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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女朋友们)-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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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间凭着直觉体会到那些有关永恒的问题,但要她锲而不舍的抓住就不容易了。抱着这种思想的男人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灌溉它的。女子却拿这种思想来做自己的养料,她吸收它,绝对不创造它。她的精神与感情不能自给自足,永远需要新的养料。没有信仰没有爱的时候,她就从事于破坏,——除非她徼天之幸,能够有那最高的德『性』:恬静。

    从前,雅葛丽纳热烈的相信以共同的信仰为基础的结合,相信共同奋斗、共同受苦、共同建造便是幸福。但这个信心,只有在受到爱情的阳光照『射』的时间,她才相信;太阳慢慢的落下去,她的信心就象一座阴沉的荒山矗立在空虚的天上;雅葛丽纳觉得没有起力继续她的行程了:爬到了山巅又有什么用呢?山的那一边又有些什么呢?简直是个大片局!雅葛丽纳再也弄不明白,奥里维怎么会继续受这些侵蚀生命的幻想脾气;她以为他既不十分聪明,也没多大生气。她在他的空其中感到窒息,不能呼吸;求生的本能使她为了自卫而开始攻击了。她还爱着奥里维,但她要把他的信仰破坏得干干净净,因为那些信仰是她的敌人;讥讽与肉欲都被她用作武器;她把自己的欲望和琐碎的心事象藤萝一般的缠绕他,希望把他做成自己的影子……而所谓“她自己”,不但不知道要些什么,连自己是怎么样的人都弄不清!她觉得奥里维没有成名对她是种屈辱,可不问他的不成名是对的还是不对的:因为她终于相信,归根结蒂,一个人有没有出息,有没有才具,是靠名片决定的。奥里维感觉到妻子对他这样的怀疑,不禁大为丧气。可是他竭力挣扎。象他那样挣扎的人,过去有的是,将来也有的是,挣扎大半是毫无效果的。在这个势力不均的斗争中间,被女子自私的本能利用来对抗男人灵智的自私的,是男人的软弱,失意,和世故人情,——世故人情便是一个遮掩人生磨蚀和男人的懦弱的名辞。雅葛丽纳与奥里维至少比一般的战士高明多了。因为奥里维永远不会欺骗自己的理想,不象普通的男人听任懒惰、虚荣、混『乱』的爱情驱使,甘心否定自己的灵魂。而且倘若他做到了这一步,雅葛丽纳也要瞧不其他。然而她在那种盲目的情形之下,竭力要毁灭奥里维的力量,不知这力量便是她的力量,是他们两人的保障;她还凭着本能把支持这股力量的友谊也加以破坏。

    自从他们得了遗产以后,克利斯朵夫觉得跟他们在一起有点格格不入。雅葛丽纳故意在谈话之间表现的冒充风雅和平凡的实际观念,终于达到了目的。有时他愤慨之下,说些尖刻的话;使对方听了生气。但两位朋友交情太深了,从来不因之有何芥蒂。奥里维无论如何不愿意牺牲克利斯朵夫,同时又不能强制雅葛丽纳跟自己一样;他为了爱情,绝对不忍心使她痛苦。克利斯朵夫看到奥里维的苦衷,便自动引退了。他懂得自己在他们之间周旋不能对奥里维有何帮助,反而会妨害他,便想出种种借口和他疏远;懦弱的奥里维居然接受了,可是他体会到克利斯朵夫所作的牺牲,心里非常难过。

    克利斯朵夫并不恨他。他想,人家说女人是半个男人,这话是不错的。因为结了婚的男人只剩半个男人了。

    他竭力把生活重新组织起来,希望能丢开奥里维,硬教自己相信分离是暂时的,可是没用:他虽然乐观,有时也很抑郁。他过不惯一个人的生活了。当然,他在奥里维居住外省的期间已经是孤独的了,但那时他有方法可以自慰,想到朋友是在远处,会回来的。如今朋友回来了,却比什么时候都离得更远。一朝失掉了几年来和他的生活打成一片的温情,他仿佛失掉了行动的意义。自从他爱了奥里维,所有的思想都脱离不了朋友。工作已不够填补空虚:因为克利斯朵夫在工作中间惯于羼入朋友的影子。现在朋友对他冷淡了,克利斯朵夫就象一个失去平衡的人:为了恢复这个平衡,他需要另外找一股温情。

    亚诺太太和夜莺始终对他很好。但这些精神安定的朋友那时对他是不够的。

    她们两人似乎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哀伤,暗中对他很表同情。有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奇怪的看见亚诺太太到他家里来。这是她破题儿第一遭来看他,神『色』有点『骚』动。克利斯朵夫不加注意,以为她是胆怯。她一声不出的坐下。克利斯朵夫为了免得她发窘,便带她参观屋子;既然到处有奥里维的纪念物,两人就不知不觉的提到奥里维。克利斯朵夫很高兴的谈着,绝对不透『露』他们之间的情形。但亚诺太太不禁用着怜悯的神气望着他,问:“你们差不多不见面了,是不是?”

    他以为她是来安慰他的,不由得恼了:他最讨厌人家干预他的事,便回答说:“我们高兴不见面就不见面。”

    她红着脸,说:“噢!我那句话并没刺探你们的意思。”

    他后悔自己的粗暴,便握着她的手:“对不起。我老是怕人家攻击他。可怜的孩子!他跟我一样的痛苦……是的,我们不见面了。”

    “他也没写信给你吗?”

    “没有,”克利斯朵夫觉得不大好意思。

    “人生多可悲啊!”亚诺太太过了一忽儿又说。

    克利斯朵夫抬起头来:“不,人生并不可悲。它不过有些可悲的时间。”

    亚诺太太隐隐约约用着一种哀伤的口吻又道:“大家相爱了,又不相爱了。可见爱也是空的。”

    “已经相爱过就行了。”

    她又说:“你为他作了牺牲。要是你的牺牲能够对所爱的人有些好处,倒也罢了。可是他并不因之更幸福!”

    “我并没牺牲,”克利斯朵夫愤愤的回答。“即使我牺牲,也是因为我乐于牺牲。这是没有问题的。一个人就是作他应当作的事。要是不那么作,他会痛苦的。牺牲这个字简直荒谬极了!不知是哪些心路不宽的牧师,把一种忧郁的、阴沉的观念,跟牺牲搅在一起。仿佛一定要牺牲之后感到苦闷,你那牺牲才算有价值……见鬼!如果牺牲对你是悲哀的而不是快乐的,那末还是不要牺牲,你根本不配。一个人的牺牲,并非替人做苦工,而是为你自己。如果你在献身的时候不觉得快活,还是去你的罢!你不配生活。”

    亚诺太太听着克利斯朵夫,对他望都不敢望。突然她站起来说:“再见了。”

    这时他才想起她此来一定有什么心里的话告诉他,便说:“噢!对不起,我自私透了,老讲着自己的事。再坐一会罢,好不好?”

    “不坐了……谢谢你……”说完她走了。

    他和亚诺太太隔了相当的时间没见面。她既没给他消息,他也不上她家去,也不上夜莺家去。他很喜欢她们,可是怕谈到使他悲哀的事。而且她们那种安静平凡的生活,稀薄的空气,暂时也对他不相宜。他需要看一些新人物,需要关心一件事,或是有什么新的爱情使自己振作品来。

    为了排遣心中的愁闷,他又上疏阔已久的戏院去。他觉得,对于一个想观察热情和记录热情的音乐家,戏院是一所极有意思的学校。

    这并非说他对法国戏剧比他初到巴黎的时期更有好感。他除了不喜欢那些永久不变的、平板的、火暴的题材,老是分析爱情的那套心理学以外,还认为法国人的戏剧语言也是虚伪的,尤其在诗剧方面。他们的散文与韵文,跟民众的活语言和民众的特『性』都毫不相干。散文是一种做作的语言,上焉者象社交版记者的笔调,下焉者象粗俗的副刊文章。至于诗歌,恰如歌德所说的:“越是那些无话可说的人越喜欢写诗。”

    它是一种冗长的,装腔作势的散文;心中一无所感而勉强制造出来的形象,使一切真诚的人都觉得是谎言。克利斯朵夫并不把这些诗剧看得比靡靡之音的意大利歌剧更高。倒是演员比剧本使他感到更大的兴趣。妙的是作家们都在竭力模仿演员。“要不是把戏子们的恶习做你剧中人物的粉本,那末你的戏上演的时候决没成功的希望。”从狄德罗写了这段文字以来,情形并没如何改变。喜剧演员成为艺术的模型。只1要一个戏子成了名,他立刻可以有他的戏院,有他的剧作家,——他们会象殷勤的裁缝一般照他的身材定制剧本。

    1即十八世纪以来。

    在这些走红的明星中间,有个叫做法朗梭阿士·乌东的,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近一二年来大家都为她入『迷』了。她也有她的剧本供应者,但她并不只演为她特写的剧本。从易卜生到萨杜,邓南遮到小仲马,萧·伯纳到亨利·巴太依,在她相当混杂的戏码内都可以找到。有时,她也在古典诗剧和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漏脸。可是在这等场合,她比较不自在。不论演什么,她总表现她自己,永远只表现她自己。这是她的短处,也是她的长处。她本人没受到群众注意的时候,她的演技并不受欢迎。但一朝引起了大众的好奇心,她无论演什么就都显得出神入化。事实是一看到地,你的确会忘掉那些起弱的作品;经过她的生命点缀之下,那些作品都显得美了。克利斯朵夫觉得比她所演的作品更动人的,倒是这个由一颗陌生的灵魂塑成的、女『性』的肉体之谜。

    她的侧影美丽,清楚;象悲剧中人物,可不象罗马女子那么轮廓鲜明。她的细腻的,巴黎人的线条,和约翰·古雄的雕像一般,好比一个少年男子。鼻子虽短,很有姿态。美丽的嘴巴,嘴唇很薄,有一道悲苦的皱痕。聪明的脸蛋,清瘦,年轻,有些动人的表情,反映出内心的痛苦。下巴的模样显出她『性』格强硬。皮肤惨白、惯于不动声『色』的脸,照旧象镜子一样反『射』出她的心灵。头发,眉『毛』,都很细腻。变化莫测的眼睛,又是灰灰的,又是琥珀『色』的,闪着或青或黄的光彩,象猫眼。她表面的神态也跟猫一样的『迷』『迷』惘惘,半睡半醒,可是睁着眼睛,窥伺着,永远提防着,常常会突然之间发『性』子,流『露』出她隐藏的残忍。身材并没看起来那么高,身体也没看起来那么瘦,她肩头和胳膊都很好看,一双手又长又软。衣著和头发的式样都很大方,素雅,不象某些女演员的不修边幅或是过分的修饰,——虽然出身低微,本能上却是一个贵族,——这一点又是象猫。她骨子里还有非常强悍的『性』格。

    她年纪大概不到三十岁。克利斯朵夫在伽玛希那边听见人家谈到她,用粗野的口吻表示对她佩服,仿佛谈论一个很放浪的,聪明的,大胆的女子,极有魄力,极有野心,可是起辣,古怪,暴烈;据说她没成名以前曾经沦落风尘,得志以后便尽量的报复。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搭火车到默东去探望夜莺,一打开车厢的门,发见那女演员已经先在那儿。她似乎非常『骚』动,痛苦;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使她大为不快,马上转过背去,老望着窗外。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她神『色』有异,便目不转睛的钉着她,那种天真的同情的神气简直令人发窘。她不耐烦了,把他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只觉得莫名片妙。在下一站上,她走下去换了一个车厢。那时他才想到是自己把她吓跑的,因此1很不痛快。

    1欧洲各国行驶于内地或郊外的区间火车,往往都是八人一室的车厢,直接有门上下,与其他车厢完全隔绝,并无长廊通连,故更换车厢必须下车。

    过了几天,他在同一路线上预备搭车回巴黎,占着月台上那张独一无二的凳子。她又出现了,过来坐在他旁边。他想站起来走开,她却说了声:“你坐下罢。”

    那时没有旁人在场。他对于那天使她更换车厢的事表示歉意,他说要是早想到自己使她发窘,他一定会下车的。她冷冷的笑着回答:“不错,那天你一刻不停的老瞪着我,讨厌透了。”

    “对不起,”他说。“我自己也压制不住……你那天好似很痛苦。”

    “那又怎么呢?”

    “我那是不由自主的。倘若看见一个人淹在河里,你不是会伸手救他吗?”

    “我吗,我才不呢。我要把他的脑袋按在水里,让他早点儿完蛋。”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既有点儿嘻笑怒骂,又有点儿牢『骚』的口吻。因为他愕然望着,她便笑了。

    火车到了。除了最后一辆,列车都已经客满。她上去了。车守催着他们。克利斯朵夫不愿意重演上次的故事,想另找一间车厢。她可是说:“上来罢。”

    他上去以后,她又补了一句:“今天我无所谓了。”

    他们谈着话。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经的跟她解释,说一个人不该对旁人抱着漠不相关的态度;互相帮助,互相安慰,大家都可以得益……

    “安慰对我不生作用……”她说。

    克利斯朵夫坚持着,她就傲慢的笑了笑,回答说:“不错,安慰人家的角『色』当然对扮演的人是有利的。”

    他想了一会,才明白对方是怀疑他别有用心,不禁愤愤的站起来,打开车门,不管火车开动,就想往下跳。她好容易把他挡住了。他怒气冲冲的关上了门,重新坐下,那时火车刚进地道。

    “你瞧,”她说,“跳下去不是要送命吗?”

    “我不管。”

    他不愿意再和她说话。

    “人真是太蠢了,”他说。“大家互相折磨,又把自己折磨;人家想来帮助他的时候,他倒反猜疑。可恶透了!这种人是没有人『性』的。”

    她一边笑一边抚慰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按在他的手上,亲热的和他谈着;喊出他的名字。

    “怎么,你认得我吗?”他说。

    “怎么不认识?你,你也是一个红人哪。我刚才不该对你说那种话。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的。算了罢,别生气了。好!咱们讲和罢!”

    他们握了握手,友好的谈着话,她说:“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错。我跟一般人接触的经验太多了,不得不提防。”

    “他们也常常欺骗我,”克利斯朵夫说。“我却老是相信他们。”

    “我看出你是这样的,你大概是个天生的傻瓜。”

    他笑了:“是的,甜酸苦辣我一生尝过不少了;可是对我没有什么害处。我的胃很强,饱也没关系,饿也没关系,必要的时候也能吞下那些来攻击我的可怜虫。我反而身体更好。”

    “那是你运气,你哪,你是个男人。”

    “而你,你是个女人。”

    “那又算不了什么。”

    “那是很有意思的,做个女人!”

    她听着笑了。“哼!”她说,“可是人家怎么对付女人的?”

    “得自卫啊。”

    “那末所谓善心也维持不久的了。”

    “那是因为一个人还不够慈悲。”

    “或许是吧。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一个人的心会干枯的。”

    他正想对她表示同情,忽然记起了她刚才的态度……

    “你又要说安慰人家的人是别有用心了……”

    “不,”她说,“我不说这个话了。我觉得你心地好,非常真诚。我很感激。可是请你什么话都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谢谢你的好意。”

    他们到了巴黎,分手了,双方既没留下地址,也没说什么请去谈谈的话。

    过了一二个月,她跑来敲克利斯朵夫的门。

    “我来找你,想跟你谈谈。从那次见面以后,我不时在想起你。”她说着坐下了。“只要一忽儿功夫,不会打搅你很久的。”

    他开始和她谈话。她说:“请等一会,好不好?”

    他们不出声了。过了一下她笑着说:“刚才我支持不住了。现在可好些了。”

    他想问她。

    “不,”她说,“别问我这个!”

    她向四下里瞧了一眼,把各种东西看过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见鲁意莎的照片。

    “这是你的妈妈吗?”

    “是的。”

    她把照片拿在手里,非常同情的瞧着。“多好的老太太!”她说。“你运气不错!”

    “可惜她已经故世了。”

    “那没关系。反正你是有过这样一个母亲的。”

    “那末你呢?”

    她拧了拧眉头,把话扯开了。她不愿意人家问起她的事。

    “跟我谈谈你的事罢。告诉我……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生活方面的事……”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不用管,你讲罢……”

    他不愿意讲,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问话:因为她问得非常巧妙。而他所叙述的正是使他悲伤的事,他的友谊的故事,跟他分离了的奥里维。她听着,带着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突然她问:“什么时候了?啊!天!我来了两个钟点了!对不起……啊!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着她又说:“我希望能再来……不是常常……而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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