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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脚,她叫了一声“娘!”娘的眼睛全然是白眼睛。)
匪乱和狼灾毁灭了一个县城,而其中的某个家庭遭受了悲惨的命运,翻开商州
南部各县的志书,这样的例子几乎随处可找。从上个世纪一直到本世纪初的三四十
年,商州大的匪乱不下几十次,而每一次匪乱中狼却起着极大的祸害,那些旧的匪
首魔头随着新的匪首魔头的兴起而渐渐被人遗忘,但狼的野蛮、凶残,对血肉的追
逐却不断地像钉子一样在人们的意识里一寸一寸往深处钻。它们的恶名就这样昭著
着。我曾经三次去过商州,曾一个夜里正坐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吃晚饭,村口有人
喊:“狼来了!”院子里的人全都扔下碗站了起来,院门哐啷关了,一人多高的山
墙上的窗子也下了横杠。当全家人都进了堂屋,主人疑惑道:“真的狼来了?好多
年狼没有进过村呀?!”掮了一把明晃晃的柴刀走了出去,果然最后落实到狼并没
有来到村里。虽然那是一场虚惊,却如同在城市里谁突然呼叫地震了一样,必然就
出现人群的混乱。而至今在所有的人家,孩子哭闹,大人们依然在嘿唬:再哭,狼
就来了!哭声立即戛然而止,虽然这孩子没有见过狼,长大到老,一辈子也可能再
难看到狼。
那个妇人,继续补充故事的材料吧:妇人到底是气绝了,但她的女儿和儿子却
艰难地活了下来。女儿是被在寺庙里遇见的那个邻居收养的,不久就随养父做生意
去了省城,这女儿是真正享了福了。儿子是没人管的,但在流浪中一天天野长,最
终竟成了一名猎人。商州的猎人春夏秋冬都要头剃得精光,扎着裹腿,蹬着麻鞋,
黑粗布的对襟袄虽有纽扣偏是不扣,用一条腰带勒着,腰带是丈二长的白绒线织的。
背着猎枪,牵着猎狗。狗当然是土狗,头要小,腰要细,腿特别地长,自幼就割断
了尾巴,模样黑丑如鬼。这猎人打了一辈子野物,在儿子出生的时候,他用一百只
狼的前胸皮毛连缀成了一张特大的褥子,把五尺宽八尺长的土炕铺满又一直铺到炕
地。儿子五岁起,他就带着出猎了,教小家伙亲自剥狼皮,一双嫩手伸进热腾腾的
被剥开的狼腔子里往外掏肠子,让血桃花一般地溅落在脸上。儿子见风似长,已经
比父亲更为英武,成了商州捕狼队的队长。捕狼队最多时上百人,他们经年累月,
走州过县,身上有一种凶煞之气,所到之处,野物要么闻风而逃,要么纠集报复,
演出了一幕幕壮烈又有趣的故事在民间传颂。地方政府从未投资给过捕狼队,捕狼
队却有吃有喝,各个富有,且应运出现了许多熟皮货店,养活了众多的人,甚至于
商州城里还开办了一家狼毫毛笔厂,别处的狼毫笔厂都用的是黄鼠狼的毛,而他们
绝对是真正的狼毫,生意自然更为兴旺。
但是,英武的猎手在他四十二岁的时候,狼是越来越少了,捕狼队一次次削减
人员,以至于连他们也很难再见到狼了。翌年的冬天,州行署颁布了关于保护野生
动物禁止捕杀狼的条例,捕狼队自然而然解散,据说狼毫笔厂也随之关门。捕狼队
的队长,最后接受的任务是协助收缴散落在全商州的猎户的猎枪,普查全商州还存
在的狼数。在收缴猎枪的过程中,差不多他和所有的猎户都发生过口角。收缴最后
的一杆枪是在七里峡沟,天下着雨,石板房上丁丁当当响了一夜,他在烧热的石板
炕上做了一个梦:数百只狼围住了他,与他谋皮,语气温柔,喋喋不休,而且都爱
嗔似的在他的手背上点一下趾头,但数百次在一个部位点,他手背的肉就烂了,白
生生的骨头露出来,他惊醒了,出了一身汗。奇怪的是也就在他做梦的时候,这家
被收缴了猎枪的主人黎明去泉里舀水,泉后的崖畔上坐着一只狼,这是一只年轻美
丽的母狼,把泉水当成了一面镜子,用爪子梳理着身上的毛。主人立即俯趴在地,
做出端枪的姿势,但主人的手里已没有了枪,是挑水的扁担,狼就扑了过来。狼的
想法是张开血盆大口将人的脑袋囫囵吞下,但脑袋却只抵到口腔的深处,最后猎户
将狼拥挤在了崖根,直到狼窒息而死,人也因失血过多死去。他含泪下葬了这个猎
户人,将那张狼皮剥下背在身上普查了半年。
这狼皮做了他外出的被褥,每到一处铺了,御寒,隔潮,但却常常在睡梦中周
身扎痒,起身看看,狼毛是起来的。他起先并没有在意,以为是皮子没有熟的缘
故,可每每有什么事情发生,狼毛就起来了,你无法用手扑摩下去。当那一回,
他终于将他暗恋的女人邀请上了狼皮,他失败了,他才明白自己原来这般地无能,
等女人哭着永远地跑去,狼毛也全开了,坚硬如麦芒。他捶打着狼皮,却并没有
最后扔掉狼皮。从此每个夜里,他都要从狼皮上醒过来几次,在风清月明之下,往
事成了再嚼也嚼不尽的一份干粮,一颗颗发涩的泪水就悄然落下。
又是半年过去了,行署的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组成人员花名册上有着他的大
名,他却并没有去州城,人们看到的傅山,领着条狗,独自在官路边的一个小店里
吃酒。
“队长,队长!”叫队长他是不吭声的,铁青的脑袋上一双耳朵又尖又耸,而
且高过了眉梢;叫他傅山的时候,那三个指头捏着的酒杯停在空中,耳朵在动着,
但脸还是不肯转过来。他的酒量大,饭量更大,高高垒起一大碟的萝卜馅包子呼呼
啦啦就没有了。狗却在桌子下捉苍蝇,叭,一巴掌拍在桌后的墙上,墙上落着的不
是苍蝇,是一枚钉子,气得骂:汪,汪!隔壁的饭店里有了吵吵嚷嚷的声音,那边
一乱,就有人跑过来说,傅山,傅山,又是疤子脸来起事了!傅山还是不动,酒洒
在了桌子上,他俯下头去吱地吸了,狗开始卧下来身子拉得长长的。人们请不动傅
山,隔壁就一阵砰砰啪啪碗碟破碎响,看热闹的哇的一声喊着四处逃散,傅山倾着
身子过来了,他走路始终是前倾着身子,进门说:“莫非是狼来了?”
八仙桌前,一个脸上有着疤痕的瘦子蹴在凳子上,面前是掌柜摆了的酒与肉,
他并不吃,用手将一把浓鼻涕抹在凳子腿上,拍着自己的脸在说:“屈掌柜,我讨
不来账是不是嫌我长得不好看?兄弟这脸是挨过一刀哇,就是讨账时被砍的!我今
日讨不来,是不是明日再来?”
傅山坐在桌子对面,狗的前爪也搭在了桌沿。傅山说:“你是来讨账的,不至
于来丧人家的摊子吧?”
疤子脸说:“哟,这是谁?!”傅山一拳打过去,那人从凳子上跌下去,还未
回过神儿,但见一个影子从桌那边飘过了桌这边,自个脑袋就被按在了砖地上。脑
袋是按死了,身子还活得厉害。傅山叫着:“狗日的到雄耳川耍凶了!拿刀来,把
这头给卸了!”疤子脸的牙磕着砖地,连声叫:“大哥大哥!”傅山说:“我没你
大!”疤子脸说:“队长,傅山队长!”傅山说:“你还知道我的名字?”手松开
来,疤子脸趴着磕头,说:“谁不认得你,谁是眼窝瞎了!”站起来倒了酒要敬傅
山,傅山不接他的酒:“掌柜的,欠别人的钱就筹着给别人还,免得让谁害骚地方!”
转身顺门就走,众人啪啪地鼓掌。
“傅山到底是猎人哇!”“他也不算做是猎人了吧?”
狗原本在碗碟的碎片里噙着了一根骨头,啃得涎水长流,见主人已经出门去了,
一下子丢了骨头,将那一卷狼皮叼住,四蹄轻快地跟着跑,像管家婆子,又像是跟
班。有人叹了一声“这狗东西富贵”,从此狗就有了个很温馨的名字。
但是,谁能料得到,那些曾经作过猎户的人家,竟慢慢传染上了一种病,病十
分地怪异,先是精神萎靡,浑身乏力,视力减退,再就是脚脖子手脖子发麻,日渐
枯瘦。其中一个最严重的姓焦的人去医院求诊,医生也说不清这是害了什么病,怀
疑是出过重力或生活条件不好,他说:没出过重力呀,已经不钻山打猎了,耕地嘛
基本靠牛,点灯嘛基本靠油。“还有呢,”医生说,“那以后最好不要和老婆同房。”
他说这怎么行,不住在房里住哪儿。医生知道他听岔了,再说:“不要性交。”他
倒躁了:我爷姓焦,我爹姓焦,我为什么就不能姓焦了?!医生只好说了粗话,问
他是不是××过度?他低了声说:以前我是猎人,××基本靠手哩。医生噢了一声
便不再问了。这个人后来是死了,身子萎缩得只有四五岁孩子那么大小了。消息传
开,傅山也发觉自己的脚脖子发软,但傅山是何等角色,他不敢把他的感觉告知任
何人,只在月明星稀的晚上,独自一人默默地来到银花河边,遥望着雾蒙蒙的对岸,
一股风清晰地传送过来野兽的腥臊味,他知道在那边树林中是有一只狼了。果然这
狼开始走出了林子在一片月光下嗥叫,叫得舒缓悠长。傅山是听得懂狼语的,那狼
的叫声翻译过来,是:母狼,母狼,你在哪儿?作为猎人,傅山感到了莫大的羞愧,
因为那只狼分明已经看见了他,而且竟做出跛腿的情状,一瘸一瘸走了十多米远,
然后就兜着圈子撒欢来调戏他。傅山是没有带枪的,这时候他的脚脖子极度发软而
支持不住,跌坐在了河滩上。
十天后,傅山终于再次穿起了猎装,背着那杆用狼血涂抹过的猎枪,当然还有
富贵,出了门。他的行李非常简单,口袋里只有钱和一张留着未婚女人经血护身纸
符,再就是捆成了一卷的那张狼皮。他来到了老县城池子,他要再次去一趟商州真
正的狼窝看看。
贾平凹作品集
第三章
(……他来到了老县城池子,他要再次去一趟商州真正的狼窝看看。)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傅山在老城池外的苍野里逆风行走,风吹得腰带掉下来
了一头,富贵的毛全皱卷开来,斜着身子在荆棘丛中颤着疾跑。时间是一九九八年
的三月十七日,天上的积云压得很低,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高山顶上并不是什
么都长得高大,除了城池里的那棵白果树,差不多的树长到一人多高就开始分桠,
十年数十年地悠着劲儿长,长得都是些侏儒木。荆棘全部都是铁锈色,皮皱得如鸡
腿,在风里摇曳着铜音。富贵翘起了细腿撒尿,尿射得很高,风又吹来一片雨而落
在它的脸上。傅山看着风和流云水一样从一个丘堆上翻上去卷下来,又翻上去卷下
来,身边的荆棘上挂着一撮狼毛,往前走,又是一撮狼毛。从毛的颜色和屈卷的程
度上,傅山知道这是狼很久以前的遗物了。他仰起头来,张着并不大的嘴,呆呆地
看着天上的一疙瘩云。
傅山的到来,在寂静的春天里,使旧城池子的九户山民欢呼跳跃,他们以最隆
重的礼节欢迎他,让他坐在炕上,摆上炕桌,将自家烧制的苞谷酒一碗一碗筛着给
他喝,然后在石臼里砸洋芋粑粑。傅山是满意于自己的粗矮身体的,他有一张粗糙
发黑的四方脸,有整个下巴硬似鞋刷的胡茬,还有榔头一样结实的但冬夏出汗总是
臭哄哄的脚,却遗憾的是没有一张能塞进一个拳头的四方嘴,这是他归结于自己命
运不好的根本原因。他一连喝下五碗烧酒,阴郁之气没有使他立即兴奋起来,反倒
整个脸色阴沉铁青,在山民的歌功颂德中两条皱纹越来越深,脑袋垂下,愈发沉默
不语。两只老鼠分别从屋梁上掉下来,不偏不倚落在桌子上,竟将酒碗砸翻了。老
鼠是因主人抽烟喝酒而也上了烟酒之瘾,趴在木梁上吸烟酒之味时一时失足掉下的。
他用筷子死死夹住了一只老鼠,在桌面上捣着,捣着,直捣得老鼠的小脑袋破裂了。
这时候,孩子们却趁机把他的麻鞋穿上,麻鞋大,是套在孩子的鞋上的,并且要抱
了猎枪去出门。他一把抓住了枪,唬着眼问:树上落着十只鸟,打下一只,还有几
只?孩子们说:九只!他端枪朝窗外叭地放个脆响,窗外的白果树上一群麻雀应声
起飞,在空中兜了几个圈子,又一下子被另一处的树林子吸引去,而两只麻雀随之
跌下。富贵却在空中一连串地翻腾,一个嘴角分别接叼住了一只。孩子们一片欢呼:
神枪手!神枪手!他却趴在窗台上哼了一声,想起了当年上万只狼怎样来毁灭了这
座县城,怨恨着北门外数千只狼一齐怒吼,叠罗汉一样从城墙根往上攀,却怎么能
疏忽了不去照管东门口,以致使另一个狼群袭击了城呢?生不逢时,自己没有遇上
那个年月,如今是一位英雄般的神枪手了,却只能打这些叽叽喳喳的麻雀!
傅山的到来当然也传到了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主任施德同志来邀请他。这
个秃了顶,戴着深度近视镜的科学家与傅山有过交情,基地筹建的时候,捕狼队在
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曾将二十条狼打死后一溜儿挂在基地的篱笆上,以致数年里
狼不敢再光临。施德见着了傅山,呼叫着举了双手,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傅山
以前和他握手时像钳子,疼得他龇牙咧嘴傅山还是握着,而且不停地摇动,但这回
傅山并没有伸出手来,脚下拌蒜似的已经酒醉了。
傅山在城池外的河里帮山民提水,发现了河底上有着一杆枪的,但伸手从水里
捞上来的却是一根老鹳草,再看河底,河底里还是有一杆枪的,又去捞,没有了老
鹳草,一条黑脊梁的鱼游走了。河滩上是一丛丛开着白花的狼牙棘刺,他知道那是
死去的狼群的灵魂还纠缠在这里。
“你醉了,队长!”施德拉着他走,他还盯着河底。
“是有一杆枪的。”傅山说,深深吸了一口这山林河川里的空气,“我没醉,
我还能喝哩!”施德看着傅山,发觉他是有点老了,他放了一个屁,声音没有以前
干脆。
在施德的房子里,施德还是拿出了保存了三年的泸州老窖,又将一包干辣椒用
油锅炸了让他下酒,猎人嗜好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但施德自己并没有喝,也没有陪
着傅山划拳,因为基地惟一饲养的那只大熊猫要生产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早
在大熊猫进入临产期的前三天,州城里的专员特意打来电话,要求随时把大熊猫的
生产状况汇报行署,一定要确保世界级的活化石母子平安。施德是专家,是主任,
是中共党员,是拿政府津贴的,他明白任何工作都有着政治。
傅山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喝酒,麻鞋脱下来,臭哄哄的脚气和酒味弥漫在房间里。
到了半夜,富贵也昏昏欲睡地趴在那里,他站起来,觉得要去解手,摇摇晃晃到了
厕所。第一次到基地来的时候,他在这厕所里解过手,一泡尿冲得一米外的一窝蛆
七零八落,现在遮遮掩掩立在那里,尿却淋湿了鞋面,他靠在墙上,有许多话要对
施德说,但施德并没有来。望着院子里有人急急跑过,而从右边花墙透过一片灯光,
他知道他们还在那边的产房里忙活,不禁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革命样板戏,主角们往
往要走到一棵挺拔的树下,站住,开始抒发豪言壮语。自个笑了一声,掖着怀也踅
去了大熊猫产房,方明白了世上还有另外足以惊心动魄的事情,酒醉也随之清醒。
第二天的中午十二点,大熊猫生下来了一只老鼠般大的幼崽,但大熊猫几乎在
同时死去,紧接着幼崽也死了。大熊猫母子都死去了,剩下了一群满腹学问的专家。
这一天里,基地笼罩在一片悲伤气氛中,天上的云块支零破碎,沉下来粘着草,围
着树,在台阶根溜着走,似乎它的毛绒绒也能握得住。科学家们都张着嘴,嘴唇上
胡茬杂乱,哭不出声而泪流满面。施德两个小时坐在地上不起来也不说话,脸色和
土一个颜色,简直像一个饿死的鬼了。傅山没有料到人的生产如拉一泡屎一样的顺
当,大熊猫却如此的艰难,更没见过这些曾令他神秘又敬畏的科学家竟是这般可怜
可笑,如丧了考妣一样呼天抢地地悲恸!他拉起了施德,但没有什么话来安慰朋友,
只拖着施德到基地的院外来散心,不远处是一个巨型拳头状的石岗,石岗上顶着一
座残破的山神庙,“你吃酸枣不?”他指着石岗角的一株野枣树说,树梢上有一颗
干瘪了的酸枣。
他双臂挂在崖角上努力用脚去蹬摇野枣树,将酸枣弄到手了,施德却并不吃。
“我安慰你,谁又给我说句宽心的话?”他有些生气了。
“你毕竟还有狼呀!我呢,实指望着能生下一个崽来,基地就建功立业了,…
…可现在连个本儿都没有了!”“南宫山上的狼再没有下来过吗?”
“没有。”施德应着,却又补充了一句,说是九户山民倒是反映过,在张贴禁
止捕狼条例的那日,贴布告的大石头前,突然涌集了许多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