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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看出,突然想起,那间带金属网纱的小亭子的凉爽、略带烟炱味的气息使我接近了一个在此以前隐藏的形象,而并未使我看到它或识辨它。这个形象便是阿道夫叔公在贡布雷的那间小房,它也散发同样的『潮』气。然而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形象的回忆何以使我如此快乐,我不明白,暂时也不想弄明白。此时,我感到德…诺布瓦先生对我的蔑视的确有理,一来我所认为的作家中的佼佼者在他看来仅仅是“吹笛手”,二来我所感受的真正的激情不是出自某个重要思想,而是出自一种霉味。
一段时间以来,在某些家庭中,每当客人提到香榭丽舍大街这个名字,母亲们便『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仿佛站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位著名的医生,而她们曾多次见他误诊,因此无法再信任他。据说香榭丽舍公园对儿童不吉利,不止一次孩子嗓子疼,出麻疹,许多孩子发烧。妈妈的几位女友见她继续让我去香榭丽舍大『惑』不解,她们虽然没有对她的母爱表示公开怀疑,但至少对她的轻率感到惋惜。
神经过敏者也许是极少“倾听内心”的人,虽然这和一般的看法相反。他们在自己身上听见许多东西,后来发觉不该大惊小怪,从此便听而不闻。他们的神经系统往往大喊“救命!”仿佛生命垂危,其实仅仅是因为天要下雪或者他们要搬家,久而久之,他们习惯于对警告一概不予理睬,就好比一位奄奄一息的士兵在战斗热情的驱使下,对警告置之不理,继续像健康人一样生活几天。有一天,我带着惯常的种种不适的感觉(我对它们持续的内部循环与对血『液』循环一样,始终不予理睬),轻快地跑进饭厅,父母已坐在餐桌旁了,于是我也坐下——我像往常一样对自己说,发冷也许并不意味着应该取暖,而是因为受到呵责;不感饥饿表示天要下雨,而并不表示不需进食——可是,当我咽下第一口美味牛排时,一阵恶心和眩晕使我停下来,这是刚刚开始的病痛的焦躁的回答。我用冷冰冰的无动于衷以掩盖和推迟病兆,但疾病却顽固地拒绝食物,使我无法下咽。这时,在同一瞬间,我想到如果别人发现我病了便不会让我出门,这个念头(像伤员的本能一样)给予我勇气,我蹒跚地回到卧室,量出我高烧四十度,然后收拾打扮一下便去香榭丽舍大街。虽然我的肉体表层有气无力、十分虚弱,但我的思想却笑『吟』『吟』地催我奔往和追求与希尔贝特玩捉人游戏的甜蜜快乐。一小时以后,我的身体支持不住了,但仍然感到在她身边的幸福,仍然有力量来享受快乐。
一到家,弗朗索瓦丝便对众人说我“身体不舒服”,肯定是得了“冷热病”。并马上请来了医生。医生宣称,“倾向于”肺充血所引起的“极度的”和“病毒『性』”的高烧,它仅仅是“一把稻草火”,将转化为更“阴险”、更“潜在”的形式。很久以来我感到窒息,外祖母认为我酒精中毒,可是医生不顾她的反对,劝我在快发病时除了服用疏畅呼吸的咖啡因以外,适当喝点啤酒、香槟酒或白兰地酒。他说酒精所引起的“欣慰现象”会防止哮喘发作。因此,为了向外祖母讨酒,我无法隐瞒,而是不得不尽量显示我呼吸困难。每当我感到即将犯病,而对病情又无法预料时,便忧心忡忡,我身体——也许因为太虚弱而无力独自承担疾病的秘密,也许因为害怕别人不知我即将发病而要求做某些力所不及的或者危险的事——使我感到,必须将我的不适精确地告诉外祖母,而这种精确『性』最后变成一种生理『性』的需要。每当我在自己身上发现一种尚未识辨的症状时,我必须告诉外祖母,否则我的身体会惶惶不安。如果她假装不理睬,那么我的身体会令我坚持到底。有时我走得太远,于是,在那张不再像往日一样能克制自己的、亲爱的面孔上,出现怜惜的表情和痛苦的挛缩。见她如此痛苦,我十分难受,便扑到她怀中,仿佛我的亲吻能够抹去她的痛苦,我的爱能够像我的幸福一样使她欢悦。既然她已确却我如何不适,我便如释重负,我的身体也不再反对我去安慰她。我再三说这种不适并不痛苦,她完全不用可怜我,我向她保证说我是快乐的,我的身体只是想得到它所应该得到的怜惜,只要别人知道它右边疼痛就够了,它并不反对我说这疼痛不算病因而不能构成对我的快乐的障碍,它并不以哲学自炫,哲学与它无缘。在痊愈之前,几乎每天我的窒息都要发作几次。一天晚上,外祖母离开我时我还平安无事,可是她在夜深时又来看我,却见我呼吸急促,她大惊失『色』地叫道:“啊!我的天,你多受罪呀!”她马上走了出去,大门一阵响动,不久她便拿着刚出去买的白兰地酒进来,因家里没有酒了。很快我便感到轻松。外祖母脸『色』微红,神情不大自在,目光中流『露』出疲乏和气馁。
开,让你轻松轻松吧。”她说,并且突然离开我,但我仍然亲吻了她并且感到她那清新的面颊有点湿润,莫非这是她刚才穿越的黑夜空气所留下的湿气?我无从得知。第二天,一直到天黑她才来到我的卧室,据说她白天不得不出门。我觉得她在对我表示冷淡,但我克制自己不去责备她。
充血的『毛』病早已痊愈,但我继续感到窒息,这是什原因呢?于是父母请来了戈达尔教授。对这种情况下被请的医生来说,仅仅有学问是不够的。他面对的症状可能属于三四种不同的疾病,最终要靠他的嗅觉和眼力来判断是哪一种病,虽然表象几乎相同。这种神秘的天赋并不意味着在别的方面具有超群的智力。一个喜欢最拙劣的绘画、最拙劣的音乐、没有任何精神追求的、俗不可耐的人也完全可以具有这个天赋。就我的情况而言,他所观察到的具体症状可能有多种起因:神经『性』痉挛、刚刚开始的肺结核、哮喘、伴以肾功能不全的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慢『性』支气管炎,或者由这其中好几个因素构成的综合症,对付神经『性』痉挛的办法是别把它当回事,而对付肺结核则必须精细从事,采取过度饮食疗法,而过度饮食对哮喘之类的关节『性』疾病十分不利,对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则极端危险,而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所要求的饮食对肺结核病人来说又是致命的。然而,戈达尔只犹豫片刻便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宣布处方:“大泻强泻。几天以内只能喝『奶』。禁肉。禁酒。”母亲喃喃说我急需滋补,我已经相当神经质了,这种大泻和饮食会使我垮掉的。戈达尔的眼神焦虑不安,仿佛害怕误了火车,我看出来他在自问刚才的话是否过于出自他温顺的天『性』,他的努力回顾刚才是否忘记戴上冰冷的面具(仿佛人们寻找镜子来看看是否忘了打领带)。他心存疑虑,想稍加弥补,便粗声粗气地说:“我一向不重复处方。给我一支笔。只能喝牛『奶』。等我们解决了呼吸困难和失眠以后,你可以喝汤,我不反对再吃点土豆泥,不过一直要喝『奶』,喝『奶』。这会使你高兴的,既然现在西班牙最时髦,啊莱!啊莱!1(他的学生很熟悉这个文字游戏,因为每次当他在医院里嘱咐心脏病人或肝病人以牛『奶』为主食时,他总是这样说。)然后你可以逐渐恢复正常生活。不过,只要再出现咳嗽和窒息,你就再来一遍:“泻『药』,洗肠、卧床、牛『奶』。”他冷冷听着母亲最后的反对意见,不予理睬,不屑于解释为什么采取这种疗法便告辞而去。父母认为这种疗法不仅治不了我的病,而且无谓地大伤我的元气,因此不让我试用。当然他们尽量不让教授知道没有按他的话去做,而且,为了万无一失,凡是可能与教授相遇的社交场所,他们一概不去。后来,我的病情日趋严重,他们才决定不折不扣地执行戈达尔的处方。三天以后,我便不再气喘,不再咳嗽,呼吸也通畅了。于是我们明白,戈达尔看出我的主要病因是中毒(虽然他后来说,他认为我也有哮喘,特别是有点“疯颠”)。他冲洗我的肝和肾,使我的支气管畅通无阻,从而使我恢复呼吸、睡眠和精力。于是我们明白这个傻瓜是一位了不起的医生。我终于起床了。但是他们不再让我去香榭丽舍大街玩耍,据说那里空气不好。我认为这只是不让我见到斯万小姐的借口,所以我强迫自己时时刻刻念着希尔贝特的名字,就像是被俘者努力保持母语,以免忘记他们将永远不能重见的祖国。母亲有时用手『摸』着我的额头说:
“怎么,小儿子不再把烦恼告诉妈妈了?”
1(前)西班牙语,斗牛时高呼的“加油”,按谐音为法语的“喝『奶』”,此为同音异意的文字游戏。
弗朗索瓦丝每天走近我时说:“瞧瞧先生的气『色』!您没照镜子吧,像死人!”如果我只是得了感冒,弗朗索瓦丝也会摆出同样哀怜的面孔。这种忧伤更多地由于她的“等级”,而并非由于我的病情。当时我分辨不出弗朗索瓦丝的这种悲观是痛苦还是满足,我暂时认为它具有社会『性』及职业『性』。
有一天,邮递员来过以后,母亲将一封信放在我床上。我将信拆开,漫不经心,因为它里面不可能有唯一能使我快乐的签名——希尔贝特的签名,我和她除了在香榭丽舍大街见面以外没有任何来往。在信纸的下方有一个银『色』印章,里面是一位戴着头盔的骑士以及下面排成圆形的格言previamrectam1信中的字体粗大,每一句话似乎都用了加强号,因为“t”字母上的横道不是划在中间,而是划在上面,等于在上一行对应的字下面划了一道。在信的下方我看到的正是希尔贝特的签名。不过,既然我认为在我收到的信中不可能有她的签名,我不相信我的眼睛,也未感到欣喜。霎时间,这个签名使我周围的一切失去真实『性』。这个难以思议的签名以令人目眩的速度与我的床、壁炉、墙壁玩四角游戏。我眼前的一切摇晃起来,仿佛我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我在思考莫非存在另一种生活,它与我们所熟悉的生活迥然不同、甚至恰恰相反,但它却是真实的,当它突然向我显现时,我满心犹豫,仿佛雕刻家的《末日审判》中那些站在天堂门口的死而复生的人一样。信里说:“亲爱的朋友:听说你曾得了重病,并且不再来香榭丽舍了。我也不去那里,因为那里有许多病人。我的女友们每星期一和星期五来我家喝茶。妈妈让我告诉你,欢迎你病好以后来,我们可以在家里继续在香榭丽舍大街有趣的谈话。再见,亲爱的朋友,但愿你的父母能允许你常来我家喝茶。谨致问候。希尔贝特。”
1拉丁文,意即:正直无欺。
在阅读这封信时,我的神经系统以奇妙的敏捷『性』接收了信息,即我遇见了喜事。然而我的心灵,即我本人——主要的当事人——并不知晓。幸福,通过希尔贝特获得幸福,这是我一直向往的、纯粹属于思想『性』的事,正如莱奥纳尔说绘画是cosamentale1。满篇是字的信纸不能马上被思想吸收。然而当我读完信以后,我想到它,它便成为我遐想的对象,成为cosameatle,我爱不释手,每隔五分钟就得再读一遍,再亲吻一次。于是,我认识了我的幸福。
1意大利语。意即:思想『性』的事。莱奥纳尔即达…芬奇(1452—1519)。
生活里充满了这种爱恋者永远可以指望的奇迹。这次奇迹也可能是母亲人为地制造的,她见我最近以来感到生活索然无味,便托人请希尔贝特给我写信。我记起我头几次海水浴。那时我讨厌海水,因为我喘不过气来,母亲为了引起我对潜水的兴趣,便悄悄地让我的游泳老师将异常美丽的贝壳盒和珊瑚枝放在水底,让我以为是我发现它们的。何况,在生活中,在各种不同的生活情况中,凡涉及爱情的事最好不必试图理解,因为它们时而严峻无情,时而出人意料,仿佛遵循神奇的法则,而非理『性』的法则。一位亿万富翁——虽然有钱,但人很可爱——被与他同居的、貌不出众的穷女人所抛弃,他在绝望之际,施展金钱的全部威力和人世间一切影响以求她回心转意,但白费力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好不要用逻辑来解释他的情『妇』为什么顽固不化,而应认为他命中注定要受到这个打击,命中注定要死于心病。情人们往往必须与障碍搏斗,他们那由于痛苦而变得极度兴奋的想象力猜测障碍在哪里,而障碍有时仅仅在于他们无法使之回心转意的女人身上的某个特殊个『性』,在于她的愚蠢,在于他们所不认识的某些人对她所施加的影响或她所感到的恐惧,在于她暂时对生活所要求的乐趣,而这种乐趣是情人本人或情人的财富所无法给予的。总之,情人无法了解这些障碍的『性』质,因为女人玩弄手腕向他隐瞒,也因为他的判断力受到爱情的蒙骗而无法进行准确评价。这些障碍好比是肿瘤,医生终于使它消退,但并不了解起因。和肿瘤一样,障碍始终神秘莫测,但却是暂时的。不过,一般说来,它们持续的时间比爱情长。既然爱情并非一种无私的激情,那么,在爱情减退以后,情人们也就不再思考为什么那位曾被自己爱过的、贫穷和轻浮的女人竟然长时间地、顽固地拒绝他的供养费。
在爱情问题上,奥秘使我们看不到灾难的起因,也使我们无法理解突如其来的圆满结局(例如希尔贝特的信所带来的结局)。对这种类型的感情而言,任何满足往往只是使痛苦换一个地方,因此只能称为貌似圆满的结局,而并无真正的圆满结局可言。有时,我们得到暂时的喘息,于是在一段时间内便产生了痊愈的幻觉。
弗朗索瓦丝不相信那是希尔贝特的名字,因为字母g十分花哨,倚在后面省略去一点的字母i之上,看上去像字母a,而最后的音节拉得很长,形成锯齿状的花缀。如果一定要对信中所表达的、并使我满心欢喜的这种友好态度寻找逻辑解释的话,那么也许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应归功于这次生病(相反,我原来以为它会使我在斯万一家的思想中永远失宠)。在这以前不久,布洛克曾来看我,当时戈达尔教授正在我的卧室里(我们采用了他的饮食治疗法,便又将他请了回来)。看完病以后,戈达尔没有走,被父母挽留下来吃饭,这时布洛克走进我的卧室。我们正在聊天,布洛克说他头天晚上曾和一位女士共餐,此人与斯万夫人过从甚密。他听说斯万夫人很喜欢我,我很想说他一定弄错了,而且告诉他我并未结识斯万夫人,从未和她说过话,以澄清事实,正如我当初为了问心无愧,为了不被斯万夫人当作说谎者而对德…诺布瓦先生讲的那番话一样,然而我没有勇气纠正布洛克的错误,我明白他是故意的,他之所以臆造斯万夫人所不可能说的话正是为了表明他曾和斯万夫人的女友共同进餐(他认为这很体面,但这是虚构的)。当初,德…诺布瓦先生听说我不认识斯万夫人并且希望认识她,便拿定主意在她面前绝口不提我,而戈达尔则相反,他从布洛克的话中得知斯万夫人熟悉我并赞赏我,便打定主意下次见到她时(他是她的私人医生)要告诉她我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我们常有来往。这些话对我毫无益处,却能为他脸上增光,正是出于双重原因,他决定一有机会见到奥黛特时便将谈到我。
于是我结识了那套房子。斯万夫人所用的香水的气味一直弥漫在楼梯上,但芳香更主要来自希尔贝特的生活所散发的特殊而痛苦的魅力。无情的看门人变成慈悲为怀的欧墨尼德斯1。当我问他能否上楼时,他总是欣然地掀掀帽子,表示答应我的祈求。从外面看,窗户好似一种明亮、冷淡和浮浅的目光(正如斯万夫『妇』的眼神)将我与并非为我准备的室内珍宝隔开。在风和日丽的季节,我和希尔贝特整个下午呆在她的房间里,有时我亲手开窗换换空气。每逢她母亲的接待日,我们甚至可以俯在窗口观看客人们到来。他们下车时往往仰起头向我招招手,把我当作女主人的某位侄子。在这种时刻,希尔贝特的发辫碰着我的脸颊。这些十分纤细(既自然又超自然)的、富有艺术『性』曲线的发丝,在我看来,简直是举世无双的、用天堂的青草做成的作品。最小一段发辫都值得我当天国之草供奉起来。但是我不敢有此奢望,我只想得到一张照片,它会比达…芬奇所画的小花的复制照片珍贵百倍!为了得到这样一张照片,我对斯万家的朋友、甚至对摄影师卑躬屈膝,但我并未弄到手,反而招惹了一些讨厌的人。
希尔贝特的父母曾长期不允许我和她见面,而现在——我走进那阴暗的候见厅,在那里时时可能与他们相遇;如果与往日人们在凡尔赛尔宫觐见国王相比,这种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