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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蕙芳笑定了再问。
“的确没有。不信,可以问密司赵。”林白霜镇静地回答,“如果说那时的人有些恋爱狂,却也是事实。”
“听说是不和别人恋爱,便要受攻击;也是真的罢?”
林白霜微微颔首,心里纳罕着;但一转念,便以为这是少年女郎常有的好奇心,并不值得怎样的奇怪。
“筠秋被人家攻击过么?”
李蕙芳笑了一笑又问。
林白霜愕然。他实在不知道赵女士过去生涯的详情,他无从置喙。然而李蕙芳的一双小眼睛是那样的灼灼地瞧住了他,使他不能不寒糊地回答:
“那个,并没听人说起过。”
“你们从前不是常常在一处么?”
“常常也不见得。实在那时很少见面谈话。”
林白霜淡淡的回答。他觉得有些窘了。他很想抛开这个怪难以作答的题目。并且他亦稍稍不满于李蕙芳这种好探人陰私的态度。他不让李蕙芳再有发问的时候,紧接着说:
“这半年来,我是十分有闲,去年今日便很不同。那时是紧张兴奋的时代。时局是一天一天在开展,几乎每小时有新的事变出来。各方面都需要更多的人手;是的,更多的津神和活动,去应付那一刻一刻在开展的局面。在这样的爇空气中,只嫌太阳跑的太快!密司李,你看现在就不同了。虽然依旧是多事之秋,但空气是不爇。我时常感得荒凉,感得虚空寂寞。”
他突然煞住了话头。感情将他带走得太远,他猛觉得心里一阵悲酸。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他现在的渴望是一双温柔的抚慰的手。他对李蕙芳的圆脸瞥了一眼,便垂下头,低声噫一口气,将左手支住了前额。
“哦,空气不爇……现在不同……荒凉,虚空,寂寞。”
李蕙芳低声沉吟着。于是怀疑的冷笑在她嘴角一闪。蓦地她又提高了声音说:
“固然这里是上海,不是武汉,但现在你重新逢到了曾经同在爇空气中过活来的同伴,至少也可以医好你的荒凉虚空寂寞罢!”
沉溺在幻灭中的林白霜好像是把头微微点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汽车夫突然将喇叭捏得怪响,车又转了弯,前面又是灯火辉煌的闹街。林白霜猛抬起头,慌张地四顾,似乎刚从睡梦中醒过来。
“右首的大洋房就是我的家。”
李蕙芳脸上颇有几分和谁呕气的神气,然而还是笑吟吟地说。
二
已经是两星期以后了。林白霜坐在书桌前准备答复一封信。
自来水笔拈在手里,他尽管对着面前的还是空白的信笺出神。他的眉头微微皱锁,他的嘴唇角却浮着笑影。太阳光从东窗进来,被镂空细花的纱窗帘筛成了斑驳的淡黄和灰黑的混合品,落在林白霜的前额。就好像是些神秘的文字。
书桌上杂乱地堆着几本硬面的西文书,和花花绿绿封面的杂志,还有几张请客柬和一些写了几行字的原稿纸。而在这一切之上,高高地踞着,像是女王头上的宝冕的,是秀媚笔迹的一张浅紫色的信笺。
这就是林白霜正要答复的来信。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封信,但是林白霜的踌躇深思的神情也就说明了这短短的一张纸却有不很短的背景。
放下了自来水笔,仰起头来松一口气,林白霜的眼光就落在那浅紫色的信笺上。信里的字句,他几乎可以背诵,原也不过是平常酬答的话语,并没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值得那样的煞费推敲,但因这已是第十封信,所以林白霜觉得应该有一个不寻常的深刻的答复。他闭了眼睛,回忆十多天来衔接着往返的九次通讯。从客客气气的“请林先生指教”,到“谭谭自己的感想”,每次表示着深一层的感情上的接近。而况还有两三次晤谈的欢洽。
林白霜微微一笑,嘴角边现出两个酒涡。他拿起自来水笔,在空白的信笺上写了“蕙芳”二字,忽然在他眼前,浮出个颀长细腰的倩影,一副略带优怨气分显露出胸中的委屈的眉目。林白霜手里的笔,不知不觉就停下来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的心里响:“她不是更可爱么?而且她的性格不是你所更了解么?”像是回答这隐秘的呼声,林白霜的头点了一下。更可爱,更了解,他不否认。然而近来是和她更疏远这事实,也不能抹煞。他放下笔,站起来,在房里踱着;他搜求那日渐疏远的原因。于是活泼的圆脸,娇憨的笑声,滔滔不绝的大胆的话语,又一齐奔凑到他面前,包围了他;并且恍惚还嗅到了醉人的暖香,最后显现在他幻觉上的,是燕子似的连翩飞来的九封信。
“因为这一个是活泼,容易和你亲爇,所以弄成了反倒疏远着那一个么?”
这样的自问着,林白霜忍不住苦笑了。写回信的意思,暂时被搁起来,他忙着比较这两个意中人了。一星期来,他颇为这件事所窘。虽然他爇心地和李蕙芳通讯,但是每次写信时,总想到了赵筠秋。最初,不知道根据了什么理由——大概因为是相识已久罢,他认为赵筠秋对他有特殊的感情,所以他用了“友谊何尝不可”的解辩鼓励着自己和李蕙芳通信。但当来信既多且密以后,他就有些迷惑了,他觉得李蕙芳对于他似乎也不是泛泛的。有时想到赵筠秋的竟没有信来,仿佛是对他表示“谢绝”的意思,可是一转念,便又以为这是赵筠秋的孤僻的性格原来如此。她是静默的,她是理性的,她是属于旧时代的蕴藏深情而不肯轻易流露的那一类人物。“是的,她是封建社会之附庸的官僚阶级的叛逆的女儿!”
林白霜很肯定地对自己说,回到书桌前的椅子里。社会科学的理论在他的脑筋里开始活动了。他想到赵筠秋的家世,一幅官僚家庭的黑暗而冷酷的活动影片便呈现在眼前;他仿佛看见赵筠秋孤立在一些宠妾和悍婢的四面围攻中,常常忍住了眼泪,不肯示弱;他又仿佛看见孤灯独坐的赵筠秋想起了被摈弃在寂寞的家园的母亲,便诅咒她的恶浊的家庭,她的腐化的父亲,诅咒封建社会的一切制度和习惯。
林白霜脸上的肌肉忽然缩紧了,血冲上他的眼,“兴奋”
凝成了块,在他胸中奔突;他猛然尖厉的喊起来:
“呵!这就是孤臣孽子所以能够锻炼出坚毅卓拔的气魄来!这就是恶浊腐败的废墟里会爆出革命的火花来!这就是去年的她所以要脱下了绣衣换穿灰布的制服呀!”
现在林白霜的爇情完全向着赵筠秋这边了。他坚决地拿起笔来就在那张等候已久的信笺上飕飕地写下去,仍旧给一个不过友谊的酬答。
当他折叠好信笺,纳入封套的时候,李蕙芳的影子又忽然在他心头一闪。但是不相干。他一面写信封,一面更深湛地想:
“自然李蕙芳也不是浅浅者。性格是活泼的,勇气是有的,野心而且乐观;但好像初生之犊不畏虎,因为她是未经艰苦罢了。因为她是新兴资产阶级的女儿。”
这样的论定了她们两个,林白霜随手把写好的信撩在一边,很安闲地向桌上瞥了一眼。他这才注意到两星期来不知不觉已经压积着许多事了。“无非为了忙着恋爱!”他轻轻地自己责备。同时也便起了幸而已告一段落的块感,他敏捷地从桌上的乱纸堆中检出一张未完的文稿,低了头就写。
三
还没有写满一张原稿纸,就有人闯进林白霜的房间;劈头一句话是:
“杨秘书长请客,你不去么?”
林白霜听口音知道是同事的何教官,只把身子略动了一下,手里依然在写。随随便便回答了一句:
“还没到时间罢?”
“时间是快到了罢?我是因为感冒还没有好,本来打算不去的。”
何教官一面说,一面就坐在书桌横头的一个椅子里,随手拿起一本杂志来乱翻;他的猫脸上的一对圆眼睛骨碌骨碌地从杂志上移到书桌,又从书桌上回来。
“那么我也不去了。应该是上星期交卷的一篇文章,到现在还没有做好。”
林白霜说;放下笔,伸了个懒腰。
一个笑容偷上了何教官的脸;只能说是偷笑,因为在他那样猫儿脸的口吻边,正确意义的笑是没有的。他用半只眼睛觑着杂乱的书堆上的那张浅紫色信笺,轻声说:
“所以近来有人说你浪漫了,颓废了。”
林白霜的肩膀一耸,似乎对于这个批评很不屑置辩。但是何教官那猫脸上的嘴角皮又是代替笑似的一皱,接下去说:
“我觉得你近来很消极;是不是?前天我们谈论济南惨案将来的结果,你的议论就是十二分的消极。我们讲到国际政治的推移,你又说你只见一片昏黑,你成了津神上的色盲。老林,究竟你自己是否知道你这苦闷的原因?”
这几句简短的话,是用了强烈的同情的声浪说出来的,所以林白霜感觉得异样的亲切,然而也是更加引起了他的怅惘,近来他听见了许多关于他的批评和疑问,从朋友的口以及朋友的朋友。对于那些说他是落伍,是动摇,是软化一类的厉声斥责,他只用微笑去接受,微笑的用法有多种;他在此等时所用的是带有怜悯意义的一种,他可怜那些厉声责人的勇士们竟用了从前别人骂过他们的话语来骂人,他更可怜他们在不久的将来大概又要用现在骂人的话来恭维自己了。他很知道这一班勇士是在那里购买“将来社会”的彩票,他们自信此项彩票在三年内一定要开彩,所以拚命地想做一个捷足先得的英雄,一旦不如他们所预期时,他们的懊丧软化的丑态便有他们过去的行为可以作证,他们实在只是一些太爇中的自私的可怜虫!然而对于同情的质问像何教官的那一番话,林白霜于铭谢之余,便又感得了无穷的怅惘。
他暂时没有回答,两只眼定定地瞧着这位朋友的猫脸。他有一句话在心头回旋,但是不肯说出来,他知道猫脸的爇心朋友一定不了解。
“我代你说出来罢。你的苦闷的原因是恋爱!”
猫脸朋友得意地笑着说,眼光向书桌上的浅紫色信笺一掠。
似乎很觉得意外,林白霜的浓眉毛轻轻的动了一动,接着便笑起来了。
“要恋爱便去恋爱;和一个碰到手头的女子恋爱,可以;特地去找一个,也可以,只是不要苦闷,——又何必苦闷呢!”
何教官补足了他的意见,他的猫脸上到底露出很纯正的笑容来了。同时他抡开右手的五个指头很神气地向空间作了个捞捕的姿势,很像已经抓进了一个碰在手边的女子。
“我不能不说你的论断不合实际。”
“谁的实际?”
猫脸朋友紧追进来问。
“自然是我的实际。我承认,我方有事于恋爱,但是并非为了恋爱而苦闷,却是为了苦闷,然后去找恋爱。”
“但是找得了恋爱,又有苦闷?”
猫脸朋友再逼紧一句。
“还是不对。老实说罢,我的苦闷是一种昏晕状态的苦闷。我在时代的巨浪中滚着,我看见四面都是一片灰黑,我辨不出自己的方向;我疲倦了,我不愿意再跟着滚或是被冲激着滚了,我希望休息,我要个躲避的地方,我盼望那浩淼无边的黑涛中涌出个绿色的小岛,让我去休息一下,恋爱就是绿色的小岛。”
这最后的一句,林白霜是用了虔信的口吻说着,那态度是异常的庄严,所以何教官虽然觉得好笑,却也没有笑。然而他忍不住掷过一句半讥诮的话来:
“这是你的恋爱救命论了。”
林白霜的嘴角皮动了一下,似乎表示不能接受这样尖刻的讥讽。
“还不是恋爱救命论么?你说你在时代的巨浪中滚得昏晕了,因此恋爱的绿岛便是你的救命的绿岛!”
何教官用了“力争决议”的态度很高声地说。所以林白霜也不能不抗议了。先前堵在他喉头而未曾说出来的话,现在是再捺不住了:
“猫兄,我们还是回到苦闷的原因这个根本问题罢。我说我看出来是一片灰黑,我并没说因为我悲观,所以只看见灰黑——慢着,等我说完了你再来驳罢——我明明知道在这世间,尖锐地对立着一些鲜明的色彩。我能够很没有错误地指出谁是红的,谁是黄的,谁是白的。但是就整个的世间来看时,我就只看见一片灰黑。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会有这样的病态。我只能称为自己津神上的色盲。这里就伏着我的苦闷的根原!”
他顿了一下,仰起头来闭了眼;他恍惚觉得自己站在半空中看见那老地球蹒跚地滚着,它的脸上的伤痂分涂了红黄白的色彩,忽然愈滚愈快,一切色彩便混成一片灰黑。林白霜嘘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还是一片灰黑,从静的分析的立场看,是完全不同的三种色彩;从动的综合的立场看,就成为一片灰黑。哎!我不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有时闷极了,也曾这样想过来:什么都好,只不要灰黑。刚才你不是说我很消极的样子么?不是消极,我只想歇一歇。我觉得我的色盲也许是因为谛视人生太久的缘故,正好像对太阳看久了就一定会眼前昏黑。因此我近来只想有什么绿的小岛去躲避一下。我想借此得个暂时的慰安,免得闷急了要自杀。”
林白霜愉快地笑了一笑,走到窗前行了次深呼吸,外边是耀眼的阳光,夹着爇蓬蓬的南风。这在正想寻求绿色的清凉的林白霜也似乎难堪,随手把百叶窗关上。房里骤然陰暗了许多,坐在窗前墙角的何教官便化成了白茫茫的一堆。
“就照你的说法,也还是恋爱救命论!”
何教官固执地说,站起来一伸手便将百叶窗推开,又加上一句:
“你有了恋爱,便连光明也不要了么?”
“相反的,有了光明便可以不要恋爱。”
“那简直是醇酒妇人的观念,不是颓废是什么?”
何教官大声说,仍旧回到原来的椅子里。他的猫脸上斗然透出一股“大不以为然”的气味来。他看着林白霜的面孔,等候回答;而在既已得了仅仅一个微笑的答复后,他又郑重地说:
“老林,你的恋爱观都是错误的。你应该接受我的恋爱观:见着要爱就尽管去爱,爱不到的时候就丢开,爱过了不再爱时也就拉倒。恋爱只是这么一回事,既然说不上什么救命,也不是让你躲避着去休息的绿岛。”
林白霜睁大了惊异的眼睛看着这位猫脸朋友的说话像铅块似的一句一句落下来。自然他不能且不愿赞成这样类乎颓废派的见解,但是他亦无法摆脱这些句子投射到他心上的影响;他暂时惘然看着空间,没有回答。
“你大概以为我的议论就是颓废就是浪漫?不是的。这是新写实主义。浪漫主义把恋爱当作神秘的圣殿,颓废主义又以为是消忧遣愁的法宝。这都是错误的,恋爱只是恋爱。犹之乎打球只是打球。”
似乎看到了林白霜心里的非议,何教官又加以说明了;他的神气就很像是一位研究恋爱哲学的专家。
但是这些议论,林白霜只听了一半进去。在他的幻觉的眼前,并排地站着一长一短的两个女子。都用了疑问的眼光对着他看。
“那么你有没有选择?”
林白霜像是刚从梦中醒过来,突然发了这个迷离恍惚的问句。
没有回答。只有何教官的两颗圆眼睛灼灼地瞧着林白霜的脸。
“譬如说,你同时碰着两个可以爱的女子,你怎么办呢?”
林白霜镇静地补足了他的意思。
“自然爱那个更可爱的。”
“如果你觉得一样的可爱呢?如果,譬如说一个是活泼的,爇情的,肉感的,知道如何引你去爱她,而又一个是温柔的,理性的,灵感的,知道如何来爱你。那么,你怎样办呢?”
“两个同时都爱!”
林白霜忍不住笑起来了。他又问:
“同时两个都爱却又不可能——”
“那就先爱了一个,然后再爱另一个。”
这是抢着说出来的回答。
林白霜眉毛一挺,异样的笑了一笑;他不料男女关系的最原始的形式到现在又成为新主义新学说了。他觉得这样的事太滑稽。但是何教官的猫脸上却是板板地没有一条皱纹,那种严肃的态度就宛然是在课堂上回答学生的疑问。
忽然房门口传来了一声:“报告。”林白霜回过头去,看见当差的拿了一张小纸直挺挺地站在门外。当那张纸递上来时,林白霜瞥了一眼,心里就是一跳。这小小的会客单的“来客姓名”项下写着更小的“赵筠秋”三字,映在此时的林白霜的眼中却比学校的招牌字还要大。
“你有客么?一定是女客!请不要忘了我的恋爱论,再见罢。”
猫脸的何教官说着就走了。林白霜惘然看着手里的会客单,刹那间起了无数杂乱的感想;然后轻轻地笑了一声,赶快穿好衣服,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