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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当代小说、散文精选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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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痛。爸爸要姐姐和我学滑冰,租了三双滑冰鞋。他在北平时已经学会滑冰,姐姐和我在冰场摇摆了一个早晨,
下午去看世界第一号滑冰名手演艺,看她往来如意,毫不吃力,但她也不免摔了一跤!那天是除夕,我们去看戏,
回旅馆时已经十一点。爸爸说要等到过了年才上床睡觉。在十二点钟时,旅馆的人把电灯关掉,打锣十二次。一九
三九年了!民国二十八年了!我十三岁了!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会在那里?元旦,阳光在积雪上,闪耀生辉,
真有新年的景象。姐姐和我请求父母再上山滑雪一次,因为明天我们要回巴黎了。这次我们是在月光赏雪,大约下
午五点坐缆车上山,明月照著白雪,灰云衬黑天,远远辽望山下灯光,好像是小人国。背後听见狗叫,毛雪细细的
下,好像鹅毛在空中飘浮,那景象实在太美了。人叫一声,四面环山反响。下山之後,月光照在雪路上,在树梢上
轻敷的雪,不堪我抓一把就融化了。地面像白茫茫的沙漠,我不禁又抓一把,松松的雪片握在手里,希望不要很快
融掉。这是这次游行最不能忘怀的一夜。
    在过去一年,日军在北边已深入鲁南,在南边越过淮河,计划南北夹攻徐州。徐州东北台儿庄的攻守非常激烈,
为时四星期。中国以四倍的兵力,截断日军补给,日军被歼十万六千人而撤退。另一方面,开封失守之後,武汉变
成日本攻击目标。为截断武汉的对外交通,日本滥肆轰炸。武汉会战约三个月,是上海、徐州之後,中日的第三次
大戟。
    中国的战略是「持久战」和「消耗战」,不在沿海、沿江地带决战,但是节节抵抗,消耗及吸引日本兵力,同
时保持自己的战斗力,即所谓「以空间换时间」的「磁铁戟」,使日本欲罢不能。日本的战略是「速战速决」,他
们以为三个月内即可使中国屈膝,但现在战事尚无了期。
    那时,欧洲的情况也很不稳定,德国强并奥国,夺取捷克苏台德区。第二次世界大战势将爆发。在巴黎,市政
府分发沙袋给居民,以便受空袭时扑灭燃烧弹的火焰。政府召集後备军人的名单已经贴在马路电线杆上,我们住的
房屋里就有个女仆的丈夫被徵召去了,我们听见他离家之前女仆和孩子的哭声。妈妈买了五十公斤米,几瓶油,以
防万一食物来源断绝,也买了腊烛以防停电。
    爸爸认为,还是趁早回美国为妙。然而,突然之间,在慕尼黑会议,英、法、意签约,将捷克苏台德区让与德
国。那是英首相张伯霖主张的姑息政策。这苟且偷安的办法,却使希特勒的野心更大。
    我们终於在一九三九年四月从谢堡搭S。S。Aquitania 号轮船回美国。
    14。 局外人
    我们初次到美国的时候,家里好像孤零零建立在美国的中国基地。这次回来,我们不知不觉已能和环境多多少
少溶在一起。这对我来说,大概是因为我已经会说英语,对美国人的生活习惯比较熟悉。我们在家里讲的话渐渐羼
入英文字和词。我也学到美国俚语。
    父亲不叫father而叫pop ,母亲不叫mother而叫mom ,我觉得很滑稽。尤其是pop 这个短促的声音,像软木塞
拉出酒瓶时发出的声音。堂堂父亲大人,怎麽可以叫他pop ?我也发现,如果舌头嫌说〃Thank you!〃 麻烦,只须
说〃Q!〃 便可以,别人听不出我省略了第一个字。不想说〃Okay〃时,只说声〃K〃 也行。
    爸爸说,你们要嘛说中国话,要嘛说英语,不要一句话里又有中文又有英文。这说来容易,却不容易做到。有
些家庭根本不许孩子在家里说英语,连感叹词,如Oh!Wow ! Gee! Gosh !都不许说,假如脱口而出,要重新说
一遍,改口为啊唷!好哇!咦!我的天呀!爸爸倒没有这样坚持。
    我们在纽约市东边八十六街的一所公寓往下来,地方不大,但有旅馆一样的服务,女仆每天来打扫,换毛巾被
单。我们三姐妹入附近有名的陶尔顿学校。校长柏克丝小姐在社交场合攀龙附凤,专门物色名家女儿入校。我们是
免费学生,其他学生大多数出自极富裕的家庭,绝大多数是犹太人。陶尔顿主张循序渐进教育,老师依照学生的能
力和兴趣教导她们。这种教育方法正中父亲下怀。(我曾经去找蒲林顿小姐,发现她已经退休,住到缅恩州去了。)
    我在中学一年级插班。上历史课,老师教美国内战的经过。啊?什麽美国内战呀?我根本没有听说过。我摆脱
了《 悲惨世界》 和复杂的法文文法,现在头脑里却需要填满完全新的知识。还有十字军的历史,即中世纪时由基督
教君主及欧洲人民所组成向回教地区进攻以图夺回圣地的远征军的历史。天呀!这和我有什麽关系!小孩子为什麽
要听大人摆布,学这麽多无聊的事!
    教英文的是一位英国妇女,叫做陶恩斯小姐。她教我们读派拉图和苏格拉底的文章,我颇感兴趣,但是那英
文对我来说是深一点。我倒喜欢上陶恩斯小姐的文法课,英文文法比法文文法容易得多。陶恩斯小姐四十多岁,她
举止文雅,外貌清秀,性情有英国人的含蓄,同学们说,她少年时是个美人,曾经热爱一个男子,失恋之後,她心
灰意冷以至放弃祖国,移民到美国教书。这故事是否真的我不知道。十几岁的女孩的想像力极丰富。我们都迷於《 
咆哮山庄》 、《 骄傲与偏见》 、《 简爱》 等小说,和我最喜欢的《 蝴蝶梦》。
    我在学校里交了个好朋友,叫做白尼丝。她父亲是医生,她在家里也排行老二,有姐姐和弟弟。白尼丝个子和
我差不多一样高,深咖啡色头发,戴一副大眼镜。她和我一样,喜欢看书,喜欢上英文课。我们都不喜欢上体育课,
而爱画图。我们对人生的态度是冷眼旁观。白尼丝的姐姐在交男朋友,我们说那是她的荷尔蒙作祟。我们觉得人生
是一出好戏,我们知道我们还没有被迫上舞台,因为我们在生理上还没有发育到对异性有兴趣的地步。我们的头脑
却是非常清楚的,甚至比大人还清楚,因为我们是局外人。那麽,学校里表演戏剧的时候,我们哪里肯参与?我自
告奋勇拉幕帘,白尼丝则画海报。同学们用蕃茄酱当血,演莎士比亚的戏剧,那蕃茄酱加上汗酸味道,实在令人呕
心。但是他们演得很认真。有一两位日後竟然上了百老汇的戏台。
    我们是电影迷。星期五下午没有课,我们就在附近的药房吃三明治,然後去看电影,一张入门票可以看两部电
影,电影无论多坏,我们还是看下去,以「怎麽可以壤到这个地步」的心理看到底。我们讨论哪个女明星最美。白
尼丝觉得《 乱世佳人>的女主角李薇芬最美。我则羡慕葛丽泰。嘉宝那张瘦削的像希腊女神般的脸,和她无论
    遇到什麽局面都能保持神凝色定的样子。我的毛病是,无论喜怒哀乐,我的感情全披露在脸上。我是一张圆脸,
我对著镜子吸入双颊,把头发梳得像嘉宝一样,斜斜地盖著脸的一边,把眼睛眯成小缝,装出世故的样子,但是一
点也不像她。嘉宝去那里都被影迷新闻记者追踪,她用瑞典口音的英语说了一句名言:〃I vant to be alone。〃 我
对著镜子这麽说,然後破口大笑。
    我们也看电影杂志,对好莱坞明星的私生活知道得一清二楚,谁在夜总会里喝醉酒打人,哪个男星被某女人控
告是她的婴儿的父亲,谁在闹第五次离婚,什麽腓闻丑事我们都读得津津有味。人生是舞台,我後来发现这句话并
不是我第一人想到的。我们对在百老汇上演的戏也很注意,哪个名演员在演那个剧作家的话剧我们都了如指掌,虽
然我们很少有机会去看话剧,因为门票很贵。
    纽约市是美国文艺界人才会萃的地方,画家、演员、歌手、舞蹈者等无不梦想在这里登台表演或举行展览会。
有地位的出版公司也多数在这里。笔重千钧的书评家的书评可以使新作家一举成名,也可以使他陷於绝境。这批人
才都自命不凡,是超群出众,才高学广的艺人高士,大多数是犹太人。他们以能够正确念出非盎格鲁撒克逊的姓名
自豪。白尼丝和我对这些星光灿灿的文艺界顶尖人物极为仰慕。有时我会平淡地告诉她,父母亲出席什麽宴会,遇
到什麽名人,被邀看什麽戏,我们都羡慕不已。爸爸那时是大红人,是社交场合的宠儿。他所著《 京华烟云》 ,继
《 生活的艺术》 之後,再次被「每月读书会」选中,成为特别推销书。
    我家有个习置,那便是在周末在第五大道散步,看书店的窗柜里摆著多少本爸爸所作的书,有时也走进书店看
书架上有几本。爸爸从不露自己的身分,但妈妈偶然会指著爸爸说,「诺,他就是林语堂!」店员和顾客会都围过
来,爸爸也乐得在他的书上为他们签名。我则难为情得快点走出书店。不过爸爸说,他的读者看见他一定会失望,
因为他们以为这位东方哲学家一定是位须眉皆白的老人。
    爸爸收到的信件很多,每天可以有四、五十封,很多是崇拜他的读者写的。他没有时间看,就叫我先看,发现
特别有趣的才给他看。我也替他回信,有时他口述,我打字,他总是口述得头头是道,标点符号、另起段,什麽都
讲得清清楚楚。
    不用说,爸爸在百忙之中也抽空教我们中文,并且要我们练习书法。他和徐悲鸿有许多通信,因为悲鸿希望爸
爸协助他来美国举行画展,也寄了许多画给爸爸,我很喜欢悲鸿的字,爸爸就叫我临摹。至於悲鸿的画,因为收到
许多,有的被我乱塞在抽屉里,弄脏了,真是踏蹋!但是有一张是悲鸿送给我的,他题了款。这张画我保存得很好,
现在还挂在我家墙上。
    一九三九年九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国并吞捷克,夺回默麦尔,德苏订互不侵犯条约,德意成立轴心同
盟,德攻波兰,苏俄侵芬兰,而德俄瓜分波兰。
    在国内,日本空军对後方的轰炸,远及於兰州、西安、昆明,而以重庆为主要目标。那年五月,重庆市区被炸
大火,精华付之一炬,死者四千馀人,市民二十多万紧急向乡间疏散,但是我国对日长期作战早已有预备。七七事
变後,政府立即筹备迁移上海地区的工厂——上海拥有全国半数以上的制造工业。八一三战起之後,敌机不断轰炸,
长江、铁路交通拥挤,人们多用木船经内河向上游输送机器和材料,先至武汉,再西移鄂西、四川,南移湖南,北
移陕西。许多大学也已迁移到内地,政府也在後方开办不少一等学校。
    向後方迁徙的人约在一千万以上,包括偷过日本封锁线的知识青年,和一般老百姓。他们有的受政府救济,有
的自己想办法,冒著腥风血雨,到後方垦辟荒地,开筑道路,加入军队或做小生意。
    这时,被日本侵扰的地区北起察哈尔、绥远,南至广东,东至上海,西抵武汉,包括长城内外,东南多省及长
江下游,俱属中国精华地区。但是日军只能勉强控制城镇及水陆交通线,却控制不了乡村。中国政府不只仍统有西
北、西南及华北、华中、华南的大部,军队撤退後,会留一些人在沦陷区,教导人民从事游击战。
    父亲认为,该是回国的时候了。
    15。 可怕的月光
    搬家,我们是习惯的了,但是又一次把我从学校里拉出来,我很难受。然而,我们这次是要回国,去对日抗战
的大后方,所以同时也觉得很兴奋。我们搭船去香港,在马尼剌停了一停。爸爸应邀在那里发表演讲,我们并且和
六叔一家人相聚。笑嘻嘻的六叔非常可爱。「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乐观者,」他对爸爸说。「我还没有放弃发明永恒
运动。但我对社会最大的贡献也许将是我的两个女儿。她们不是天才,两人却有对事物的判断能力和艺术家的气质,
这是罕有的配合。」
    林家艺术家的气质和不可救药的乐观,我的伯父姑母堂兄弟姊妹也都多多少少遗传到——祖父的基因是那麽强。
在香港,我们又和他们见面。原来大姑和她的女儿钦容,三伯和儿了伊仲、伊磐,二伯的儿子国荣都来香港和我们
会合了!还有务实的廖家人,二舅,姨母和她的女儿佩兰和本来住在香港的桐姊和师基兄和他们的儿子。爸爸在九
龙海边一家酒店赁了五间房间。姨母则往在桐姊家里。
    四年不见,林家廖家都有许多变化。大姑丈去世了,留下大姑和八个子女。大伯也去世了,留下七八个子女,
有的去了内地。二怕在上海失业,他有七个子女,大儿子国光在内地银行里做事,国荣从上海来要跟我们一起去重
庆。三伯带著家眷在广州失守之後逃到桂林。《 宇宙风》 半月刊已在那里复刊。大舅,即舜姊的父亲多年抽鸦片,
已经去世,外祖父母健在,廖家没有人做事,一家二十多人靠外公的一点储蓄过日子。林家廖家共有约五十人的生
活费大部分靠爸爸津贴。
    四年不见,我们也变了。爸爸变成举世闻名的作家,我们姊妹也都长大了。林家廖家的女人看见我们,好像要
用眼睛把我们吞下去似的。在廖家女人的眼里,妈妈变得比以前更加「摩登」,身著旗袍,脚上是时髦的皮鞋,手
握著个大皮包,脸上淡抹脂粉。金耳环,金戒指,金手表,但是并不耀目。头发还是老样子,前面杭梳得光光的,
后面一个大髻。翠凤小时候患肠热病之後,头发比较稀疏。廖家的女人猜想,她的发髻大概是假发,但这可以慢慢
打听出来。至於我们三姊妹,她们一个个拉过去仔细研究。姊姊十七岁,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我十四岁,梳著
两条辫子,最活泼调皮,妹妹十岁,文文静静,很听话。
    「啊唷,您拢真水,一定是呷牛奶呷到皮肤真白。您英文一定讲得真好,著教伯呀!您还会晓讲厦门话勿会?」
    肥胖的姨母早年守寡,有四个没出嫁的女儿。姨母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一坐下来整天就很少再起来。「你们
住在美国好好的,何必回来呀?」她问我们。「内地很穷,四川有很多老鼠,日本飞机轰炸得很厉害。你们怕不怕?」
    「不怕」我们说。
    我们也仔细研究她们。廖家的女人个个朴朴素素,实实在在,表姊们穿白底印小碎花「西洋布」做的宽宽的旗
袍,脸上乾乾净净,不抹多少脂粉。她们有点木讷,只谈家常,不谈时事。
    林家人刚刚相反。大姑瘦骨如柴,满面皱纹,一对亮晶晶的眼睛,伶牙俐齿。她对在沦陷区的生活,对时局,
对殖民地的香港,对物价,对汪精卫,对杜月笙都有己见。至於三伯憾卢庐,他更不得了。他对一千万人走向内地
的大迁徙,对国共的明争暗斗,对苏俄对中国的态度,对日本鬼子在国内肆虐的种种情形,对日军四万人登陆大亚
湾,占领广州的情形,对山西阎锡山如何组织军民「牺牲救国大同盟」,成立新军及工人武装自卫队,对父亲的作
品在国内的评价和对《 宇宙风》 在桂林复刊的情形,讲个不完。他那股爱国的热忱,感性的丰富,与二舅形成强烈
的比对。二舅不谈政治,不论日本人,更不谈共产党。我们每顿在酒店餐厅开一大桌,二舅却常自己一个人坐在一
张小桌子吃吐司喝牛奶茶,据说是因为有胃病,但也许是他不屑和口若悬河的林家人坐在一起吧!
    三伯带来的儿子伊仲兄、伊磐兄,两人都长得很帅,伊仲已有点像电影明星罹拔。泰勒,我们跟他开玩笑时对
他说。伊磐兄很和气,也很活泼。二伯的次子国荣是复旦大学经济系毕业生,他很有礼貌,做事细心,而且一反林
家作风,不高谈阔论。堂兄堂姊们和我们三姊妹的不同,像音乐主旋律的变奏。我认出我们相同的林家的基因,也
认出我们从廖家遗传到的特质。
    这麽多亲戚聚在一起,妈妈要里外应付,头都大了。她要我们每天去给大姑请安,因为大姑最难侍候,不要得
罪她。
    我们三姊妹的房间和父母亲的是通的,到处都是箱子,有许多装的是爸爸的书。我们要搭飞机去重庆,所以要
重新整理行李,每人随身只能带一个小箱子,大件行李将要经由越南运去内地,大概需要三个月。我们随身要带什
麽,所有的亲戚都有意见,这个拿出来,那个放进去,每人意见不同。啊呀,好热闹!
    我们每天进进出出地忙碌,有一晚姨母在桐姊家里做薄饼请我们吃。厦门的薄饼,在我所看过的书和食谱都没
有人好好的赞颂过。
    在厦门烹饪中,没有什麽比薄饼好吃的了。厦门人过年,做生日,家人团圆,都以薄饼款待客人。薄饼皮是在
菜市上买的很薄很软的面粉皮,包薄饼的料子有猪肉、豆干、虾仁、荷兰豆、冬笋、香菇,样样切丝切粒炒过,再
放在锅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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