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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中篇小说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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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说:「可是我觉得有知识总比较好。」
  「好什么?」妈问:「什么样的人家出什么孩子,状元决不是我们家里的人,白白的浪费了钱,不如缝几件衣服穿吧,看看你身上,裤子衣衫都嫌短啦!真是。」
  我低头看看,妈说得不错,是真的,都嫌短了。
  「小弟还没放学?」我问:「应该到家了。」
  「这个也是,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弟弟掀开布帘进房间来。「我在学校里做完功课才回来。」
  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才没话讲了。
  不一会儿开了饭,三个人边吃边说,妈又开口。
  她问:「那家人,有几个?事情忙不忙?」
  「才一个主人,家里常没人在的,没有什么。」
  小弟看我一眼,又埋头吃饭。
  「啊?那么奇怪?」妈向小弟道:「你姊姊找到工作了。」
  小弟笑一笑。
  「那间屋子极漂亮,真想不到会有那么好的地方。」
  「真猜不到他们的钱是怎么赚回来的。」妈笑了。
  我试探的问:「那样有钱的人,不知道有没有烦恼?」
  小弟呆了一会儿。「我想有的,人都有烦恼。」
  「你有什么烦恼?」我笑问:「说得像大人一样。」
  「他们又有什么烦恼呢?」妈问:「那些有钱人?」
  「我也不知道,」我摇摇头,「我觉得他们像神仙一样。」
  弟弟笑了起来,放下了碗筷,站起来刚想跑。
  我叫住他,「喂!你做完了功课,该你洗碗。」
  「让让小弟吧。」妈说:「妳去洗,男孩子做不好。」
  我也不出声,每天都是我做这些,妈老帮小弟。
  她的偏心有时候实在太明显,使我心中不悦。
  「让我帮姐姐吧。」小弟倒良心发现了。
  「不用,你温习功课好了。」妈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我向他笑一笑,表示羡慕他,走进了厨房。
  厨房里都是洗碗的人,七、八家用一个厨房,当然是挤的。
  第二天,过了九点,我就出门了,到那边还很早。
  我怕见主人,所以故意等他上了班才去。
  张伯替我开门,向我说早,他很和善的样子。
  我小心的用钥匙开了门,那地方比昨日更见乱。
  不过做一些收拾的功夫并不是太难,不算一回事。
  我照着大妈的指导,一件件都做妥了。
  后来我发觉厨房地上的碎磁砖很脏了。大妈虽然没吩咐做,但是似乎也应该洗一洗,她究竟年纪大,做这些吃力。
  拉开冰箱,里面的水瓶都是空的,得一一装满。
  我不会用那种新式炉子,弄了半天,才烧开了水。
  厨房的设备这样好,却没有主妇,太可惜了。
  我做得很快,做完了锁上门马上走,张伯替我开门。
  做做便做惯了,更见妥当,完全是机械式的。
  不需要动脑筋的工作,做起来都是容易的。
  我想将来小弟毕了业,可能会看不起我。
  他慢慢结识的女朋友,当然也是有知识的。
  有一个干粗活的姊姊,未免是不妙,他会怎样?
  我不敢想象,我怕他会觉得我多余,又没知识。
  很快过了一个月,我已经做得很快很熟了。
  每隔一个星期,我做一次大扫除,平常的小功夫一点也不漏,我有信心,觉得自己比大妈做得好。
  也许主人看不出来,不过我自己倒是很满意。
  我把薪水交给妈,妈很开心,替我买了两套新衣服。
  我始终没见过那个姓端木的主人,薪水是张伯给我的。
  钱放在一个信封中,由张伯交给我,很安全。
  有一日,我开门进去,客厅是一团糟,好几十只杯子堆在地上,茶几边,饮料、酒瓶也到处是,还有烟灰缸,台灯也都打破了,看样子好似有几十个人来过。
  他请过客了?真是叫人为难,怎么收拾呢?
  后来张伯对我说,叫我不用收拾得太干净,反正已经叫人来打蜡,可是我又得在旁边看守着,更忙。
  第二天,张伯给了二十块钱,说是打赏的。
  我问他为什么。
  张伯说:「少爷说你做得很好,他一向是这样的。」
  我只好收下。
  「他还问是不是换了人,」张伯笑道:「做得比以前更好了。」
  我吃惊,「难道他以前是不知道的?怎么会?」
  「当然与他说过,不过,他也忘了。」张伯答。
  我笑笑。
  「我与他说新来的是一位小姑娘。」张伯笑嘻嘻的。
  我摇摇头,心里倒是怪这位少爷够胡涂。
  这工作很舒服,我发觉那里静,连书本也带了去。
  妈最近好象也不对我那么噜嗦了,这是值得高兴的。
  我每天在主人家里温习两个钟头,才回家去。
  妈不见我在家中念念有辞,也开心得多。
  我与她似乎有点和解了,这都得多谢大妈。
  我很会享福,坐在客厅软绵绵的沙发上,又为自己倒杯水,这样温习,当然比在家中自在好几百倍。
  因为主人不在,做什么都自由,所以我绝不偷懒,否则也太不好意思了,假如做工都有这么轻松就好了。
  夜校里功课不紧,我想我也应当有初中程度了。
  有些科目不太明白,也只好随它去,又没地方问。
  夜校老师都是兼职的,匆匆忙忙,我又没有发问的胆子。
  我想总得想个法子多谢大妈才好,送她什么呢?
  妈说已经送了两块衣料了,叫我不必操心。
  屋子里,我最感兴趣的是那帧女人照片。
  每天我揩灰尘的时候,总要仔仔细细的看看它。
  这女人是谁呢?当然不可能是这里的女主人。
  大概是主人的女朋友,长得十分美丽。我说过她像女明星,一双眼灵活得出奇,像在凝视人。
  每天一样的工作,使我习惯得像做功课一样。
  每逢客厅大乱的时候,张伯说他是开舞会,他真是一个怪人,这么忙的工作,有休息的时间,也不静一会儿,闹得天翻地覆的,这样子怎么会有精神呢?
  不过有时候地方乱,也不一定是请客。一天我发觉连那幅照片也摔在地上,玻璃框子全碎了。
  我相一定是有人在这里吵了架,可是也不该摔破照片。
  我问起张伯,张伯说他在车房后面睡,没听见。
  我觉得真可借,好端端的弄破了一张照片。
  张伯又说:「他与赵小姐常常是这样的。」
  「赵小姐?」
  「是呀,那位小姐姓赵,」张伯说:「有时候他们两个一块儿好端端的出去,过了一阵,少爷独个儿回来了,铁青着睑,这不是又吵架了吗?再笨的人也猜得着。」
  「这样说,」我非常有兴趣,「赵小姐是他的女朋友?」
  「当然啰,」张伯笑,「否则她的照片怎么会在这里?」
  「她常来吗?」我问:「我怎么没有见过她?」
  「她要晚上才来的,现在又没人,来看谁?」
  「她真人比照片好看吗?」我问道。
  「那可比照片还要好看,长得极美。」张伯说。
  「啊!」我惊叹一下。「真的?张伯,你见过她?」
  张伯又笑了。
  「少爷怎么没有父母?」我想了想问:「只有他一人?」
  「都去世了,留下一大笔遗产给他,还有这屋子。」
  「张伯,你在这里做了多久的门房?」我问。
  「五、六年了。」
  「端木先生的年纪大吗?」我忍不住又问。
  「也不太大,三十多一点的样子,我不太清楚。」
  我心中苦苦的想象他的样子,他可会像电影中有些男人那样,留看小胡髭?头发蜡得光光亮亮?
  「阿绢,你别理这么多了,只管做你的事。」
  「是的。」我笑。
  「大妈说你在念书,」张伯道:「那倒是正经的。」
  「我初中就快毕业了。」我告诉他,「老师说我成绩好。」
  「阿绢,你今年几岁了?」张伯问我。
  「过了年就十七足岁了。」我说:「我是一月生的。」
  「真的还是孩子。」张伯摇摇头,「听大妈说,你家中也不太好吧?早就没爹了?靠妳妈一个人是苦了点。」
  「是的。」
  「不过自己努力一点,也是一样。」张伯说。
  「你呢?张伯?你的孩子呢?」我也问他。
  他说:「都在乡下。这里只我一个人,我的子女都比你大了,现在每个月,我寄钱回去给他们,没法子。」
  「那么,」我忽然问:「你寂寞吗?张伯。」
  张伯垂下了头,不出声。他一向是个神气的老头子,很乐观的,不过一提起了家人,居然马上垂头丧气。
  我有点不好意思,触动了他的心事,使他难过。
  于是我站起来,「我的功夫还没做完呢,我进去了。」
  一大间屋子,白天只有我与张伯两个人,有时候与他谈谈,也是不错的,他很健谈,又没有一般老人噜嗦。
  说起寂寞,他也的确真寂寞,所以见到我,他总有点喜悦。
  我对于这份工作满意到不能再满意,多谢大妈。
  那张照片的框子因为烂了,所以给我扔掉,把照片搁在书桌上。第二天却发觉它在垃圾桶里。
  他们两个大溉真的闹翻了。我很替他们难过。
  一间这么大的屋子,工作有时候的确很琐碎。
  大妈叫我把笨重的衣服拿到洗衣店去洗,我觉得没有必要,反正有洗衣机,我也已经会用了,何必多麻烦,问主人拿洗衣钱?况且熨几件衣服也很简单。
  一个人服侍一个人,并不能说难。前一阵子,妈做的那份人家,才真可怕,一家大小,有五个,单是三个大孩子的校服,就得每天换,把妈做得什么似的。
  她终于换了工作,在家织毛衣,又好照顾弟弟。
  现在是好多了,我们的生活要是可以这样下去,我会很心满意足,这样的情形总不能算太坏了吧?
  过了没多久,又拿到了一个月薪水。我交了给妈。
  妈笑道:「我倒希望那位少爷多请客,上个月你多拿了六十块外怏,也不过多洗几只杯
  子而已。」
  我也笑了,「是的,其实那也不算是额外工作。」
  「男主人总比女主人好,男人爽快一点。」妈说。
  「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我说:「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到现在还没有看见过?」妈问:「都两个月了。」
  「我猜他是很高的,我熨他的裤子时候发觉裤管好长!」
  「难怪了。做工不用见主人,我还是头一次听见。」妈说。
  「我还趁空档留在那边读书,妈,你不反对?」
  「你这会儿可享起福来了。」妈看我一眼。
  我低下头继续看书。
  妈隔了一会儿说:「好去剪头发了,遮着险不好看。」
  她给我三块钱,我收下,妈喜欢我与弟弟留短发。
  做了两个月,还没有见过主人。大概这么奇怪的例子,只有我一个了。
  第二天我照常打扫好地方,利用他那里做了些功课。
  刚做完了,张伯说有人送花束来,我便让他进来。
  「谁送来的花?」我拿着问张伯,「太香了。」
  张伯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少爷的朋友。」
  我只好将花全部插在一只大花瓶里,注了一半的水,搁在客厅里明显的地方,好让他一回来就看见。
  「做得真伶俐。」张伯在一旁称赞我,「真快。」
  我脸都红了,「这种小事,也这么说。」
  「事情做完了?」张伯问我,「一块走吧。」
  「你要去什么地方?」我问:「买东西?」
  「是的。」张伯答。
  我便锁上了门,与张伯一道离开了。
  一直到晚上,我才发觉一本书忘了带回家。
  偏偏这本书又是当夜要用的,我急得不得了。
  唯一的办法便是去那边拿,否则就没书上课。
  没有书是不方便的,况且又会受老师责备。
  想了半天,我决定回去拿。但是主人在这个时候,应该在家,叫我怎么办呢?希望运气好一点,他出去了。
  于是我告诉母亲提早去学校,其实是回去拿书。
  我按铃,张伯来开门。
  他一见是我,奇怪的问:「阿绢,你怎么又来了?」
  「我忘了拿课本,」我低声说:「回来取的。」
  「你进去拿好了,」他开了铁闸,「进来呀。」
  「不了,张伯,麻烦你替我进厨房去拿吧。」
  「这倒奇怪了,我一向不进屋里去的,又不知道你的书搁在什么地方,别傻了,自己去取吧,你怕什么?」
  「少爷在吗?」我希望他不在就好得多了。
  「在,他一个人,快去拿吧。」张伯催我。
  「张伯,你替我去拿。」我恳求他,「好不好?」
  「真是怪,我去反而显得麻烦,叫我怎么解释?」张伯摊摊手,「我是门房,我很少进屋子里的。」
  那我只好自己去了,我鼓起勇气走近大门去。
  这门我自己有钥匙,每天进去的,可是现在反而怕了起来。
  我犹疑了半晌,总算按了一下门铃,等着。
  我听见里面有脚步声,接着门开了,我真有点心跳。
  「谁?」里头问。
  「是阿绢,就是打扫的女孩,忘了点东西,想进来拿。」张伯替我回答。
  「进来好了。」脚步声又传远了。
  我推门,听见有一阵音乐声,裹面灯光很暗。
  张伯说:「进去好了,你怕什么?」他推我一下。
  我闪闪缩缩的进去,看见他坐在张沙发上,背着我。
  他像在欣赏音乐,我更不能打搅他了。
  我静静的进厨房,看见那本课本好端端的在桌子上,他在厨房要也放了一张桌子,可能是方便用饭的。我就在那里做功课。我走进去,取了那本书,又退出厨房。
  刚想松口气,厨房的灯忽然开亮了,我吓了一跳。
  我看见他站在厨房门口,我瞪大了眼不知所措。
  「我进来倒一杯水喝。」他反而向我解释。
  「少爷──」我舌头打结,呆在那里,「我……」
  他倒了一杯水,「以前我要自己烧开水,现在你替我烧了,省下我不少事,谢谢你,你叫什么?阿绢?」
  「不,叫阿绢。」
  「阿绢。」他笑笑。「要出来坐坐吗?」他问。
  他很可亲,但是他是那么高大,我有点害怕。
  「我要回去了,我要去上课。」我鼓起勇气说。
  「啊,你要去上课,」他上下打量我一下,「很好。」
  我的脖子在发烧了。
  「你在这里的功夫做得很好,真的。」他说。
  我不好意思的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
  「妳有事,就去吧。」他笑了,又为自己倒了杯水。
  「是的,少爷。」我松下一口气,走向大门。
  张伯在大门口等我,见我出来就问:「找到了?」
  我点点头,「找到了。」我说:「在厨房里。」
  「张伯!」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张伯!」
  「是少爷叫你。」我又急起来。「你快去吧,张伯。」
  「那么我进去一下,出来替你开铁闸。」他说。
  「好的。」
  我在花园等了十分钟左右,张伯出来了。
  地摸出钥匙,笑着说:「你猜刚才少爷说什么?」
  我紧张起来,「他说什么?是重要的话吗?」
  「他问我,你是不是每天替地打扫的那个女孩子。」
  「你刚才不是已经告诉他了?」我奇怪的问。
  「他不相信,他说你才十二、三岁!做不了那么多的事。」
  我急得脸都红了,「但是他自己也说我做得好!」
  「是呀,所以他才奇怪,他没想到你那么能干。」
  我担心的问:「他会不会嫌我小,不要我做了?」
  张伯笑。「怎么会呢?他说你做得比大人还干净。」
  「真的?」我还是很忧虑,「他别辞掉我就好了。」
  「你这孩子,心事太多,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
  「张伯,你要为我说说好话,你说我可以应付。」
  张伯大笑。「阿绢,快去学校吧,不然要迟到了。」
  我再补上一句,「不过他没有什么少爷架子。」
  「是的是的。」他说:「明天再见吧,好好走。」
  张伯替我开了铁闸,我向他道谢,跑到车站去。
  我很后悔,我是不该回去拿书的,以致碰上了主人。
  我为这个担心了好几天,他会将我解雇的,我一路在担心,他会的,他见过了我,知道我太小,怕我靠不住。
  我每天回去工作,都担心张伯会给我一个信封。
  信封里面放着我的薪水,告诉我第二天不用回去了。
  要是他真的开除了我,妈一定会很生气。
  她会气得连学校也不让我去,那时我怎么办?
  我实在太担心了,好几夜没睡,害怕着这件事。
  过了两个星期,我才安下心来,因为一切都正常。
  张伯笑我傻,他把端木少爷形容成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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