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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郁结伤身。”
“我……我……”这一刹那尉迟方心中有千百念头纷至沓来,流转往复,渐渐思虑澄明。悲伤悔恨悄然退去,却有一种彻悟般的解脱。突然抬头,紧紧握住酒肆主人的手,道:“多谢!”
这一声语出至诚,酒肆主人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不用谢我。抱歉,我没能做到对你的承诺。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
“不,这不怪你。你已为她求得了圣旨,是我没能阻止……”
“莫要如此说。她是聪明女子,当日刺你那一刀,既是防你阻止她的行动,也是为了避免牵连于你。求仁得仁,我想她离去之时,心中并无遗憾。”
青山如黛,一弯静水潺潺流过,四周景色如画,隐约听到林外稚童笑语,正是人世间难以割舍的良辰美景。尉迟方心头略觉安慰,突然想到一件事,道:“这墓碑上为何无名?”
“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并非真正的李蘅。”
“什么?!”
“当日你说她是庐江王的女儿,我就觉得奇怪。宗室之女,不该无人认得,尤其她和王君廓还曾有婚姻之约,王的手下不少当年庐江王旧部,怎能当面不识?”
“你那日问郡主是否见过庐江王,也是因为这个?”
“对,郡主回答,李蘅曾数次进宫。祭礼之前,例要见驾加封。如果真是李蘅,被人认出的风险也太大了,她不该如此不智。”
“可是,我明明记得——”校尉话说一半,顿时愣住。的确,他所记得与少女的初见,也只是个模糊身影,实在算不上“记得”。
“所以,这女子并非李蘅。真正的李蘅,或许已葬身乱军之中。”
“那她是谁?”尉迟方失控般大叫起来。
就在此时,林中传来嬉笑之声,“小方哥哥,慢些,等等我——”
校尉刹那间心中一震。抬头望去,却是一个男童,和两个更加年幼的女童,素不相识,想来这称呼也只是巧合。两名女童中一人身着华裳,笑颜如花,神色开朗,叫声便是她发出的。另一个女童则穿着一件素色单衣,面容羞怯,紧紧跟在先前那人身后,看起来像是一对主仆。一瞥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心弦,尉迟方忍不住大叫起来。
“是她!我想起来了!她是李蘅的侍女!”
这句话一出口,便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盒子,所有往事在这一刻一并涌上心头,恰似清浅泉水流过白石,丝缕波纹俱清晰可见。当年在庐江王府中,那个总是低头跟在小姐身后,有时候微笑着偷偷望自己一眼的羞怯女孩;深夜里骤然相逢,用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儿时戏言称呼自己的陌生少女,以及在高台上说着“若是我多好”那凄楚决绝的红色身影……一瞬间都重叠了起来,历历在目,无比清晰。
“对,没错,她叫,她叫——”
回忆在此戛然而止,尉迟方蓦地发现,自己竟没有丝毫有关这女子姓名的印象。当年的他,注意力全在那位娇憨小姐身上,又怎会留意到她身后默默望着自己的平凡小鬟?这义烈女子为家主复仇,舍弃了自己的生命与情感,却不曾在世上留下些微印记,生而无名,死而无姓。想到这里,尉迟方颓然坐倒,抱着头道:“她叫什么,我不记得了。”
“不必难过。”青衫男子并未望向他,而是如往常一样,凝视着碧如水洗的湛然远空。像是回答对方,又像是喃喃自语,“结局已定,记得或是忘记,十年或是百年,都没有分别了。”
唐贞观年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派遣禄东赞等人出使唐朝,要求约为婚姻。太宗以宗室之女拂云许之,加封文成公主。唐与吐蕃自此睦邻相好,往来频繁。
就在皇家仪仗西出都门之后,随意楼中,一人缓缓解开玉匣上的丝结。盒中并无他物,只有一枚红绳串着的铜钱,压在一张天青色的信纸之上;纸上也没有任何话语,只是用女子清秀笔迹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参商。
西出阳关,千里之外,有风沙正起。群山巍峨,雪峰高耸,那将是属于这位唐朝女子的另一个传奇。
(第六卷终)
后记 非人磨墨墨磨人
三年三本书,这速度对于职业写手而言,实在够慢;但作为一个本职工作跟文字八竿子打不着的玩票分子,已经很满意了。生命在文字中消磨下去,虽无意义,也不可惜。
名字是现成的介绍:唐朝历史背景,青年李淳风为主角。没有玄幻成分,介于探案和传奇之间,六个故事,20多万字。之所以采取这种写法是因为我没耐性写太长的篇幅,一个一个了结,比较有成就感。此外就是小时候读过的《福尔摩斯》《亚森罗平》之类玩艺儿作怪,对这种主角固定的系列故事相当偏爱。象是坐在车窗里看风景,列车飞驰,时间过去,景物轮替……而车中的人依然不变。
李淳风是个古怪角色,我有时候觉得他可以算作一个第欧根尼,或称犬儒主义者。散漫,小气,经常在不恰当的时候开些无聊玩笑,偶尔堂而皇之占朋友一点小便宜,即所谓“以君子风度行小人之事”。这些设定或许是为了和传说中那位道貌岸然的高人划清界限,但在我,却是一种恶搞自己笔下人物的本能。此外,他对自然万物以及人性保留着孩童一样的好奇心,喜欢追根求源找到其中深藏的因果,喜欢收集奇闻轶事并美其名曰人生乐趣……某种程度上,自然科学家和侦探确实有相似之处。
当然这不是全部。这个人物有隐藏着的慈悲,这种慈悲不是拯救者自上而下的宽恕,却更多倾向于对人性感同身受的理解。本质上他是相信人性的,相信其中“善”和“坚执”的那一面,而后以一种不那么坚执的态度去化解。以杨朱式的出世者面目出现,行儒家的入世济生之实,外杨内儒,或许是合适的形容。
传统小说中也有破案情节,但那些主角要么尚方宝剑一举人人下跪,要么飞檐走壁能人所不能。这种当然也很过瘾,可是看多了,就不免想,如果一个人既没有显赫的权力,也没有高强的武功,仅仅凭着对世事多一些了解,多一些智慧,能否解决问题?这或许是写这个系列故事的初衷。除此之外,对唐代的偏爱也是选取题材的决定因素。作为作者,就拥有了把自己喜欢的历史人物随意拉进书中的特权。这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写故事的乐趣,多半在此了。
至于这六个故事,唯一的共同点在于,它们的结局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圆满”。这一点并非有意为之,而是不知不觉就写成了这样。简单说来,《傀儡术》是关于执着的,《游侠令》是关于善恶的,《铜钱记》写命运,《天雷动》写抉择,《山鬼降》主题是爱情,而《阳关谱》,顾名思义,说的是离别。——这样想来,还是脱不了“文以载道”的老毛病。相比而言,最不满意第一个,因为刚开始动笔,人物都还没成型,又要加入场景环境的设定,顾此失彼,勉强修改成篇,却显得牵强。如一个读者说的,故事刚展开就结束了,过于仓促。其次是第五篇,想表达的东西太多,反而不够自然,结局没什么说服力。其他的,大概可以看看吧。
书写完了,一部分生命也就这样从字里行间耗去了。倘若要说真实感触,只有茫然二字。非人磨墨墨磨人,时光的魔力,胜过世间一切魔法。
〖如此夜,独坐看天孙。流水浮灯惊一梦,清风逐浪已三春。弹指付微尘。
声渐断,渐断渐销魂。斯世常疑非吾世,此身或恐是他身。谁问假与真。
——双调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