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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再看时,那管家已向那露台东面绕去。见是接著两带游廊相夹,中间露一线天井,种一株大洋枫树。正是新秋天气,那叶红的十分可爱,遮映著一口六角雕栏的石井。一面一带曲曲的花墙。那墙洞内及墙上滴水簷,都嵌著彩磁极工细的人物花卉,开著一座长八角式的洞门。入门,只见修竹数竿,绿荫满院。一所朝南的三槛精舍,窗户都是黄杨紫檀坯子的,雕琢极工极细,嵌著五色玻璃,而多蓝色。觉得彷彿置身在瀟湘馆中了。那管家只向院门口站住道:「尹老爷客来!」听裡面接应了一声,出来一个垂髦小廝,却是尹儿。便向魏实甫道声:「请。」实甫才踏进门去。那管家归自去了。实甫进得门来,也不暇四顾,但觉静悄悄的没些人声。及走入中间,才见尹芝从左首房内笑迎出来。见实甫居然公服,因笑道:「怎麼要这样装束来?雪翁先生听说你是著大衣来的,他懒於去换,便服又不便相陪,所以请你在此小坐,更了衣再请过去讲。」实甫刚进门没开一言,便被尹芝说了这一番话,不禁自觉汗顏,早把脸儿涨红了,急道:「那我没带便衣怎麼处呢?」尹芝笑道:「不妨,且坐下了。我有著,给你换去。」
因命尹儿去房内取出一套罗衣,给他换上。
实甫坐下,尹儿送上茶来。然后各道契阔。寒暄了一会,实甫才觉脸色定了。尹芝方说到正文道:「兄弟此番来,是承雪翁先生谬嘱。因这园裡那座假山迭的太老实些,没有丘壑,那大池又贮不满水,意欲将此园重新拆造。我意思也不须全行拆造。不说别的,便这些花墙、石础、阶砌,做的时候都是千牢万固,用梟浆打住的,拆下来包管坏了没用。不过这山却是没一点空灵奇气。我因此向飞来峰小住多日,把那山前的丘壑缩紧,已绘成一图在此,意欲请你代劳,监造起来。我试把图你看怎麼?」说著,便自走进房去,从文具内抽出一幅素绢画的卷子来。
魏实甫接来看时,果然是一片好山,奇状百出。注著亩弓地位,洞窟高低,大小尺寸,竟把一线天、百狮洞诸胜都收入裡面。不禁顿足称赏,因道:「别的不去问他,这假山石子须得形状奇突的方可用得,不知道可有的预备下没有?」尹芝道:「这个尽多著呢!府后门街牛羊司巷那所大空园子堆著不少,任你选用便了。尚有前月新办到的鬆皮石笋八十一株。还没有用著,你也替他佈置种去便了。」魏实甫点首,因道:「我且和你把这园子大势看看明白去,回来大先生问时好回话。」尹芝道:「这倒不妨,也不是朝夕可成的事。明日你住在这裡了,怕不好仔细看去。」刚说著,听有人在门口报导:「大老爷来了。」魏实甫忙低问:「是谁?」尹芝低声道:「便是雪岩。」
实甫便心裡动了两下,跟著尹芝站起来等候。
从窗外游廊上踱进一个胡雪岩来,果然好一副模样。身体肥胖,面貌堂皇,两道浓眉,一张方脸。只下頷略形尖些,却有一部好髭鬚盖住,越觉方福。双目灼灼有光,精神颇足。那身上衣服,倒也并不华丽。身后面跟著一个俊俏可爱眉目如画的小丫头,一手提著一支烟袋,一手执一柄轻罗小扇,款步跟随进来。
两人迎上去接著,雪岩便满面笑容道:「说魏先生来了?」随即一眼射到实甫身上,道:「这位可是的?」实甫忙退一步道:「不敢。尚未拜见,请上面见礼。」说著便待侧身拜下,被雪岩一手拦住,才各罢了。三人分宾主先后坐定,早有两个小廝捧著两个茶盘至楹外面伺候多时,此刻使送上茶来,分头摆下,便垂手退了出去。那小丫头却早自婷婷裊裊的站在雪岩身旁,将那小扇儿轻轻的替他扇著。那一双俏眼,却似含情凝玻У模牟蛔允ぁ
实甫方看得出神,只听雪岩向自己问道:「尹先生画的那张山图,想必赏鉴过了。如今要照此建造起来,可要多少日脚方能成就?」魏实甫道:「只要工匠手多,应用石料俱备,至多五十天可以告竣了。」雪岩点首,因道:「照此日限,须得多少工匠动手?」魏实甫道:「但有一百二十人足矣。先以十人一圈,捣和梟浆五日,儘够敷用,随后即分四十人搬运石料。此山照图计有洞壑四处,宜先延聘清客胸有丘壑者四人,分监一处。每一处派工匠二十名,大约五日可成一洞。合力计之,二十日四洞俱成。预备十日假期,以备改作,其不须改作者,放假十天,餘十天以便结顶。但此山形势既高,不无死伤人匠,当结顶之日,运石已完,即以运石之四十人并入工作,庶不致延宕日期。」
尹芝道:「工匠既多,不无有学徒下手混入,恐百二十人中只六十人可以用呢。」魏实甫道:「要杜这个弊端,也极容易。其匠作工资定例,一概不许先支后领,每日於日晡后散工之际,当场给发工资。於园门口置八尺高凳一张,每散一班十二人,将十二人工资排列凳上,命各自取,不得辗转递手。那年轻学徒势必无此长手,凡取不到者即作罢论。」尹芝不禁大笑起来道:「好便是好法,但是有种上手身矮的,可不冤苦?」
实甫道:「只(这)也是屏弃劣材之一法。凡人身矮及手足短缩,必无力;石作无力,便无所用处,自然该斥退的了。伊一次取不到工资,下次势必不斥自退了。」雪岩一面吸著烟,一面听著,到此不禁呵呵大笑道:「好极,好极!果然胸有丘壑,名不虚传。明日便传总管进来,应用什物作料及工匠人等,可请代為吩咐下去,以便早日开工。」魏实甫应诺。
其时已是薄暮,早有三四个家人,各捧著一具大长木盘,中间摆满了各色洋灯心子,已点齐了火。四五个小廝都手提著绿油小老虎凳,向凡有簷灯之处一齐分头摆下,站将上去,向盘裡取了灯搁上。一霎时,早把满个园子高低内外都点得如星桥火树一般。三人再谈一会子,便有三个小廝掌著羊角风灯进来,回说席摆在大花厅上,请定席去。於是雪岩便让两人同行,命小丫头添掌一灯照著,一齐至大花厅上小饮。因此一番,有分教:
园门许客题凡鸟,镜槛分头贮美人。
第四回 乘兴踏月访佳人 把酒对花谈故事
却说魏实甫自入胡府之后,尹芝便自起身回京。这裡芝园裡面,早大兴土木,起造假山。除魏实甫而外,又添了冯凝、程马雚、蔡蓉庄三位清客,将四洞分列嘉名,一曰滴翠,一曰顰黛,一曰皱青,一曰悬碧,各自监造一处。
魏实甫当日虽说得容易,到底哪裡五十天工夫赶得起来?
再加这位胡大先生的心思是极活络的,才造好了一处,便请人去赏鉴。但有人说一个不字,立刻鳩工拆去,再行改造,定要到穷奇极巧,无可批摘的地步,方才算了。那些工人遭跌死压死的,也不知有了多少。幸亏这位大先生有钱,一个个的都替他们好好成殮,并安给他的父母妻子,因此那些工匠也多肯尽心竭力的造做。等造完备,自非一日之功,且暂时按下。
却说魏实甫自那日进了胡府,由来两月有餘,也没得空閒回去一趟。衣服铺盖都是在胡府中新置起来的,手头也搅了好些钱,场面便很像起来了。这日散工之后,没甚大事,便邀著蔡蓉庄和冯凝、程马雚三人,出府来閒逛。
其时已经天晚,四人互相计议道:「天已晚了,也没甚去处,咱们不如荡到庆餘堂去坐坐,看怎麼样?」魏实甫道:「庆餘堂是什麼去处?」程马雚笑道:「亏你在府裡蹲了这几十个早晚!」蔡蓉庄道:「也不怪他不知道,只怕连冯凝兄也不十分知道这府裡的底细呢!」冯凝低声道:「是,我正要问你呢!听说老东是讨了一位什麼螺螄太太,才陡然间好起来的。有的讲,说他两个,一个是青龙,一个是白虎,凑拢来所以发的。可有这事没有?」程马雚接著笑道:「这些他知道什麼,我却明白的很!若要问我时,须得好好的请我一个吃局,我才讲给你们听。」蔡蓉庄道:「果然我也欲要问问这些故事。既如此,咱们去庆餘堂什麼,不如到吴美儿家去玩玩,便喊他去搅点子好酒菜,替他润喉怎样?」於是大家说好,便四人同行。
出元宝街,迤邐转东,到了一个僻静的所在。看是一片空地,尽处小小的一个朝北墙门,上面画著一个八卦。两扇金漆的避窃门却是掩著,门楣上标「吴公馆」三字。魏实甫低道:「咦,这是什麼所在?」程马雚笑道:「你莫管著,进去便知道了。」说著,便把那门轻轻的叩了两下。
听裡面问了声道:「啥(啥)?」程马雚应了声:「我。」便听呀的那两扇门开了一扇。却是一个极可意的小女孩子,看见程马雚,便嫣然的笑道:「喔育,倪当是啥(啥)人,落是程大少。」又回头见蓉庄道:「育,蔡大少搭冯大少才来裡一淘。」说著,把一双水波的媚眼向魏实甫身上转了一遍,便嗤的一笑道:「进裡向坐嘎。」於是一手扯著程马雚,先向裡面走去。
魏实甫等跟著进来,看是一所小三间厅屋,虽不华丽,却也收拾得精緻。转入厅后,向东一座秋叶门。进去,是一所小小书室,也有迴廊抱山、好花扶月的景致。帘子裡现出一点灯痕。那女孩子便唤道:「阿姐,程大少来哉!」帘子卷处,见一人掌只羊角风灯,扑向窗外来看。远望不清楚。及至向迴廊绕到窗口,魏实甫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你道那人是什麼样一个人?只见:
春山凝黛,秋水含青;眉似蹙而笼烟,眼欲笑而凝睇。双肩削玉,著轻罗尚怯秋风,那堪凭汝;小口绽红,唤小玉似闻春燕,况是呼郎。比飞燕之轻盈,等玉环之肥瘦。若使五云楼上住,分明一个画中人。
那魏实甫看著,只见他见了程马雚,便含情一笑道:「难得!一径勿曾来哉,今朝啥(啥)格风吹得来个吓?」程马雚笑著,也学他苏州口音道:「故两日未西北风噲。」说著,已一齐走入房内。美儿因见魏实甫是生客,不便向程马雚撒娇,但暗暗怒之以目。却被蔡蓉庄看见,因道:「哎,美阿姐,你也不要去怪他了。此刻我替你请了他来,并且来借你的地方来讲故事的,你也好听个新闻。快,还不把酒来请我。」美儿哼了声道:「要讲故事,俚自家格故事倒多得野哚,像前夜头格注事体,阿要讲出来拨勒大家听听。」说著,一手靠在妆台上,一眼直注向程马雚脸上,去看他脸色。程马雚果然红了脸,苦苦的央告,叫他不说。美儿也便一笑罢了,才转身向魏实甫问了个姓(好),又笑谈一会。
却见方才那个女孩子进来,向美儿耳语几句。美儿点点头。
那女孩子出去,美儿又唤他转来道:「荔伎,耐转来。」魏实甫到此,方知道他唤做荔枝。见他转来,美儿又向他耳语了几句。荔枝点首出去。冯凝笑道:「这又什麼鬼鬼?的了。你只管自己交代买菜去,回来我不爱吃,可又不是白费了心不见情。」
美儿笑笑不理,顺手去理鬢髮,猛记起道:「坎坎耐哚来浪说啥(啥)格故事,倪倒要问声耐哚看,耐来浪胡省庵屋裡向,阿晓得俚有个姨太太姓吴格来浪?」冯凝笑道:「姓吴个是有格,伊為仔搭格程大少要好勿过,故歇一径住来裡外势哉。」美儿因向程马雚道:「阿真有概事?」程马雚笑道:「耐阿要听俚瞎三话四!」美儿因知道冯凝是取笑的,自己因嗔了冯凝一眼,随又向程马雚道:「当真阿有一位姓吴格来浪?」程马雚点首道:「有格。」因向冯凝道:「你问的那位螺螄太太就是了。」
冯凝未应,美儿皱著眉儿问道:啥(啥)个罗四太太?阿是吃格螺螄呀?」程马雚道:「蛮准。」美儿笑道:「阿要好笑,啥(啥)落要起第个名氏格口虐?」程马雚笑笑,因道:「素概我搭耐哚说明白子罢。」
正说著,适值荔枝送上酒菜来,请用夜膳。荔枝先斟一杯,刚待送与魏实甫去,程马雚便且不说,笑著先从荔枝手裡擎的杯子来押口酒。却被美儿用手把他肩头一拍道:「说口虐!」程马雚把头一撞,荔枝不曾留意,一脱手,把个粉窑的一隻小酒杯子,滴溜溜地向程马雚怀裡滚下地去,一时便哄然大笑起来。不知那酒杯破也不破?
结得新知良宴会,且谈旧事佐芳樽。
第五回 八万金落成大假山 十六院标题新匾额
却说那只酒杯子跌在地下,倒不曾打破,却把个美儿笑得和花枝儿似乱颤。有一会才各笑定了,方才相让入座。
饮次,眾人间起方才的话,程马雚方才一长一短的说数出来道:「这螺螄本来姓吴,住在螺螄门头,所以人人唤他做螺螄的。手头也很有几个钱。专门借人放息。那些人欺他是个妇女,多被图赖不还。可巧嫁到胡大先生后,事事精明能乾,可不是阅歷得多麼?」美儿道:「伲一径也惦记煞俚,想去望望俚,就是為个驀生造次格,勿好意思走得去,耐今朝去,阿好搭伲带个信拨俚,说伲惦记煞俚,尚望俚出来个辰光,到倪搭来趟,阿好?」程马雚点首道:「这个容易的很,我只向他的丫头讲声便了。」美儿欢喜道:「好。」
一会子谈长说短,不觉天已明了。四人同用了早膳,便起身告辞,一笑而别,径回胡府来。先后向门房裡销了号,便进园子裡来,见眾工人都早齐集上工了,立谈一会閒话,便各自监工去了。
过了两日,那座神工鬼斧的假山竟自落成,便托总管进去报明。一时传话下来,说著各工人暂行退出,听候给奖。定於明日在大花园上设宴,替四位师老爷酬劳。并著总管把园子内外各处打扫乾净,铺设齐备,以便请客赏鉴标题。一面著书啟房发帖出去,专请名士高人,并不邀动官宦。只因官宦场中都是批胸无点墨的,邀了来不过是请他吃杯酒,讲两句大话的事情。若要他题一个字,便似要了他的命去一般。胡雪岩虽是个富翁,不解文墨,却也洞悉人情,知道这个弊端,所以单请那些骚人名士到来。至於是哪两位名土,在下却也记不了这许多。
大约百家姓上的姓,也都齐备快了,所以叙来也不用指名摘姓的了,这且交代明白。
到了次早,诸名士俱络续到齐。雪岩尚睡未起,便派他三个兄弟出来陪话。那些名士也知道这席不能白白吃的,便都打迭腹稿,唤两个抄吏备纸笔伺候。一眾人便相率出厅,先向各处游玩一番,庶看个大局,好打主意。
遂从园门口看起。见入门第一处是个四方半亭。两头俱接著抄下游廊。向南去是一带随山随高的游廊,上去便是新造好的假山上面。向北游廊上转去,却是一座小小的暗阁,便题了个「绿暗瑶厢」的小额。出来向东走去,便是大花厅的后轩。
那后轩天井中也新补下了一座假山,数株石笋。靠西的墙是假山石做的峭壁,却嵌著一块六尺多高的秋叶式石碑。程马雚走上来指说道:「这门是新开的,通裡面正院的翻轩。外左厢藏春亭,那亭子也是因这门露相不好看,新盖起的,却用五色玻璃门窗遮蔽过去。这边却没法想,所以做了这块假碑。」眾人都道:「甚好。」说著,蔡蓉庄上来,请这一干人向东首的花墙洞门出去。
接著是一道夹廊,从大花厅前面石台下六角井边起直接过来,到墙开了一座洞门。进去却是一所朝南的大三间西洋式的楼厅,天井裡的花木扶疏。左首墙角起了一座半圆亭子,装满朱红栅子。裡面关著一双金翠孔雀,就是前儿德藩台送的。眾人因拟了个「锁春院」的匾额。
回出,从游廊上向东进一个小门,便是当初尹芝住的所在。
天井对面花墙上新开了一座月洞,进去看时,却也添造了一座半圆亭角,容得一席,补种几株芭蕉,有一对鹤在那裡哈口感哈口感的叫。眾人因榜那亭叫做「绿梦亭」,榜尹芝住过的所在叫做「洗秋院」。
出来,仍向(沿)那游廊向南走去,却是一带曲曲的花墙,便是洗秋院和绿梦亭的围墙外面。都造了迴廊,一直婉蜒到假山上去。半中间高处,悬空的扑出一座亭角。亭外面一座牌楼,彷彿和西湖上「日月光华」的神气,因题了「水木湛华」四字。
再上去,到了山顶,第一处便是一座三间楼阁。靠山口凌空架出一座月台,却用青石亭柱、一直从平地上竖起来的,望下去便有十分危险之势。眾人都赞:「好个所在!」因便题这台叫做「扑凉台」,题那楼阁叫做「冷香院」。
向东进一重月洞门,是一所三开间正厅,四面用石栏围著,望下去正对延碧堂正面。那边的飞楼画阁,碧槛红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