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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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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谢若萍说出了口,自己也后悔了,不该告诉这孩子的。
  “阿姨,以后下晚班,您等着我来接您。”
  “别胡闹,你一个姑娘家。”
  “我不怕,我有一把刀!”
  谢若萍笑了:“孩子气,你别来接我,我不许。”
  但那是推不掉的,不论天热天冷,不论刮风下雨,整整大半年,她几乎从未间断过;对一个刚刚二十四五岁,纤细荏弱的女孩子来讲,确实需要点毅力呢!
  这样,到了去年七月底,强烈的地震余波,把部大院的楼房都晃动起来,于而龙家的电冰箱,竟自动开步走,向酒柜靠拢;走廊里那位面壁修养的老兵,也翻了个身;于莲披了条床单,打算开门下楼,才想起自己连乳罩都没戴,裸着身子,全家惊慌失措的时候,有人急匆匆地砰砰敲门。
  于而龙开了门,正是气喘咻咻,面如土色的柳娟。
  当时,谁也顾不得问她:“你有家里的钥匙,干吗还死命地擂门啊?”
  但是,在这最艰难的时候,也许马上都要入地狱的前夕,她同这家人生死与共,全家人才真正相信了她。第二天,雨下得多么大呀!谢若萍和柳娟顶着一把伞,在露天地里淋着。
  “冷吧?娟娟!”
  “不冷。”
  “真的不冷?就一件衬衫,还撕破了。”
  “阿姨,我一点都不冷,还热得直冒火呢!”

  谢若萍把娇俏苗条的演员往身边揽得紧些,在沙沙的雨声里叹息:“娟娟,你干吗把你的命运,同我们正在衰败倒霉下去的家结合在一起呢?一条快沉的船,你不太傻了么?”
  她不吭声。
  “再说,菱菱根本没日子回来的呀!”
  她继续不说话。
  “娟娟,我从心里喜欢你,把你当做我自己的孩子才劝你,你年轻,漂亮,应该得到你的幸福,不要把个人的青春给耽误了。”
  柳娟过了好久好久,才低声地说,在哗哗的暴雨里,多么像录音带上那个女中音的歌喉:“他十年不回来,我等他十年,他一辈子不回来,我等他一辈子——”到了这种地步,谁还能讲她是在说空话呢?那确确实实是从她内心深处涌出来的声音。“如果,那真是有罪的话,我也有责任,因为从我心里,痛恨那个女人;而且我”当着母亲的面,还有什么不好讲的呢!“您也知道,我真的爱他。”
  她不敢对谢若萍讲于菱留下的那本赫尔岑的书,许多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是怎样冒着茫茫风雪,到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去,和被沙皇充军发配的丈夫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的。如果于菱向她招手,她会毫不犹豫地穿过那茫茫无际的沙漠,到他身边去,只要有真正的爱情,地狱也会变成天堂。
  连最顽固的反对派于莲都动摇了,妥协了,承认了她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而且戏谑地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做雨中的白花;破例地给她画了几幅肖像画,一幅在万里长城上她翘首企望的小品,不知为什么,马上就使人想起一位古代的忠实于自己爱情的妇女。
  
    于菱到了边疆以后,只寄来过一张没有通讯处的明信片,谢若萍当时就哭了,她懂得处于那样状况下的人,这是惟一的通讯方式。但是,从此就音信杳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从二月到三月,天天盼着来信,连那不满足的明信片也收不到一张。谢若萍慌神了,常常一个人悄悄地偷着哭。难道于而龙能不想念远方的儿子么?终究是自己的骨肉啊!
  每当邮递员来送信,老夫妻俩会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口去等待,然而总是失望。而每一次失望以后,就更增加一分对儿子的悬念,全家越发地紧张起来,直以为于菱又出了什么事?那些日子,屋子里又笼罩着不吉祥的气氛。
  一直到四月初,才收到了于菱寄来的第二张明信片,全家松了一口气。可是只写了四个大字:“问大家好!”使他们琢磨了半天,也弄不懂他写的这个“大家”究竟是谁?后来,终于豁然开朗了,这个“大家”正是广场上的那千千万万的人民群众啊!
  于而龙又想起了他儿子曾经噎过他的话:“中国人要全像你这样,早亡了!”于是他第一次挤在那熙熙攘攘的广场里。是的,他早就想来的,而且也早就应该来的,但是,他身上终究有着那种根深蒂固的习性,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虽然广场上人山人海非始一天,女儿、柳娟绘声绘色向他讲述广场上逐日发生的一切,而且那个老大不小的画家,让舞蹈演员架着,爬到高大的华灯上,摄取整个广场的全景,连夜冲洗出来给他看。他也不止一次萌出到广场上去的念头,但是,立刻,脑海里那位循规蹈矩的君子就站出来阻拦。于莲甚至都有些奇怪:“爸爸,难道你当初闹革命时,也这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声音表明了他心头的负担是多么沉重!“爸爸,我记得你讲过,那个从苏区来的红军,甚至劝你和芦花妈妈去杀人,可你,连广场都不敢去!”
  于菱的明信片把这位游击队长带到广场上来了。
  如果说那天在王爷坟,在马棚工人住宅区婚礼宴席上,只是看到整个画面的一个局部,那么在这泪飞如雨的清明节广场上,他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石湖,那人民反抗的波涛,已经是不可压抑,快要到一触即发的地步了。
  他想起那个酒喝多了的骑兵,充满醉意的话:“……官逼民反,不得不反了……”这时,才发现自己敢情还有一个叛逆者的灵魂。难道他说得不对吗?我们南征北战,流血牺牲,就是为了让这帮乌龟王八蛋爬在人民头上,屙屎撒尿,作威作福吗?
  然而,那一个血风腥雨的夜晚终于来了,倘若不是那天早搏频繁,心律不齐,他也完全会裹在包围圈里,被棒子队殴打的。直到深夜,那两个女孩子才披头散发地回到家,而且,也是她们有生以来,头一回用肮脏的字眼,唾骂着那些恶贯满盈的大人物,几乎每一句话,都足够判处十五年徒刑的。
  倘若于菱在的话,广场方砖上能不留下他的血迹么?那些天,这个不曾挨揍的游击队长,要比那些洒下热血的“阶级敌人”还难受,因为他终于像蜕壳似的,经历了一个苦痛的过程,决定把自己划归“阶级敌人”那个行列里去。因为一个城市中,竟会有百万“阶级敌人”,那么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究竟应该站在哪里;游击队长如果还懵懂的话,那他就算白活了。
  谢若萍说:“亏得菱菱走了,要不——”
  于而龙反驳说:“难道在广场上洒下鲜血的年轻人,就不是我们的孩子吗?”
  那天夜里,于而龙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位劝人去杀人的老红军赵亮,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穿好衣服,推门就要出去。谢若萍早被他的动静惊醒,赶紧披衣起来,在门口一把拉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
  “出去走走。”
  “你疯了吗?半夜三更!”
  “若萍,我的心快要憋死了……”
  “你不能再去闯祸……”她完全理解自己的丈夫,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明白他的性格!一旦他认准了什么,那是用二十匹马也拉不回头的骑兵团长啊!她怎么也忍不住,哽咽了一声二龙,泪水便迸裂出来,但她拼命咬住嘴唇,不叫哭出声来。
  于而龙将他老伴的手,抓得紧紧地握了会子,然后,一言不发地掉头走出屋去。
  谢若萍知道不该拦他,而且也拦不住他,然而作为一个忠诚的伴侣,患难与共的妻子,那颗心又紧张地提溜起来。又像那十年里经常发生的情况那样,搬来个小马扎,坐在门背后,悬心吊胆地等待着老伴回来。
  请不要笑话一个懂科学的医生也会迷信。在这以前,每当那些一朝得志的“革命家”,把于而龙架走去游街、批斗、刑讯、逼供、拳打脚踢、坐喷气式或者关押在黑牢、地下室不见日月星光的时候。做妻子的总是在门廊后的小马扎上忐忑不安地坐着,和那位理应挡住恶鬼进宅的,然而偏偏挡不住的门神爷在一起,等待着,等待着,老天保佑,好像每次都不曾扑空过,终于等回来了。尽管遍体鳞伤,踉踉跄跄,但终于是活着回来的。
  她现在又坐在小马扎上了,因为她首先是一个女人,一个妻子,然后才是一个医生,有什么理由去笑话她呢?
  于而龙走在雾蒙蒙的街道上,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封闭了一阵,又恢复原状的广场走去。他记得五十年代的时候,不是“十一”,就是“五一”,他总有机会在观礼台上得到一个席位,和那些熙熙攘攘的游行队伍同欢共乐。然而现在,马路上就他一个人踽踽行走,除了影子,在路灯下,时而前,时而后地陪着他,简直是少有的寂静。他也奇怪,当年那种主人公的感觉到哪里去了?好像走在别人的土地上似的,尽力避开那些拎着棒子的值勤人员。
  他望着广场上的血——其实什么都没有,和血泊里隐隐约约的那个红军战士的形象,他的入党介绍人似乎在询问他:“二龙,你到哪里去了?”
  “我一直在这里呀!政委。”
  “那广场上有你洒下的一滴血么?”他的脸色严峻起来,显然在等待着他的答复,要他指出在哪块方砖上,曾经沾有他于而龙的血迹。
  然而他能说些什么呢?
  赵亮奇怪地瞪着他:“那么,你那颗共产党员的心呢?”
  “原谅我吧,老赵!”头渐渐地低垂了下来。
  他又听到了那一口江西土话:“为什么不可以杀人?他们也没长着铁脖子,他们也没两条命,他们不饶你,你也不能饶了他们……”
  于而龙在广场中央蹲了下来,用手抚摸着脚前的那块方砖,也许是一种错觉,也许是一种精神作用,他似乎触摸到那潮湿的,还有点温暖的血液。他恨不能跪下来,趴在地上,去亲一亲这沾满年轻人鲜血的广场。他在心里喊着,也许是在呼唤他那在远方下落不明的儿子吧?
  “孩子,你们来捶击我这颗共产党员的心吧!因为我是老兵,可是我却不在我的阵地上……”
  
第二章 (4)

  游艇降低了速度,沿着满是碧绿菖蒲的水道驶了进去,不一会儿,一个被如丝如缕的垂柳,围得水泄不通的小渔村,出现在人们眼前,这就是柳墩。
  司机揿着喇叭,驱散湖面上觅食的家鸭,向岸边靠拢,立刻,柳枝里钻出来不少孩子,从孩子身上已感到春天的暖意。看,他们都光着屁股,赤条条一丝不挂了。骨碌碌的小眼睛,贪馋地盯着漂亮的游艇,至于艇上的客人,则是成年人关注的对象了。
  早有飞也似跑去送信的孩子,老林嫂放下手里编织的蒲草拎包,走来迎接他们。她责怪地问水生:“找了这么半天,耽误大伙鱼汛!”她又询问她的孙子:“都弄了些什么时鲜货,秋,还等着下锅呢!”
  于而龙挥着空鱼篓子回答:“可丢脸啦!两手空空。”
  老林嫂怎么能相信,石湖上出了名的鱼鹰,会空着手回来?
  “确实。”于而龙向失望的候补游击队员解释。
  她无法置信地摇摇头:“真蹊跷,想必是人老了,都那么不中用了?”
  于而龙笑着:“确实是这样,不但鱼没钓着,倒被咱们的县太爷给钓回来了!”
  王惠平在众多百姓面前,很有气派地笑了一下,这种笑声听来有些耳熟,哦,想了一会儿,和王纬宇那朗朗的笑声颇相近似。果然,于而龙不幸而言中,王惠平满石湖地搜索,确实是要来钓他的。
  于而龙的东山再起,严格地讲,和县委副书记的关系,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不知为什么,犹如大年初一吞下了一个冷团子那样,总觉得搁在心窝里是块病似的。尤其是要了好几个长途电话,找不到他的“纬宇叔”以后,确实有些慌神。幸而天保佑,夏岚接了一次电话,告诉他,一切都挺好的,请他放心。
  “我给工厂打电话,他们说纬宇叔要出国考察,可是当真?”
  夏岚不置可否,只是说:“!该怎样照应你的支队长,你也不是不明白!虽说不至于搞到夹道欢迎的程度,至少也要盛情接待才是。”
  也许是心有灵犀,王惠平连忙应声回答:“我懂,我明白了!”
  接电话当时在场的他妻子懵懂地问:“你明白了什么?”县委副书记抢白了她一句:“不让你晓得的事别插嘴!”
  石湖绿豆烧,也可算是一种小有名气的酒,甜脆爽口,而且有股子后劲,饭桌上,两盅酒一下肚,副书记展开了一个全面攻势,轻重火力一齐朝于而龙扑来。
  “支队长,我算是借花献佛,请干了这杯。哎呀,老嫂子,让孩子们张罗,快入座,给你这杯酒,来,碰一碰,这是一杯高兴的酒,干了,一定要干,一定——”他一饮而尽,并把酒盅反扣过来给大家看。
  水生赶快把酒盅斟满,他媳妇,一个腼腆的小学教员,忙进忙出地端菜,县太爷降临到一个平民百姓家,终究是一种不寻常的殊荣,小两口决定尽最大的力量来款待;尤其是水生,他妈都观察得出,对王惠平要表现得更加热情一点原谅他的实用主义吧!
  老妈妈,要知道这是他的顶头上司呵!
  县委副书记酒酣耳热,谈笑风生,他无论如何不相信支队长是个六十出头的人,甚至打趣道:“看新换上的这一套,还真像个新郎官咧!”
  大家都笑了,只有老林嫂正襟危坐,于而龙看得出,她对县委副书记只是一般的应酬,泛泛的来往,不像水生表现出强烈的兴趣,面露对上级的如慕如渴的驯顺之情。
  为了表示有礼貌地恭听,于而龙点燃一支古巴雪茄,在袅袅的青烟里,那个拘谨的老妈妈,变成了一个候补的游击队员,一个生龙活虎似能干泼辣的大嫂;而正高谈阔论他十年来景况的县领导人,却成了当年那位胆怯木讷的小伙子。哦!那兵荒马乱的年头里,普遍都存在着营养不良的又黄又瘦的气色,而他,从县城来的高中生,就更明显些。
  呵!青黄不接的春三月,也是游击队难熬的日子啊!
  “咽不下去吗?哈哈……”
  老林嫂毫不客气地打趣她丈夫的助手,那个年轻人正苦着一副脸子,吞咽着糠菜团子,说实在的,不光他,谁吃都要拿出一点毅力才行。
  “看你这样子,倒像是吃药,小伙子,你来参加支队,赶上了老天出日头,好天气啦,不管好好赖赖,顿顿都能揭开锅。开头两年,能吃上糠菜团子,就像吃鱼翅海参席啦!”
  心地和善的老林哥马上过去给王惠平解脱窘境,拉走爱管闲事,言语赛过快刀利剪的老婆:“算啦算啦!倒好像你吃过海参席似的,我问问你,海参啥样子?”
  “你知道?”老林嫂反唇相讥。
  “我当然知道,海参和花生一样,是在海里长的花生。”老林哥很自负地说。然后,悄悄地往那三个兜的学生装口袋里,塞进两块米饭锅巴。那时,这只是重伤员才能偶尔享受的优厚待遇,大概越是艰难困苦,人们的同情心也越强。
  于而龙想起王惠平,当年围着老林哥转,甚至在战斗中,也寸步不离,都成了笑柄。现在,侃侃而谈的语言、坦然自若的神态、不亢不卑的气派,使旧日的支队长觉得,此人胸有城府,已经过分成熟了。难怪如他所说,十年来是在领导岗位上“赖着”——一个用得多么古怪的字眼,“赖着”,可也得有点子本领啊!别人有上有下,有起有落,而他只不过是有时分工多些,有时分工少些。现在大概管工交,他说:“我真希望步支队长的后尘,具体抓一两个工厂,搞些实际工作……”
  于而龙挺有耐心地听着,数十年的领导生涯,使他练就出一种本领,一面环视着堂屋里的陈设,一面盘算着副书记,经过一番迂回曲折的战斗,到底要亮出一张什么底牌?
  担当多年领导职务,日久天长,形成一种习惯,只要对方一张嘴,必须立刻判明来者的意图,而且马上准备好答案。
  但是于而龙这一回失灵了,像他那纬宇叔一样,不可捉摸的因素太多了,因此在心里叹息:或许是老了;或许是久不在台上,此道生疏了,于是偏过脸盯看着东壁上挂着的一幅油画,不再思索那副书记费解的问题。大概昨晚来到,屋里灯光暗淡,不暇细看。现在,他才发现原来是于莲的作品,很可能是那年回石湖时画好留下的。画面上的主要人物,是那位抚养过她的干妈,正吃力地拎着一桶水,从湖岸走回来。因为是逆光,那脸部表情现出沉重艰难的模样,但背景是异常明亮的,碧绿的垂柳,和从柳枝缝隙里露出的烟波水光,非常耀眼。他女儿可能受了西班牙画家戈雅和俄罗斯圣像画的影响,色彩浓艳,对比度显得那样强烈。在满屋土色土香的家具和农具中间,这幅油画实在有点不伦不类。他望了望端坐着的一家之主,又比比画中十多年以前的她,老了,确确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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