了老师。〃
我飞快的说:〃我是不会的。〃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们考得好不好?〃她很关心的问。
〃很好。〃
〃我看过题目,不是太难呢。〃她说。
我说:〃然而考得好又怎么样呢?〃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有点象玛丽。
〃我的意思,我们将来很少用得游这些功课。〃
〃但是功课不是要来用的,学习是为了兴趣。〃蔡小姐说,
〃我没有太多的兴趣。〃我坦白的说。
〃但是你会修车,你学修车,是为兴趣。〃
〃哦,那个,那当然。〃我笑了,她还记得。
〃功课又有什么两样呢?〃蔡小姐问:〃你们觉得读书辛苦,大部分是怕考试,但是读书也是学习。〃
〃你这样一说,所有的功课倒比较没那么讨厌了。〃
我与她慢慢的谈,蔡小姐是这样的有主见。
但是她辩说的时候,语气却一点也不激烈。
她说:〃你们将来升学,更不要为文凭,为的是自己。〃
〃很少人为自己而活,通常是为社会〃
〃不要怪社会,〃她笑,〃我听见太多怪社会的话了。〃
〃但是这该死的社会,它象圈套一样。〃我说:〃每个走进去的人都渐渐失去了纯真。〃
〃人组成社会。〃蔡小姐说:〃你保持你的纯真好了。〃
〃他们会说我神经病。〃我抗议的说。
〃让他们说好了。〃
我低下头夹,〃但是你很洒脱,我做不到。〃
〃我并不洒脱。〃蔡小姐微笑,〃我常常想弃粗布裤教书,但是为了他们,我也屈服了。〃
〃你真想?〃我笑。
〃是的。〃
〃我多么想看你穿那种衣服。〃我说。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那样打扮。〃她说。
〃你还是很年轻。〃我说。
〃比你们大多了。我是教师。〃她答。
〃你实在是喜欢教书吗?〃我问。
〃是的。教师很伟大。假如我不喜欢教书,我可以选择别的工作了。〃她说。
〃但是原谅我蔡小姐很多人教书是为了饭碗。〃
〃那么他们也是对的。〃蔡小姐说。
〃什么?〃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那有什么分别呢?只要他们是好教师。〃蔡小姐说。
我呆了一会儿,〃是的,你也对。〃我颓丧的说。
〃年轻人总是要求很高的,我不怪你。〃
〃为什么当我们年轻、没有能力的时候,要求反而高;等我们年长而可以改变生活的时候,要求反而低呢?〃
蔡小姐笑,〃你问得这样多,其实一般年轻人的要求也相当低,只是你特别一点而己。〃
〃他们要求应该高一点。〃我终于说。
〃你不可以逼他们象你这样。一些人每餐吃三碗饭。〃
〃我吃一碗。〃
〃如果人家逼你也吃三碗,你多么痛苦。〃
我笑了,〃我学了很多,谢谢你。〃
〃其实这一切,你慢慢都会知道的。〃
〃怎样知道?慢慢从生活里学习,是吗?〃
〃是的。〃
蔡小姐此刻是一个最好的朋友,她很布耐心。
我看看她漆黑的头发,心里感触之大,无出其右。
〃如果我可以象你这样,多么好。〃我说。
她摇了摇手,〃不要象我,我有什么好呢?〃我怎样告诉她呢?关于我对她的想法。蔡小姐永远不会知道她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我不会说出来。
〃你会继续升学吧2〃她问我。
〃是的,我在办手续。〃我答。
〃好好的干。〃她说。
〃我会的。我可给你写信吗?〃我问。
〃好的,太好了。〃她说:〃我喜欢看学生的信。〃
〃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她笑,〃或者隔了许多年,你成了大学教授,可以回来看我。那时候我真正老了,但是你还可以回到这间课室来,坐在原来的位子里。〃
她说得这样温情,我的鼻子险些发酸。
这个时候,上课铃响了,我看着蔡小姐。
这种熟悉的上课铃,由校役按出来,每天七八次。
〃二年级的学生就要来了。〃蔡小姐说。
〃是的。〃我说:〃让我为你服务一次。〃
我走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