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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你醒醒吧,你快醒醒吧!……
第二章 (7)
从陈庄到小姑家只有短短的三里水路。
陈庄广播喇叭里那两个义务兵的歌声,总算随着于而龙的桨声,渐渐地减弱下去。
好容易清静一会儿,没想到,王小义和买买提在他前进的方向出现,在小姑家欢唱着迎接游击队长。
当他终于看到小村的长堤时,那两个快乐的小伙子,并不因为村小而收敛一点,像在陈庄一样,扯开嗓门大声吼着。
于而龙实在钦佩他乡亲们的可贵耐性,成天在高音喇叭的声波干扰下而不厌其烦,而且他更诧异,公社广播站好像仅此一张唱片,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地放送。
上岸后,他不得不又一次提高八度向人打听,总算幸运,小村子里的乡亲要淳朴些,厚道些:第一,没有向他讨介绍信;第二,也不曾盘长问短地查他三代,而是相当痛快:“领你去,安爷爷家!”
小姑家离陈庄很近,但于而龙只记得来过一回,还是当年芦花扎点湖东以后,他来看她,是深夜通过陈庄封锁线,摸进村里的。
但那时小姑家是个什么模样,除了凄凉冷落之外,细节都完全忘却了。现在,也许刚从人烟昌盛的陈庄来,觉得还是可怜巴巴的样子。别看村小,那环村的长堤,倒是十分气派,看得出是经过精心管理的,拾掇得整齐,修缮得牢固,仅那齐刷刷的草皮,可以见到村里人的匠心。
他们来到一家独立院落的门口,有人替他叫门:“队长在家么?”
闻声走出一位四十多岁,不大像农村人,也不大像城里人的汉子,赤红脸,光着脚,像个庄稼汉;可那套涤卡上装,和塞在口袋里的笔记本,又像是管点事的。看人们对他的敬重,毫无疑义,在抗日战争时期,他准是村长,在自卫战争时期,很可能是个农会会长,现在,无须细问,他是小姑家的生产队长。
他一下盯住于而龙:“你——”而且马上认出来了。
于而龙非常惊讶,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生产队长是认识自己的,心里由不得掂掇:“谁?怎么会认识我?”多年来,旧帽遮颜过闹市,真有点害怕碰见熟人。
他笑了,一种下属对于上级的笑,是那种有点忐忑、有点拘谨、嘴巴不敢张得太大的笑,伸手迎将过来:“老同志,欢迎欢迎,怎么不打个招呼,好派人去接你。”
“糟啦,也许他认错了人,要不——”于而龙想:“就是我这套该死的行头,把他吓住了。”
“快请进,快请进!”他热情地延让来客进屋。石湖人的礼貌,实在令人感动,主客之间就为谁先迈进门去,起码谦虚了两分钟之久。
挺麻利的主妇,在她丈夫“你先请”、“你先走”的客气声中,两杯新沏的雨前毛尖,已经泡好,端到了贵客座前。于而龙揭开盖碗,两枚红枣还在滴溜溜地转动:“嗬嗬,当上宾款待啦!”
主人讷讷地说:“欢迎领导来小姑家检查工作!”他那赤红脸更红了,掏出手册,不免有些紧张拘束地讲着:“今年倒春寒,我们的早插早播任务……”
看样子,于而龙猜到对方定要汇报些什么了。当他还在那厂长室里坐着的时候,他最害怕这类疲劳轰炸了。他曾执意请求那些书记、主任、分厂厂长、处长、科长、大小干部:“请你们饶饶我行不行?能不能搞一种条陈式的节录,三言两语,简单明了,解决问题就行,干嘛非要成本大套,从类人猿时代的大好形势一直讲起呢?”不行,无论如何扭不过来,很像不善修饰的女性那样,以为多抹点脂粉,就会更漂亮些那样,洋洋洒洒,挥笔千言,有什么办法,他苦心孤诣准备了好久,就像公鸡到黎明非要引吭高啼不可。说实在的,那种令人打瞌睡的官样文章,是鸡叫天亮,鸡不叫天也会亮的形式主义。
当然,把满心汇报大好形势的人比作公鸡,未免太刻薄了些,但那时于而龙在台上,大家嘿嘿一笑了之,捧臭脚的还敢赞美一句:“于厂长议论精辟!”然而,一旦失势落魄,这些公鸡们就会…着脖毛来。你了。是啊!谁让你去招人不快呢?也许本意倒是为了工作,但是当你刺痛别人,这些刺就变成一条荆棘丛生的路在等待你,可于而龙却不在乎地笑笑,如果有机会,他还会讲。记得在“革命派”的批判会上,那些誉之为高明论断的人,竟指着于而龙的鼻子,振振有词地:“你独断专行,飞扬跋扈,听不进别人半句话,你像皇帝那样,要我们向你奏本,上条陈,写节录,活活一位暴君……”
人嘴两张皮,通过十年来的周折,于而龙算是识得透透的。听吧!既然你一定要讲,客随主便,他也只得捺住头皮听。
亏了那些领路的,一见队长“周吴郑王”地汇报开早插早播,和上级干部的来意大相径庭,连忙提醒:“队长,领导是来看望你老爷子的。”
“找我爹?”他惊诧地看着于而龙。
正说着,于而龙礼貌地站起来,因为一位白发苍苍,约有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已经被人找了回来。他步伐迟疑地进到屋里,四处张望寻找,脸上分明挂着疑问:“还有谁惦着我,前脚都迈进棺材的老头子了。”
老人眼神欠佳,听力不灵,要不是人们把于而龙闪出来,他一时发现不到。
“老人家!”于而龙跨前半步。
他注视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晃晃脑袋,大声地询问陌生的来客:“你老哥是谁啊?”
游击队长不得不报出自己的名字。
“于而龙”三个字,除了那几个没桌子高的小孩无动于衷,满屋男女,像被一位会奇门遁甲的法师,大喝一声“疾”,施了定身法那样,一个个木僵僵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想不起该说些什么。只听院里公鸡在昏头昏脑朝落山的太阳啼叫,和那永不休止的王小义、买买提的嘹亮歌声,屋里却连半点动静都没有。
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游击队长?他就是传说中那条翻江搅海的蛟龙?人们讶异地看着他,穿得干干净净,笔笔挺挺,谁都不相信他真的是。
“原来你是咱们的支队长啊!我当是谁呢?县委王书记在游艇上陪着你!”
做一个基层干部确也不容易,连那些和上级交往的人,都得心里有个数呀!他把早插早播的笔记本揣回去,热烈地捉住于而龙的手摇晃,那种公事公办的表情消失了,而代之以亲切的真诚欢迎。他向老爷子高声朗气地说:“爹,他就是你叨叨半辈子的支队长,咱们石湖支队的于而龙同志啊!”
双耳重听的老人,终于明白了,颤颤巍巍地走拢过来,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摸那高级毛料做成的合体服装,激动地说:“有人说你完蛋了!”
“呶!不是活得好好的。”
“是好好的,真的,支队长,活着就好啊!”老人高兴了,呵呵地笑了。
“老人家,你身子骨挺硬朗啊!”
“没想到,你还惦着我老汉,跑到小姑家来看我,支队长,我……”才笑展满脸皱纹的老人,又欷地哽咽起来,像一个小孩那样委屈地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那个能干的主妇,把枣茶撤了下去,重又端上了一碗荷包鸡蛋,少说也打有五六个鸡蛋在里面。石湖待亲戚的规矩,是作兴卧鸡子款待来客的。她劝着哽咽的老爷子:“爹,你该高兴啊,你惦了这些年的指导员哪,队长哪,现在不是来咱们家了吗?”
“高兴,高兴,眼泪也都高兴出来了,我早就给你们讲过的,支队长记性最好,过目不忘;他就来过小姑家一趟,后来我送指导员去湖西开会,一下就把我认出来,还动员我参加支队哩!”
——“实在抱歉呀,老人家!”于而龙俯下了脑袋,装作吃的样子,心里却像堤外的波涛在强烈地起伏着。忘了,全把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给忘了,一点都记不起来。可老爷子越是口口声声认为于而龙是特地来看望他,也越发使他感到愧怍。
“你快喝吧!队长,别凉了!”老人诚心诚意地把碗推到于而龙的面前,满碗白玉似的荷包蛋,使得冠心病患者犹豫了,胆固醇可够高的,要是让谢若萍,那位忌讳特别多的医生晓得,又不得过关,降血脂的药,肯定得加量,而且会唠叨个没完没了。但在这间温暖的屋里,在老人恳切的目光下,别说胆固醇指数是多高,即使一口毒药,那情谊也使他必须吞下去。汤刚沾唇,立刻抬起头来,望着那个深情注视着他的主妇,他真的想站起来,摘下帽子,向她,向所有乡亲鞠一大躬。
他真想对大家讲:谢谢你们,亲人们,你们把我当做至亲近戚来招待,半点也不把我看做外人,更不曾因为我倒台而瞧不起我,真叫我感动得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在石湖,款待亲戚,越是亲近,糖放得也越多,他才抿了一口,蜜也似的汤汁,先把于而龙甜倒了。
老人说:“吃吧吃吧,到家来啦!”
这个家,和所有那些掩护过他、养活过他、支持过他的家一样,只是在偶尔忏悔时,才模糊地在脑海里闪一下。他这时,在老人诚挚的目光前面,倒真的感到心痛了。
“队长!”老人接着说下去:“要我那时也参加的话,怕跟我的兄弟一样,把骨头扔在樊城了。”
“呵!怪不得!”于而龙才明白自己迈进一个游击队员的家。那个一直挺亲切瞧着的家庭主妇,也告诉他:“我有个嫡亲舅舅,也是在樊城战斗里牺牲的。”
听到这里,于而龙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是啊,石湖子弟兵大都在山城的一次战斗里,壮烈牺牲了。提起往事,永远是他心头的一笔沉重负担。蛋白像卡在他喉咙里一样,再也咽不下去。他放下了筷子,屋里也都沉默了下来。
他知道,无论是烈士的哥哥,还是那位烈士的外甥女,都不会责怪他队长的,因为他在四七年底,四八年初就离开石湖了,但是他的心,难道因此会轻松一点吗?
“要都能活到今天就好了,唉!……”老人沉重地叹了口气:“就说指导员吧,她是个多好的人啊!一到小姑家,先把群众装在心里。她说过的,等到有一天我们胜利了,大堤要修得牢靠结实,再不会决口,不管刮风,下雨,石湖水涨得多高,也可以睡安生觉了,不用半夜担心湖水倒灌,可不么?如今都应了指导员的话了。”
别人告诉他,因为大堤是芦花当年领着修过的,至今村里人管它叫芦花堤。
听老人亲切地谈起芦花,于而龙希望之火扑灭了,这是他四十年来主动出击的一仗,一开头就多灾多难。是啊,他绝不是要寻找的那个船家老人,像他这样一位抗属,怎么会向芦花讨那么多的船钱?听到枪响以后,会不掉转船头去抢救芦花?会不去寻找那个开黑枪的歹徒?不,从老人谈到指导员时那股眷恋之情,他想在这里寻找能够破谜钥匙的希望,肯定是不行的了。他在盘算下一步,这个不肯认输的汉子。
他们来到宽阔牢固的堤上,听人们——自然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人,讲述着那个英勇的女指导员,在小姑家,怎样领着群众,在陈庄炮楼三八大盖的射击范围里,修筑起护村的长堤来的。那该是多么不容易呵!但他却记不得芦花曾经讲过;或许讲过,已经忘记了,然而,三十多年以后,村子里的乡亲们至今还记在心里。
人民是真正的母亲,只有忘记母亲的儿子,而决不会有忘记儿子的母亲。于而龙望着浩淼的烟波石湖,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真的后悔自己回来迟了。
赤红脸的生产队长自豪地说:“我们小姑家,连三岁孩子都晓得,堤是新四军的女指导员领着修的。爹,是不是陈庄炮楼派人来扒过三回?”
“那可不,狗日的王经宇。”老人气愤地骂着,于而龙掠他一眼,马上想起那个正在忙着出国考察访问的革委会主任,该启程了吧?“来扒了三回,指导员领着我们修三回,一回修得比一回结实。”
“气得王经宇没法,咬牙切齿,领着保安团来,非要扒平不可,指导员把我们组织起来,手里有了枪,三五个伪军都不敢从小姑家过。”
老人回忆着芦花刚来小姑家的情景……
“哦,那一夜啊,又是风又是雨,湖水都涨到堤口了,我睡着睡着,怕拴船的桩橛松了,破船漂个没影没踪。半夜起来,拎着马灯,去堤上看看。只听见一些人在说话,在干活;我寻思,谁深更半夜,风风雨雨地在堤上啊?走近一看,傻眼啦!堤决了个大口,呼呼地往村里灌水。怎么办?村里大人小孩都在做梦呢!猛地,只见一个人跳进缺口里,用身子挡住水流,喊着:‘朝我身上扔土吧!没关系,快点扔!’一听是妇女声音,我由不得奇怪,仔细一看,只见四五个年轻人,正浑身淋得跟水鸡子一样,往缺口里填土。我拿马灯一照,赶情真是个女同志,赶紧对她说:‘大姐,快上来吧,我去筛锣,把大伙吆喝起来吧!’你们猜她说什么:‘甭去惊动乡亲们啦!口子不大,我们堵得上。’听听,你们听听,她就是指导员哪……是啊,是啊!如今像指导员那样一心扑在群众身上的人,不是我说得绝,不多啦!我划了一辈子船,摇了一辈子橹,搭船的客人成千上万,见识的人也算得多啦,说心里话,就是指导员我忘不了。”
“什么时候放下橹把的?老人家!”
“打解放,就上了岸,待着享福啦!”
听他的话,于而龙越发肯定他不是劳辛所说的那一位船家。
“陈庄除了那个珊珊娘,解放后还有谁在那儿划船搭客?”
“是喽!是那句老话!”父子俩会意地点点头:“敢情是真的啦!”
“怎么回事?”
“去年,县里来了位工作同志,说是要调查一个老船家,——哦!于而龙想:那些王纬宇指令发出的函调信还真起到作用——我告诉过他们,去三河镇找老迟吧,解放后,他在陈庄干过。”
“老迟?”
“是他,就是他。怎么,那些调查的老爷连这两步路都懒得走?”他对他儿子说:“快打发人去把迟大爷找来。”
于而龙看看天色,太阳沉没在湖水里,晚霞烧红了碧空,老林嫂该惦念了,她肯定在烙着菜饼等待着呢。但作为侦察兵的于而龙,怎么能丢手呢?一不做,二不休,决计趁热打铁去一趟。
他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在扑朔迷离的尘雾里,循着一条特别纤细的蛛丝似的线索,希图找到一点头绪,要不然他千里迢迢跑回家乡干什么?仅仅是为了凭吊么?但是脆弱的游丝,随时有断头的危险,而一旦出现那样的情况,就得做一个永远败北的将军了。
但是他想要离开好客的乡亲,谈何容易,尤其是那位给指导员划过船,多次通过封锁线的老人,说什么也不让走,一面催促他儿子去派人请老迟;一面拖着于而龙往家来。
这绝不是虚伪的应付场面的客套,而是实实在在的情感,于而龙已经充分领受到那股辐射过来的热,一种炽烈逼人般的热,他的心在这股热浪里融化了:“谢谢,谢谢,老人家,你们款待我,让我说什么好;我在石湖既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今天我真是跟回家似的,见到了这么多的亲人!……”他也有点说不下去了,咽了半天,那涌上来的激情和泪花才控制住,紧握住老人的手:“不再打扰了,我要去看看你说的那位老迟——”
走不了的,于而龙,老人怎么能放你走呢?他竟说出了无法缓转的话:“就看在我那牺牲的兄弟分上,那是你的部下,看他的面,也得在家住两天,不多,只住两天。”老人的要求并不高,仅仅两天,于而龙怎么能使年逾古稀的老人难过呢?
姓安的人并不多,于而龙想:在石湖支队里,我怎么就记不得有个姓安的战士呢?他既然是在樊城牺牲的,肯定是个老队员了,我的该死的记性啊!
于而龙只得留下来,他那条舢板被派去接老迟的人驾走了。
(老林嫂可要急坏了!)他现在根本没法离开这个小村,离开这家抗属了,尤其是不忍拂逆老人的盛情厚意。
霞辉变得沉重凝滞起来,最早的几颗星星开始在蓝空里眼,回到院子里,只见那位亲舅舅也在樊城献出生命的女主人,正和她的小儿子在扑打追撵着一群乱飞的鸡。老人指着那只比孩子矮不多少的肥鸡说:“就那只狼山种九斤黄吧!”
干什么?太兴师动众了!于而龙深深觉得不安了,看那个能干的主妇,大概把他当做她亲舅舅那样诚心悦意地款待了。老人顺便告诉他,狼山鸡种也还是指导员去滨海支队开会时带回来的,打那以后,全村一直养到今天。于而龙在心里叹息那个女指导员:“芦花,芦花,我怎么一丁点儿都不曾想到过这些,滨海支队那里,我去过的次数少么?可你,却连群众养鸡的事都惦着啊!”
“不行,不行!”于而龙阻止着那位不惜破费一切的大嫂,但一点用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