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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文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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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些依靠,稍微有些踏实。

  县长每天晚上睡在梧桐树下,好似每夜守护着她。

  球球对县长心存感激。于是每天藏好一碗白粒丸,到夜里七八点钟的时候,端出来给县长吃了。也不知哪一天起,她敢靠着县长坐着,并不畏惧地和她说话了。

  县长,夏天就要来了,天气不那么冷,你也不用穿那么多了。球球说,把空碗放一边。球球悄悄给县长洗过衣服,县长身上的气味不那么浓,梧桐树下的旧棉絮也撤掉了,给她在别处捡了一张破席子铺了,县长的窝干净了许多。

  夏天就要来了,不用穿那么多,不用穿那么多。县长像个回音壁。

  呀!县长,你能和我说话了?球球惊喜地喊。

  夏天就要来了,不用穿那么多,不用穿那么多。县长重复。县长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自己像摇篮一样地摇。

  哼,还这样。失望之余,球球故意生气。县长不断地摇自己,摇得球球脑袋发晕。县长身上有股味道,不难闻。什么味,球球说不上来,似曾相识。她喜欢闻。她从小对气味敏感。尤其是臭味,她的鼻子一直习惯,从不排斥。相比,她倒觉得比毛燕身上的花露香水好闻。县长呵呵傻笑,亮出自己的白牙齿。县长似乎知道牙齿是球球最感兴趣的地方,因而从不悭吝,总是完整地向球球展示。

  白天热闹的街道,到夜晚冷清得肃穆,慢慢地沉下去,就像永远不会醒来。偶尔路过的人,只看见梧桐树下,两个灰糊糊的影子。没有谁在意。脚步零落地一路响过去。有时是一双人造革皮鞋,鞋跟把麻石板街敲得很脆,一下接一下,满是节奏;有时是一双被趿着的鞋子,就会吧嗒吧嗒地,很有动感;有时一双脚会没有声息,像一只猫,贴着路面慢慢地移动。人,是镇子里的也好,乡下的也好,都在夜晚向他的归宿走去。

  球球望了望头顶,梧桐树叶密密麻麻,挡住了天空,像一朵浓云罩在头上。飞虫扑打在树叶间,发出沙沙的声音。

  县长,下雨的时候,你躲在哪里呢?与其说球球在问县长,还不如说她在问天,问树,问自己。

  夏天来了,嗯,不用穿那么多,不用穿那么多。县长不断地念,不断地摇,似乎将这样永远念下去,摇下去。

  县长,如果镇子里有一个像罗中国那样的人要娶我,我嫁不嫁他呢?那回我想问老板娘啊,可是我到她家我看见两个光屁股,我吓跑了。老板娘有时像“妈妈”,可是她家有两个光屁股。一个黑的,一个白的,贴得好紧。球球不断地说,她也不指望县长能回答她。

  罗中国说红丝巾好漂亮啊。当然了,不漂亮我会喜欢么?不过,夏天很快就要来了,我也只有等秋天来的时候再围了。县长,你知道吗,毛燕和镇里的理发师阿泰好了,她说要嫁给他呢。球球说着说着,忽然又看见两道白光,县长正盯着她的脸。球球连忙捉住县长这两道白光,急切地说,你听到了吗,县长,毛燕说要嫁给阿泰呢,她嫁了,我是不是就少了一个人玩了呢?

  县长的目光仍是呆滞的,球球不明白她的眼白为什么那么大,或者县长的眼睛原本就是大的。

  呵呵呵呵……嫁给他,嫁给他,九九那个艳阳天……县长说着说着哼起了歌,球球渐渐感到困倦,上下眼皮直打架,她打了个哈欠,说,睡吧,县长,明天再聊。

  一连下了几天雨。

  乡下人不怎么上街,街上就显得冷清许多,各店铺生意相对清淡。自家有门面摆摊的,搭起了防雨的塑料天棚,有的是稍贵些的纤维质地,且有红一道,蓝一道的纹路。两边的雨棚成为临时的房子,人在下面站着,就听见并不急骤的雨在头顶上叭叭作响。有的棚顶会积一小汪水,店主感觉快承受不住的时候,用棍子朝天棚顶几下,水就“哗啦”一下,向街面倒泼。街上行走的人都没有几个,买东西的更少,所以生意仍是清淡。但店主并不烦躁,知道这该下的雨总得下,该停时也就会停,于是东家和西家聊天,这人和那人说笑,或自己嗑着瓜子儿,看着雨水发呆。理发店的生意也莫不如此。乡下人本来剪头不勤,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花那几个钱,近乎奢侈地享受刮胡子、掏耳朵的服务的。镇里的年轻人,在这样的雨天,也不知道做了发型干什么。看电影院的也没几个人,精心打扮完了无处可去,没有可以展示的机会,所以雨天理发做发型,也算是白费心机。这个时候,阿泰就很清闲。因为进理发店的,大多是等着阿泰那双手。阿泰清闲了,毛燕也轻松了。扫尽地上的发屑,把毛巾清洗完了,再理顺了烫发的夹子,毛燕就真的无事可干了。

  把我们的“阿泰发廊”开在对面怎么样?白粒丸店火,也能带些生意。我跟罗婷他爸谈过,到时把图书租借给撤了,出租给我。阿泰嘴唇太厚,说起话来挺吃力。但毛燕听得很开心,阿泰说着那些字句,像一只鸟,衔来枝丫和泥,垒起了她们未来的窝。

  当然,我们得先结婚,你是我老婆了,我就放心了。阿泰好像发现他们的窝有一个小漏洞,紧接着塞上一句。

  你是师傅嘛,我敢不听你的么?毛燕撒娇。有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温顺妩媚。

  那时你就是老板娘了。阿泰说。

  是阿泰的老板娘。毛燕笑嘻嘻地纠正。然后,两个人的四只手交缠着温存了一阵,似乎是对来生活的摩拳擦掌。

  师傅,哦不,阿泰,咱们给球球介绍一个对象吧,她挺可怜的,她爸那么早就死了,她妈成天就知道要钱。毛燕已经有足够的心思替别人操心了。

  找镇里的可不太容易,你觉得杀猪的张老二怎么样?他应该是赚了些钱的,乡下也盖了新房子。那个张老二年龄和阿泰差不多,剃头总找阿泰,好像还挺讲究的,所以阿泰一下就想到了他。

  不行,不行,那张老二是乡里的,还长个瞟眼,萝卜花,球球肯定不喜欢。毛燕立即把张老二否了。

  镇里摆烟酒摊的李老头的大儿子怎么样?阿泰又说。

  二儿子还差不多!大儿子买东西连账都不会算,比县长好不了多少。哼!毛燕对大儿子报以轻蔑。

  二儿子,那二儿子一表人才,怎么可能要个乡里妹子!阿泰脱口而出。

  毛燕愣了一下,阿泰这话她听着有点别扭。

  阿泰似乎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闪过一丝不安。

  我去球球那里玩一会。毛燕说走就走,冒雨跑进了白粒丸店。

  毛燕,你来得正好,快来教我,怎么系成蝴蝶花。球球摆弄脖子下的丝巾。雨不大,毛燕跑得快,只乱了一绺头发。毛燕帮忙系了个蝴蝶结,手法对了,但系得不好。球球才发现毛燕没有心情,嘴嘟嘟地翘得老高。

  挨师傅骂了?球球逗她。

  师傅才舍不得骂我呢!毛燕忽然笑了,收回翘起的嘴,恢复一颗白粒丸的自然状态,然后像头一回看见球球一样,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几年回合。

  看什么嘛?不认识么?毛燕把球球看得莫名其妙。

  看一看谁配你比较合适啊!刚才正和阿泰说要给你找对象,把你嫁了呢!毛燕很认真。

  你嫁你的,拿别人打趣什么!球球装得更认真。

  镇里杀猪的张老二应该是赚了些钱的,虽然是乡里人。家里也盖了新房子,是个好人。毛燕把阿泰的话搬过来,自己又添了一点。

  啐!球球简短地应答。

  摆烟酒摊的李老头的大儿子,比你大五岁,地地道道的镇里人。怎么样?毛燕又问。

  脑子有点不清白的那个李傻?球球表情极为夸张,似乎疑问一经证实,她的笑立马就要喷发出来。

  不傻吧?老实得过分就是了。有点想法么?毛燕并不觉得好笑。

  球球终于把笑喷出来,笑完就揪毛燕的耳朵。

  好你个毛燕,我是收破烂的吧,存心捉弄我,一会是杀猪的萝卜花,一会是弱智的李傻,你怎么不算上那扫厕所的?球球并不真生气。

  镇里一表人才的后生伢子,哪个会要乡里妹子嘛!毛燕脱口而出。毛燕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原来阿泰说得很有道理,只是她刚才有点难以接受罢了。

  是吗?乡里妹子就只能找镇里的萝卜花、傻子、跛脚、聋子、瞎子吗?球球不服气,不小心把跛子阿泰也扯上了,把阿泰扯上了,毛燕就难以袖手旁观。

  阿泰可不一样,阿泰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阿泰有一门手艺,有谁也比不上的技术。毛燕的辩驳明是为阿泰,暗是为自己。她不希望别人认为她是“降价处理”的货,找了一个瘸子。

  阿泰当然和他们不一样,你想到哪里去了。球球感觉到毛燕的不快乐,赶紧补充。

  不过,不管怎么说,镇里的人,就是瘸了,聋了,还是高人一等,找乡里妹子,还喜欢挑拣漂亮的。换了乡里人,到那份上,就只有从牲口里挑了,哪里还能找到老婆。毛燕说了一大通,再一次证明,无论如何,她能嫁给阿泰,仍是一件荣耀的事情。

  球球听着,脑子里有点转不过弯来。

  球球,你想想,我要是嫁到乡里,就算他两条腿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还不是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我嫁到镇里,阿泰的那条腿并不影响赚钱,不影响生活,我也不用成天两脚泥,是不是?毛燕似乎是在劝说自己。

  球球似懂非懂,正当她努力地弄明白其间的厉害关系时,阿泰过来了。阿泰一跛,身子一侧,头和右臂率先进了店门,然后一抬左脚,再把瘸了的右腿提进来,整个人才完全进了店里。

  才出来一阵,就不放心了?嘻嘻。球球打趣阿泰,也算是招呼客人。

  小嘴还挺厉害嘛,饿了,想吃碗白粒丸,还有吧?阿泰撇开两片厚嘴笑。阿泰是见快关门了,毛燕还没回店,怕她生气了,所以找了过来。

  别吃了,我妈不是叫我们回家吃晚饭么?毛燕扯了阿泰的袖子一把,阿泰才记起这事。毛燕又叫球球一块去,球球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等到下班,关了店门,撑了伞,三人一起往镇外毛燕家去了。

  雨下得很细,伞下听不到雨的声音。球球自己撑一把伞,毛燕和阿泰合撑一把。球球偶尔落到几步,才看见阿泰真的跛得厉害。他走路的时候,大半个身子大幅度摆向伞外,然后再荡回伞内,像钟摆。而每当伞下空缺,那一刻,撑伞的毛燕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但一忽儿阿泰又摆了回来,摆回来会碰到毛燕的身体,因而毛燕不断地受到抚慰。

  球球怕阿泰发现她在看他的腿,紧走几步,和他们并排行走。麻石街面非常干净,麻花白的颜色让球球想起县长,这几天下雨,一直没看见县长,不知她躲到哪里去了,也不知她是不是吃了东西。因而问毛燕见县长没有。毛燕说,那疯子,你还怕她饿死呀,她的世界比咱们的大得多。她四处游荡,总这样,忽然消失,忽然出现。毛燕比球球大,且在小镇多呆的时间长,显得无所不知。

  我看毛燕说得对,这么多年了,县长也没怎么老,真是无忧无虑。阿泰也插上来说话。

  头发都白成那样了,还不老么?球球不同意。

  县长的头发一直那样白的。阿泰说。阿泰还讲了一些关于县长的趣事,一个疯子带给正常人的乐趣,有时人不可估量的。阿泰说有一段时间,县长很听别人的话,要她干什么便干什么,后来,不知是不是耳朵聋了,跟她说什么她也没反应,都懒得理人了。听阿泰这么一说,球球有些高兴,县长是能听懂别人说话的,说不定哪一天,县长会忽然喊出球球这两个字。

  走过断桥,沿着桥西的惟一街道往前走,在酒厂附近左拐,麻石板街道没有了。从一条铺了鹅卵石的小路上往前几十米,就到了毛燕家里。单看毛燕那张圆白的脸,手背上深深的酒窝,根本没法想象,她是从那么简陋的家里走出来的。一共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中间的堂屋摆了些农具。但毛燕的父母丝毫不嫌逼仄,因为毛燕的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等毛燕嫁出去,老俩口住这房子已是绰绰有余。只是当毛燕他们几个进来,屋子里立刻就显得拥挤了。但拥挤间,又充满了温暖。

  毛燕的妈妈看到阿泰,嘴就乐得合不拢,以至于夸球球是个好看的妹子时,也显得言不由衷。毛燕的妈妈,像大多数的农村妇女那样,没有什么特别,转身就能忘记她的容貌。但有一个情景,球球不会忘记。毛燕的妈妈给毛燕买了一个发夹,帮她别在耳朵边。那一刻毛燕像个五六岁的孩子。吃饭的时候,毛燕的妈妈给毛燕夹菜,给阿泰夹菜,也给球球夹菜。一餐饭吃完,她自己几乎没吃什么,把好吃的,都夹到了别人的碗里。

  球球想起家里的花母猪,好的母亲,都像家里的花母猪那样,自己累了困了,也要把所有的乳房袒露在外,生怕有一个小猪崽吃不到奶。球球喜欢到别人家,看别人家的妈妈张罗饭菜,笑骂自己的儿女。罗婷和毛燕,她们的妈妈,都那么好,那么好。

  总下雨,人就会有点烦躁。摆摊儿的也失去了耐心。猪日的!春天雨水就是多,像婊子发情似的,滥了!有一个男人对着大街骂。听到了的哈哈大笑,也跟着骂这猪日的天气,好像都要拿出点颜色给老天瞧瞧。不过,他们除了骂,什么办法也没有,骂完还得眼巴巴地盼着天晴。

  这天下午,天果真放晴了,那太阳也濯洗过似的,格外干净。也不知是骂出来的,还是盼出来的。天一下子暖和了许多。摊主们纷纷撤下临时的棚子,得到解放似的满脸喜气洋洋。

  街上人又了多起来。

  见罗婷挽着林海洋的胳膊,从白粒丸门口走过,球球很是吃惊。罗婷的衣着打扮明显与以前不同,她挽着林海洋的胳膊满街走,似乎正是想得到充分展示。大约是从罗婷戴上金项链以后,球球就很少看到罗婷腋下夹书。就算她坐在图书租借的店铺里,她身上的光亮和图书的灰暗,屋子里的光线极不谐调,因而她的店门也是开一天,关一天。常听她说又进县城了,又看到了什么东西,原来是和林海洋一块,原来是和林海洋好了。

  这些事,罗婷没向球球透露过一丁点。

  有一段时间,罗婷脸上光彩照人,笑容里隐藏着很多秘密。球球也没在意。因为罗婷这个人,有事没事,都那样,眼睛里清澈见底,但能守住自己很多秘密。有些事情,罗婷喜欢让人发现,而不是由她直接告知。让球球惊讶,或许就是罗婷要的效果。所以当球球嗔怪她时,她反倒惊奇了。

  天啦,球球,我以为你知道呢!罗婷睁大她的黑眼睛。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成天跟你屁股后面跑。球球说她不够朋友。

  哦,我过生日那天,你不是也在吗?要不,我怎么会在他的船上过生日呢?罗婷很有理由。

  球球就想起那天晚上,罗婷低头把林海洋的目光收进口袋里的神情。

  原来那就是恋爱。球球对恋爱多了一层认识,但仍不知那是什么滋味。

  他不是有孩子吗?那个孩子,要喊你妈妈?球球觉得这事重大。心想,一个陌生人,忽然成了自己的妈妈,那是什么感觉?忽然做了一个陌生孩子的妈妈,又是什么感觉呢?

  孩子跟他奶奶住,还没结婚呢,怎么会喊我妈妈。显然,对于这个问题,罗婷已经有了很成熟的考虑。再说,罗婷考虑不到的,想必她的父母也替她考虑到了。谁也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但是,罗婷的父母为什么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死了老婆,还带着孩子的男人?这是个问题。球球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懒得去想。有些事情这样了,肯定有这样的道理,那样了,肯定有那样的理由。

  老板娘的男人回来了,又走了。

  老板娘心情不好,气色不佳,有些打不起精神。

  不过,林海洋来吃过一碗白粒丸后,老板娘就正常了。

  知道林海洋是罗婷的男朋友了,球球看林海洋时就用了些心。球球发现林海洋真的很黑,并不是太阳晒的,河风吹的,而是一种天生的黑。

  林海洋的屁股肯定也是黑的,像在老板娘家看见的那个一样黑。

  球球想的走有些走神,她惊讶自己居然想到林海洋的屁股,便替自己害臊,因而脸孔发烧,幸亏老板娘和林海洋只顾说话,都没注意到她。球球不敢看他们,耳朵里嗡嗡地,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低头匆匆忙忙地干活,频繁地进出厨房。但越这样,越是出错,她居然还撞见林海洋摸了老板娘的乳房。老板娘没有躲,也没有骂,还挺着胸。球球既诧异,也困惑。心里头对于老板娘那种很“妈妈”的感觉霎时消失了,变成一种说不出的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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