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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之塔-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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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应该是电车当中的场景。大量的光线从车窗射入,眼前所见也因此显得有如梦境一般迷离。车上的吊环摇摇晃晃,在吊环的另一边,则是隔壁的另一台车。水尾小姐孤零零地坐着,盯着窗外看。

而后,画面一变,眼前的景象随即变成矗立在树林当中小小的无人车站。她穿过树林,走到眼前一整片宽阔的草原上,眼前上映着她走得好远、心神不定的景象。

相对于小小的她,另外一边,则是高耸入天的,“太阳之塔”。



影片结束后,眼前景象又回到白色的画面。一时之间,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远藤低着头,看起来不知所措。他找寻某样事物的样子,就像是在摆弄九连环一样。虽然看起来令人同情,但我却慌张地把我心底涌出的怜悯之泉给整个塞住。对于自己居然这么容易感情用事……我感到十分愤怒。“把那些不合理的行动排除掉,冷静一点。就像我这样,哪。”饰磨说过的话在我的脑海回响。我下定决心,绝对什么都不告诉他。

“这东西你是怎么拍的?”我说。

“我只知道她跟太阳之塔。”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要问我?”我说。

“因为称得上是线索的,就只有你。”

“直接问她不就好了,真是奇怪。”我说。



各位知道太阳之塔吗?

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是软绵绵、人见人爱的小孩时,家里住在大阪郊外的一栋大厦里。那里距离大阪万国博览会的遗迹,也就是日后的“万博公园”很近,步行就可以到达。每逢周末,我爸妈常带我去那个公园,我可以一整天都在那里的原野与树林中转来转去,我人格的基础,几乎全都深植于万博公园的风景当中。而屹立在那样的风景之中,睥睨周遭一切事物的,就是太阳之塔。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设计、制作这个太阳之塔的,是一个叫做冈本太郎(注:冈本太郎(1911~1996年),日本著名艺术家,长于绘画、雕塑、陶艺、摄影等。风格前卫,趋向抽象主义。曾留学法国,1970年时,为即将于大阪举行的万国博览会制作“太阳之塔”。虽然毁誉参半,但日后仍被永久留存,并视作大阪的象征之一。)的人。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对冈本太郎这人一无所悉,但我也不觉得有必要知道更多。就我而言,首先,就是那里有一个太阳之塔。太阳之塔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人类做出来的东西。它像是从异次元宇宙的彼方突如其来飞来这里,然后就动也不动地矗立在大地之上。这个太阳之塔,上上下下都弥漫着一股没有人类插手造成的味道。感觉起来,甚至可以说太阳之塔与冈本太郎,还有大阪万国博览会这个已成为过去的热闹祭典,或者是日本的战后史等等,完全没有一点关系。超越一切所有,太阳之塔就矗立在那片翻腾而起的绿色森林的另一端。

乍看之下,所有人都会被那异样的巨大,以及它本身的造型所慑服。它那滑溜而弯曲的体格,还有倏然从两侧伸出,有如溶解般的手腕,顶部是一张金黄闪耀的脸,腹部是一张涂上了深浅不同的灰色,正面是撅着嘴好像在生气的脸,背面则是一张平面的黑脸,而这张脸看起来,让人感觉很不舒服。这些组合可说件件能扰乱人们的心神。其中效果最显著的,莫过于那个脱离常轨、让人只能呆愣住的巨大尺寸。然而,从太阳之塔前面走开,再向旁人吹嘘“那的确是个怪东西啊”,光这样就满足是不够的,嘴里若无其事地说着“很值得一看啊”什么的,更是完全地、不够。

应该要一次、两次、三次,回到这个太阳之塔之下。

光是搭巴士或电车接近这个万博公园,就可以感觉到言语无法形容的氛围排山倒海而来。一边想着“啊啊,就快出现了”,一边察觉到自己内心的恐惧。而当太阳之塔终于出现在视线之中,才会突然察觉到,原来根本就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怎么看怎么新鲜呢!”

这种赞美的言语完全不足以形容。应该要总是心存恐惧,总是认定这是件伟大的作品,总是要感到怪异才行。虽然随着造访次数的增加,慢慢能够看惯这座太阳之塔,但是却会愈发觉得恐怖。在等待太阳之塔进入自己的视线时,会感到无可抑制的不安。那样的不安是不会背叛你的。当你见到太阳之塔,每一次都会感到更加强烈的违和感。每次见到它,它都会变得更大一些,绝对不会变小。

我不会说很值得一看什么的,本来就应该多来看几次,然后再被从体内咕噜咕噜涌出来的那种异次元宇宙的感觉震倒吧!世人都该在这伟大的太阳之塔前屈膝,不假思索地大喊“这是什么东西啊!”而那里,就是通往异界的入口。



我很喜欢万博公园,也很畏惧太阳之塔。即使是进了大学,也总是从四条河原町搭阪急电车到万博公园去。

认识水尾小姐后,我们会在伏见稻荷、下鸭神社等带有古风的地点幽会,但是我依然下定决心,要带她到我最喜欢的地方去。

我们搭上巴士,从茨木站前往万博公园。她往车窗外看出去,太阳之塔就出现在绿色森林的另一端。她就像青蛙一样,一下子贴到车窗上,“哇、哇,好棒!”她喊着。

到了公园,她在太阳之塔下方来回走了好一阵子。我坐在稍远的长椅上抽烟,远处的她看起来只有一丁点豆粒大小,我看着她一下子反过身与高耸入云霄的太阳之塔对峙。在那时,虽然我等于是有点放着她不管,不过她应该不会对我有什么埋怨。因为很显然的,太阳之塔比我要伟大得多。接着她红着脸,走近太阳之塔。“好棒啊,这应该要被指定为宇宙遗产才对。”

我坐在原野正中央的长椅上,抬头看着森林那头的太阳之塔。因为才刚开园,附近还没有什么人影,偶尔有冷冷的风吹来,拂在我的脸上,水嫩的新绿包围住了这一片原野,我觉得就像身在一个宽广的器皿底部,整个人浸入冰冷的一体之中。我吹了吹口哨。

正当我要过去与她在一起时,饰磨突然打电话来。我跟他讲了几句话,不过我用了相当得意、讨厌的语气,还带一点暗示地透露我正与她一起坐在万博公园里。“真是打扰啦!”饰磨说着,然后挂掉了电话。

五分钟以后,我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饶不了你。饶不了你……

短信里头,就只写了这个而已。



她对太阳之塔的狂热,一下子就远远超出我,简直有如滔滔江水一般。

她独断地把太阳之塔指定为“宇宙遗产”,又在房间的书架上放了一个小小的太阳之塔装饰品,手机吊饰也换成太阳之塔,还开始搜集刊载太阳之塔相关信息的杂志。当我们第二次造访万博公园,她立刻两颊泛红,跑进禁止践踏的草皮上。尽管还不大会用相机,但她仍是全方位拍下了太阳之塔的照片,然后就像得到什么宝物般满脸堆笑。因为我们并没有一起拍照的习惯,所以在她相机里的我的照片,大概连太阳之塔的三十分之一都不到。

太阳之塔很伟大。能够领略这样的伟大进而全心全意投入的她,的确相当值得尊敬。这一点,我自然很清楚。



离开远藤的公寓以后,我持续为那些直逼我脑中而来的京大生猎人的幻影所苦,一边沿着昏暗的街道走到了今出川通。那里除了有大马路,一路上灯火通明,危险也较少。当我终于抵达令人怀念的北白川别当交叉口,我再一次地感谢伏见稻荷大社、北野天满宫、吉田神社与北白川天神众神明。

好漫长的一天啊!

我爬上通往我那公寓的坡道。虽然有些迟了,不过我的怒气依然涌了上来。我可说是完全依赖现代文明而生,除了双亲与地球环境外,没有人能够让我感觉羞耻。我明明生活得就像是颗贝类一样无害,偏偏被跟踪狂混蛋讲成是跟踪狂。我的爱车“真奈美号”又被人拐走,再被京大生猎人追着跑,更有满脑子妄想的讨债鬼找上门来,还被圣诞节追杀……这些都让我很不爽。现实是如此残酷,不想要的时刻、不想碰上的人,偏偏都会跟着上门。而我真的想见到的人,就偏偏碰不到。喔,我不是在说她。

我疲惫到了极点,像个罪人般走在公寓阴暗的走道上。我看见我那房间的门把上,挂着一个可爱的纸袋。我看了看里面,袋里装着一个系上了红色缎带的绿色袋子。袋子上有一张卡片,卡片上署名“水尾”,我念出了这个名字。

我的心怦怦怦怦狂跳,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十分镇定地取下纸袋,走进房间里。我的背刚刚还软趴趴的,现在却一下子挺得笔直。

首先,我在榻榻米上正襟危坐,集中精神,排除所有愚蠢的期待。眼前,我必须要以如同贵船山泉一般纯净的心去面对才行。我本来就不是那种会为了一点芝麻蒜皮小事惊慌失措的人,不过,我还是决定注意一点。我要做好准备,不论她送我什么,不论她说什么,我都要冷静地接受。虽然我完全不抱任何期待,也不认为真的会有那种事,但是,如果她想要再续前缘,那么我还可以考虑一下。

来吧。

我缓缓解开缎带,打开了纸袋。

袋里装满了毒品一般的诱人光亮,光彩夺目,我最近应该看过这个光亮吧。接着我听见袋里传来一阵响声,许多黑色的东西欢喜地从袋里飞了出来。

在这漫长的一日的最后,我带着惊愕与诅咒,大声地呻吟起来。

什么都不用说,也不用看了。那些拥有数亿年历史的强韧生命,此时正振起无数的翅膀,发出嗡嗡声,那深咖啡色的油光,覆盖住了我整个世界。

“远藤,你这家伙——!”



那是从前从前,我们去饰磨的公寓看电影发生的事。

那是一部古典的青春电影。主角们是热衷于某个运动的高中生,顺着青春电影的老架构,他们有时互相争吵,有时候互相帮助。他们以地区大赛的优胜为目标,每天每天都燃烧着青春。就在夏季集训,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夜,其中一个社员说:

“像这种时候,如果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就好了。”

我们无所事事地躺在地上,就像被雨打湿的原木一般,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着电视。就在这个时候,饰磨站起身来,沉静地提出了反驳。

“看不下去了。”

然而,即使我们各自随意地展开辩论,但也仍抵挡不住疲惫。



如前述,因为远藤他那卑鄙至极的回礼,我的住处随即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昆虫王国。

那天晚上,我不得已只能到饰磨那儿去避难。虽然我不是那种会轻易为了什么事情动摇的人,只不过在小强爬满身的状况下,我不可能睡得下去。太色情了。饰磨在听到这件事情以后,不但不在意我的房间变成了昆虫王国这样的人间惨剧,还在那里滚来滚去,笑了整整三十分钟。这就是我们友情的极限吧,我想。

第二天,我买了烟熏式的杀虫剂,重燃斗志,回到我的住处。我从门口的缝隙看进去,房里头很暗,还可以听得见杂声。虽然把杀虫剂丢进去一定可以逼退那些家伙,但我实在不想去想像在那之后会是怎样残酷的一幅地狱景象。

我在寿司店工作到深夜,回家以后,小强的尸体散乱在榻榻米上。看起来就像是起毛球的硬质茶色地毯在地上铺开了一样,百叶窗上也到处都是点点残骸。

我看了看放在流理台上的杯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小强密密麻麻地浮在剩下来的汤上,这是我一生当中见过的最恶心的画面。也因为这是豚骨口味的拉面,一层油脂构成的薄膜紧紧黏在小强的尸体上,感觉像是我喝小强汤喝到一半那样。不过我要声明,就算肚子再怎么饿,我也不可能吃这种东西。

小强的尸体不只堆叠在榻榻米上。我从桌上、电视机里扒出的尸体,装了满满的垃圾袋。我把门打开,用吸尘器把榻榻米上的那些断脚破肢、翅膀的碎片吸起来。虽然我的确有镇魂超度的念头,但最后仍是断然把这些残骸彻底清扫干净。



我站在鹭森神社之南。现在是丑时三刻(注:凌晨两点到两点半。),妖魔鬼怪出没的时刻。附近已被一片夜色黑暗所笼罩。

整个天空晴朗得就像冻结了一般。

丑时三刻应该是草木皆眠的时刻,但在都市当中,这样的意涵早已被人淡忘。北白川别当交叉口的角落里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那里全天候灯火通明,书店到晚上三点也有很多人站着看书。御荫通往山中越的方向,还有形状特异的改装车呼啸而过。不论哪个地方,都看得到夜猫子毫无目的地来回游走。我无从得知草木是否入睡了,不过我倒是可以确定人类还不怎么想睡。要是家里断粮,就算是三更半夜也可以去超市狂吃起司蒸糕,深夜两点的时候也能在书店遇见正站在店里翻阅色情杂志的友人,再闲聊两句。生活在这样总是被日光灯包围住的生活中,我早就已经忘记所谓“丑时三刻”的恐怖。只有在某些时候,像是这样跟饰磨一起骑脚踏车绕琵琶湖一圈到白色瀑布隧道试胆,我才会想起对黑暗的恐惧。

森林里一片黑暗,我完全看不见通往神社的小路,不过入口立有巨大的石柱,上头写着“鹭森神社”。我往东看,几个山头都漆黑无比。月亮就像是铁丝一样纤细。在我眼前的是有如把住宅区切成一截截般展开来的旱田。田里除了几个看起来已经干燥的甘蓝菜在北风里来回滚动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旱田对面的堤防上,有几条路横切过去,白色的护栏清晰可见。在那一头的黑暗当中,我看得见万家灯火。护栏旁有一盏街灯,一直到现在还保持着一线细微的光明。

我看着街灯周围:一辆两节车厢组成的睿山电车,从一乘寺的方向过来,沿着护栏还有这条有如田间道路一般的窄小铁道,一路往曼殊院的方向滑行而去。灿亮的灯光从车窗泄出,模模糊糊照亮了白色的护栏以及眼前这片旱田。

我穿过旱田,爬上小小的堤防,越过护栏往左边看过去;电车持续往前方黑暗窄小的通道前进,感觉就像是把车体硬往里头塞。我吐着白烟,一边跟着追上。

进入市中心后,睿山电车慢慢跑进了一条古旧石墙包夹的窄道。石墙上头探出许多林木,在车窗透出的灯光照射下,树叶看起来相当清楚,像是正往上飘浮一般。

从这里延伸出去的街道,起伏渐次增大,愈发显得复杂奇诡。我因为没有在这一带走动过的关系,所以像是在这立体迷宫当中被牵着走一般。电车随着既有路线悠闲地前进,和我的距离逐渐拉开。

黑暗中,电车在十字路口左转,我走到十字路口往左看,已经看不见车身了,再往前走两三步,已经连电车的去向都看不见。眼前的小巷道,直走已经走不通,右边又岔出了一条路,看起来是寺庙的墙壁,左边则是一整排的民宅。地上胡乱铺排了一些石头,有些凹凸不平。路边有一个柜子,里头摆了花瓶,上头则是贴了一张纸条“请自由选取”,尽头则是民宅的玄关。

我拖着脚步,走下左边那个坡度颇大的石阶。那里也是民宅林立,路在前方呈九十度右拐,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不晓得会深入到哪里去。这种地方连睿山电车都不会来。我开始生气了。

沿着这条路右转,一条水渠的出现阻止我继续往前行。这条水渠看起来很深,水渠的另一边,柏油路仍循着水渠延伸出去,接上同样的街道。每一家都紧闭门窗,看起来相当阴暗。

车窗透出的亮光,照射在水渠的水面上,看起来相当闪亮。睿山电车走在对岸的铁道朝北方跑去,我站在这里,目送它离开。水尾小姐怔怔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或许她是在看水渠的水流吧。她很喜欢看流水潺潺。

我不晓得,她有没有看见站在对岸,吐着白烟的我。



关于高薮智尚这个人。

想起来还令人觉得丢脸。我与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刚进大学不久,也就是五月的时候。那个冲击,我怎么也忘不了。

那天是我进入社团以来,第一次在周末进行例会。那个时候新生之间还没有什么交集,我一个人在那里抖啊抖的,几乎连学长们充满打量意味的视线都禁受不住。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大放异彩的人影出现在我那求救的视线中。全长两公尺的巨大躯体,附着令人目瞪口呆的怪异夹克,以及像是怪鸟巢一般的蓬松乱发,从下颏到脸颊,满是有如铁沙一般的胡须,完全没有打理。过剩的好奇心在他的眼里闪闪发光。我想只有这个人,才当得上是长年栖息在这个社团角落的“NUSI(注:日文汉字写成“主”,本意为神话中山林湖海的守护精灵。)”吧。看啊,他的全身散发着一股常人所没有的气势,这已经是怪兽了!一看到这个怪兽,我顿时没了自信去相信自己能平安无辜过完大学生活,像我这样脆弱的存在,应该会被NUSI一脚给踩扁吧!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头晕,几乎要昏过去。

之后,新生开始介绍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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