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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纬宇向她保证:“我永远一片真心给你,只给你。”
也许这并不是石湖女人的特有性格,在爱情上,要么全有,要么全无,在这个问题上,所有女性,是谈不到温良恭俭让的。
爱情是自私的,自从产生爱情以来。
“你上哪儿去?四姐——”王纬宇喊着。
那个需要纯真的全部的爱情,半口气都不能忍的四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高门楼。
王纬宇急匆匆地追赶离去的情人,紧接着就是生死诀别的场面。
谁知道王纬宇怎么居然会萌生死的念头?也许是一时愚昧而寻短见,也许是被哀伤的四姐所感动,那些属于王纬宇心底的奥秘,是贴上了封条,永远禁锢在不见阳光的角落里,谁也不可能获悉的了。
但是,那个花朵一样的四姐,一个可怜的被腐化了的无产阶级,怀有三四个月的身孕,而且马上要嫁给一个烂浮尸式的男人,死的念头是相当坚决的。她让王纬宇捆住了自己的手,哪怕稍为会点水,都必须这样才能被淹死。然后,她又扑在了王纬宇的怀里,哭着,贴着,亲着,直到远远地有了追寻他们的动静时,王纬宇才闭着眼睛,咬咬牙说:“搂住我,咱们一块跳湖自尽吧!”
他们俩这场悲剧的高潮,只有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芦花。
她是听了赵亮那句发自肺腑的呼声:“我们不能不管她!”特地跑到三王庄来的。阶级的心灵总是引起共鸣,这句话使她想起了波浪滔天的石湖,都是被买去当包身工的可怜人嘛!尽管她不喜欢四姐那粉白的脸,细嫩的手;不喜欢她那身打扮,那身穿戴,但决定还是来找她,因为听说她又来高门楼找王纬宇了。
芦花真想当头猛喝一声:“我的好四姐,你别糊涂,他是拿着你看不见鞭子的人贩子啊!你还不醒醒啊!……”
凑巧,正是四姐从高门楼里彻底绝望冲出来的时候,芦花喊了一声,她不答应,也不理会,拦她一下,拉她一把,偏又没有截住。
那个怀着必死之心的船家姑娘,已经对生活、对人生、对世界不发生任何兴趣,毫无留恋牵挂之心了。
“四姐……”芦花冲那个死不回头的女人悲愤地喊,她本想追回那个可怜人,但是王纬宇从她面前急匆匆地穿过去,神色仓皇、气急败坏地追撵着四姐,芦花只得放慢脚步走过去。当然,那位高门楼的二先生,并不知道关键时刻会出现个第三者。
“你活着吧,让我死……”那个哀哀欲毁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甘心情愿地为所爱的人做出牺牲。
“不,咱们生不成双,死也成对——”
四姐怀着感激的心情泣诉着:“有你这句话,我死了也是倾心乐意的,你留在世上吧,逢年过节给我烧两张纸。我,走了——”
她挣脱出王纬宇的怀抱,往湖滨大堤跑去。
“四姐……”王纬宇追上去。“咱俩一块走!我也不想活啦!”
两个人先是难分难舍地搂抱,然后,紧紧拉扯着,从陡峭的堤上朝石湖跳去。四姐,捆绑住双手的船家姑娘,半点犹豫都没有,纵身跳进了那水色青白的湖中之河——塘河里去。
王纬宇在最后一刹那,也不知是贪生怕死的欲望控制住他,还是压根儿就不想兑现诺言,他在大堤的边缘,要跳未跳的时候,身子晃了两晃,保持住平衡,站稳了。可耻啊,他背叛了那个为他献身的姑娘。然后,他失了声地没命地呼喊:“救人哪!快来救人哪……”
……
也许这是芦花亲眼目睹的事实,所以她一辈子都对王纬宇投不信任票。她那明亮的眼睛,清澈如水,望着那三个党员问道:“共产党讲不讲良心?”
“良心?”赵亮琢磨着这个和革命似无关连的字眼。
“是的——”芦花问:“一个没良心的人,咱们队伍能要吗?”
按照共产党人的道德观点,良心这种东西,是属于感情范畴的,而衡量感情的标尺上,往往缺乏理智的刻度。从道义上讲,王纬宇应该跳下去,但是,他要是真的随四姐而去,岂不是加倍的愚蠢了吗?这种没有必要,毫无价值的自杀,究竟有什么意义?然而,良心,却是一个砝码,一个相当重要的砝码,十年来,不是有那么一些人,完全抛弃了自己心中的砝码,而干了许许多多丧尽天良的事。
赵亮也不知拿这个“良心”怎么办?只是同芦花商榷似的问着:“让我们留下他来看一看,好吗?”
芦花眼里又闪出了于二龙熟悉的,“我要杀死他”的仇恨光芒,她坚决地:“就冲他杀了小石头——”
就在这个时候,从三王庄方向传来了密密的锣声,越敲越紧,打断了他们的磋商,走出屋来,只见一股浓烟,冲上天空,烟下是吐着火舌的光亮,还隐隐约约听到嘈杂的人声:“走水啦!走水啦!快来救火啊……”
老林哥说:“七月十五,不晓得谁家香烛纸马不小心,燎了房啦?”赵亮赶忙招呼着:“去,救火去,不能让老乡受损失,二龙,快——”站在大草垛上眺望的于二龙跳了下来,告诉大家:“好像是高门楼着了火!”他对王纬宇说:“是你们家——”
王纬宇无动于衷地回答:“是我们家,不会错的。”
人们有些奇怪,他怎么能知道的。
他平静地,若无其事地说:“因为这把火是我放的!”
大家面面相觑,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七月十五这一天火光烛天的晚上,王纬宇参加了石湖抗日游击队。
直升飞机正在沼泽地的上空,地面一汪汪水塘像无数面镜子似的在反光。于而龙眼睛再也离不开那块地方了。他从心里不只是感到,像昨晚在小姑家的抗属家,今晨在三河镇的残废人家的那种亲切,而且也感到那种无言的责备,似乎沼泽地在对他说:“怎么?只是从空中看一眼就走了吗?”
他突然向江海提出来:“你去跟驾驶员说一声,叫他降落一下。”
“干吗?”
“下去,到沼泽地去!”
“你疯啦?”
“江海,我固然非常想知道芦花的下落,可我还有更想弄清楚的东西,让我下去,让我脚踏实地走一走!”
“别胡闹啦!”
“不!”于而龙坚定地说,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留。
江海看那样子,又想到周浩电话里关照的话,跑到驾驶员舱去说了几句,又摇摇晃晃地走回来。
那两个洒药的小伙子笑话他们:“你们陷在沼泽地里出不来,我们可没办法救你们脱险哦!”
“你胆怯了吗?江海!”于而龙问。
“笑话,我们两个不是吃素的。”
这时,驾驶员走了过来,是一个英俊的讨人喜欢的小伙子,笑容可掬地朝于而龙伸出手,问着江海:“江书记,这位是——”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于而龙同志,当年石湖支队——”
还没容江海把话讲完,那个年轻人一把抓紧于而龙,激动地:
“于伯伯,是你?”
“你是——”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念芦,我是念芦呀……”
“念芦?”于而龙愣住了。“他是谁呀!我怎么一点印象都记不起来呢?我和民航或者空军的谁有些瓜葛呢?……”
“我妈妈是肖奎,于伯伯。”
“啊!你是肖奎的孩子?”江海也惊讶地喊了起来。
顿时,于而龙眼里热烘烘地。啊,肖奎的孩子都长得这么大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突然激动起来,又追问了一句:“孩子,你叫什么?”
“怀念的念,芦花姨的芦——”
毫无疑问,肯定是孩子的妈妈,为了纪念那位牺牲的女指导员,而起的名字。于而龙一股热流又在胸臆间回荡,使他无法平静,可是他该怎样对孩子说呢?“你大概不会知道,你妈妈心里惦念着的,那个亲姐姐似的女战士,也就是你的芦花姨,却连坟墓、棺木、石碑,甚至骨骸都无影无踪了……”
那只编织着红荷包鲤的花篮,仍旧那样鲜艳,但是篮子里面的花朵,已经弯下了沉思的头,低垂着,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江海想起了他那个主意:“二龙,还记得那位把骨灰洒在祖国山河上的伟人么?来呀,孩子,让我们一起把这些无处可以奉献的鲜花,从高空里往石湖洒下去吧!”
于而龙似乎从呼啸的风声里,听到了芦花的声音:“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啊!……”
第四章 (4)
直升飞机的机舱里,信号灯忽明忽灭地亮了几下。
念芦告诉他们,该准备降落了。果然,飞机慢悠悠地沉了下来,而且关掉了那台最吵扰的发动机,人们可以用平常谈话的声调来开个玩笑了。
“你当真要下去,打鱼的?”
“晒盐的,我连出国机会都放弃了,非下不可!”
“后悔还来得及噢!”
“十年前就给我盖棺论定,封我死不改悔了。”
但是哪想到,飞机在离地面还有几十米高度的空中,停住了,一位助手向念芦请示:“沼泽地要是降落不好,说不定会陷在淤泥里,首长一定要下去,可以再低些,用绳梯不知他们敢不敢?”
两位游击队长对视着,有点发窘,然后尴尬地笑了。哦!可丢人哪!两个老头子连这屁大的勇气都鼓不起来。大约念芦看出了他们多少有点疑虑,便说,显然是在安慰:“现在,顶多有五层楼高。”
灯又闪烁起来,机舱门拉开,吹进来一股凉风,助手们把绳梯推落了下去,回头看着他们俩。
念芦好心好意地:“来,让我先给你们示范,伯伯!”
于而龙拦住了他:“用不着,孩子,我们当过兵。”
江海嘿嘿笑了:“二龙,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
“那你算了吧,我下。”
他抢着:“小看人,我第一梯队!”
“得啦,病号,我先到地面打前站吧!”于而龙钻出舱门,立刻,呼呼的风讨厌地从裤脚管,从袖筒灌进来,当一磴一磴地向下迈的时候,他才懂得,诗人为什么总把大地形容成为母亲,原来,他也恨不能一步扑进大地母亲的怀抱里。那种上够不着天,下踩不着地的半吊子生涯,实在不是滋味。而这种滋味,他在优待室里、特别班里、生产指挥组里,已经尝够了。
他终于踩在一块结实的土地上,抬头向天空喊:“快下来吧,老伙计!”
江海听不见他的话,但看清了他的手势,也慢腾腾地向大地靠拢。于而龙心想:啊!这种危险的游戏要是被老伴知道,肯定不会有好脸色的,活了一大把岁数,竟不知轻重,倘若有个失闪,该怎么办?可是,亲爱的老伴,冒险,在某种程度上讲,是有吸引力的。不过,一定要跟江海约好,还得对若萍保密为佳。
晒盐的隔好高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高兴地搂住于而龙,朝空中挥手,绳梯收了回去,装花的篮子扔了下来,直升飞机在他们头上兜了一个圈子,像一只巨大的鸟,扑打着翅膀,慢吞吞地飞走了。
“好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于而龙说:“两个空降特务!走吧!”
“哪儿去?”
“当年开党委会的小河浜。”
“路可不好走啊!”
于而龙现在恢复了信心,精神振作多了:“我们可以在纷扰的世界里,找出一条路的。”
“但愿如此。”
“也是幸存者的责任嘛!”
在高空里看,沼泽地也只有簸箕大的一块地方,然而现在,没完没了的,星罗棋布的水洼,使他们产生一个感觉,大概永远也走不出去了。阳光在头顶上照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洼,都反射出耀眼的光辉。他们很难找到一条叫做路的路——在生活里,有时也会这样没有路的,只好曲曲弯弯,绕来绕去的走,有方向,可又没有目的地,有出路,可又不知尽头在哪里?——只好往前走,有时还要跳跳蹦蹦,免得跌进酱缸——不愉快的淤泥地里去。即使看上去是绿茵茵的草地,也不宜过多停留,只要脚下开始吱吱地冒出气泡,不一会儿,地皮就瘫痪地下陷了,于是,他们两个赶紧跳开这块是非之地。再加上缠住他们不放的蠓虫,直朝鼻孔里钻,还有草丛里叮脚的小咬,哦!两位队长,石湖有时是并不那么友好的。
四十年前,于二龙和芦花就这样在沼泽地行走着。
他记得,芦花那时刚把辫子剪掉,因为那是战斗行军中的累赘,而且对她改扮男装也是个麻烦。然而剪成短发的芦花,在某种意义上讲,不再是船舱里纳鞋底的村姑,而是工作同志,这倒使得两弟兄看来感到陌生了。
密密的雨,扑面而来,雨水使她那乌黑的头发,紧贴在一起,在斗笠下齐刷刷地,越发衬出脸庞的丰满圆润和眼眸的澄澈明亮。
她不到两年的变化,实在让人目不暇接地感到惊讶,似乎随着精神上的解放,人也变得鲜丽光彩起来。不久前,还是个干巴巴,常锁着个眉头,不那么舒展的女孩子,并不是那么富有吸引力的;如今像吹气似的膨胀发育起来,而且在脸颊上,总挂着一对充满魅力的笑涡,至今,这笑涡的影子还留在画家女儿的脸上。正如一年有四季的变化一样,芦花生命的春天开始了,虽然那是个相当残酷的环境,疲劳、饥饿、紧张,还要加上疾病(恶性疟疾都没有把她拖倒)和死亡的威胁,但是青春,像灌满石湖的桃花汛,按时来了,而且以无法遏制的力量,强烈地表现出来。
那时,每当她需要改装,那高耸的胸部就得紧紧地箍扎起来。但支队很长时期,仅有她是独一无二的女性,所以于二龙就不得不帮她点忙。也许他们是生活在船上的缘故,那些住惯了大房大屋视作鄙夷不齿的事,水上人家是不以为然的,兄弟姐妹之间,哪有许多好避讳的。在那宽不过一庹,长不过五步的狭窄天地里,文明和礼仪,男女授受不亲,就成了有限度的东西了。
这天出发前,芦花照例又悄悄叫他到她住的草棚里,前不久那场噩梦使她加上了一道门闩。于二龙一进屋,就笑话她:“你还真把梦当真了。”
“我不看做假的。”
“那么是谁?”
“告诉你也不信。”
说着她面朝着墙站住,把背冲着于二龙,嘱咐他使劲勒紧住她胸部的布带,甚至勒到她喘息都困难了,还嫌不够似的,让他紧点,再紧点。
“会把你憋死的。”
“系牢靠了,有一回我正过伪军卡子口,呼啦散了,差点出娄子!”她披上褂子,扣好纽子,转回脸来。
“走吧!”
“走——”
“都给老林哥交待清楚啦?”
“放心吧!”
“你干吗把公鸭嗓放啦?”
“你管他饭?我们人都吃不饱。”
“早晚得把王纬宇拉走,信不信?总来勾魂!”芦花敲着警钟:
“队长,提防着点吧!”
现在,渡口早落在他们身后老远了,大约快晌午了吧?在88的雨天,又是坑坑洼洼无边无沿的沼泽地里,仿佛时间停滞似的。除了沙沙的雨声和踩在泥沼里的脚步声,好像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在这样静止的世界,停滞的时间里,就必然会感觉到内心的活动了。
那沙沙的雨声,多么像一个人在叹息,而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更像两颗不宁静的心。他们虽然沉默着,但彼此都领悟到为什么两颗心不能如愿地紧紧密贴着,就因为横亘在中间,有那个叹息的人啊!
爱情就是这样,越是在战火中,越是在艰难困苦的关头上,会表现得越强烈,因为说不定明天,或者下一个回合的战斗中告别这个世界。那么还有什么隐讳,什么羞涩,有什么不可以和盘托出,把心里的衷肠全部倾诉给对方呢?
然而他们默默地走,尽管有许多的话。
当爱情构成一个不等边三角形的时候,那个锋利的锐角,总要刺伤一个人的,而这一个偏偏是他俩的亲人,这就不得不犹豫了,何况还有那一纸并不存在的婚约。
但于大龙决定离开石湖支队啦!走啦!再见吧!祝你们幸福吧……这是今天早晨临出发去执行会议警卫任务前说出来的。谁知他是真心,还是赌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轻轻地问,雨声几乎湮没了她的语音:“知道了吧?”
他喃喃地回答,似乎自言自语:“听说了。”
“怎么办呢?咱们——”
于二龙拿不定主意,只是想:为什么独独对于他的走和留,会感到这么困难呢?前年,他把被害的小石头从山上抱回后,到底留不留他在游击队?大伙儿七嘴八舌,取不得一致意见,而且僵持着,非要自己表态,队长嘛,你做主吧!人们瞪着眼睛等你说个留,还是不留。
那时于二龙真为难,偏偏由他来决定他哥的命运。
亏了赵亮,那个光明磊落的共产党员,他从不高筑壁垒,而是敞开胸怀,恨不能拥抱整个世界。尽管于大龙跟他动过武,抢劫他的五块银元,但是他相信于大龙手上的老茧,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