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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写到最后,我微微感到一阵晕眩。
这是一封只写了一行的没用的信,但一切就是从这行字开始的。
而且无法回头了。
我没花多久时间,就做好了决定。
总之,就是要不要执行而已,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当然,这个决定势必会和其他人的意见不同吧!他们被“正当”这两个字所拘束,然后提出了第三条路。
更何况——人们这么说——更何况人类是一种软弱的生物。
这是大众的普遍说法,但并不实在。
不过是一些让人听了猛打哈欠的无聊意见罢了,内容只有谎言和逃避。像那种意见,不论相互交流过多少次,还是什么结论都得不到,更别说是动摇我的心了。
现在,我的心被深深的憎恨所支配着。我无法舍弃这分憎恨,也无法带着它继续活下去。
只有执行一途。然后,我要再次问问“他们”,真正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不——
“他们”应该不会告诉我吧!因为我早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真正的答案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憎恨,便如同熊熊烈火般燃烧了起来。
“来自于无人岛的满满杀意”——只有这样,而这就代表了全部。
1 刑警来的那一天
1
“我被盯上了。”
他将装了波本酒的玻璃杯倾斜着,杯中的冰块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在波本酒里舞动着。
“被盯上?”
我懒洋洋地应声道,只觉得他在开玩笑。
“被盯上……是指什么?”
“命。”
他回答。
“好像有人想杀了我。”
我还是笑着。
“干嘛要你的命呢?”
“唉……”
他稍微沉默了一下以后,再度开口说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过分沉重,害我也跟着笑不出来了。我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后,转头望向吧台后酒保的脸,然后再将视线移回我的双手。
“不知道,但是有这感觉是吗?”
“不只是感觉,”他说:“是真的被盯上了。”
接着他又向酒保要了杯波本酒。
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在注意我们俩后,我喊了他一声:“呐,能不能说详细一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他一口喝干波本酒,燃起一支烟,“被人盯上了呀!就只是这样。”
然后他压低声音说了声“这下糟糕了”。
“原本我是不想说的,不过还是忍不住讲了出来。我想大概是早上那件事的关系吧!”
“早上那件事?”
“没什么啦!”他说完,摇了摇头,“总之,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我盯着自己手里的玻璃杯。
“因为就算我知道了,事情还是无法解决?”
“不只是那样,”他说:“这只会造成你无谓的担心啊!而且就我而言,也不会因为跟你说了这些事,心中的不安就因而减少。”
对于他的话,我没有作任何反应,只是交叉了吧台下的双脚。
“嗯,总而言之就是你被某个人盯上了嘛?”
“没错。”
“但是不知道对方是谁吗?”
“真是奇妙的问题呀!”
这是今天他进酒吧以来,第一次露出微笑。白色的烟雾从他齿间飘出来。
“一条小命被人盯上了,但是对方是谁,自己心里完全没有底,真有人能这么断言吗?要是你的话呢?”
“我的话,”我顿了顿,“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有。因为我觉得杀意和价值观是相同的。”
“我跟你有同感。”他慢慢地点头。
“所以其实你心里有底吧?”
“不是我在自夸,不过大致上的来龙去脉,我是知道。”
“可是不能说出来。”
“总觉得如果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话,好像会让这件事变成真的一样。”他接着说道:“我是很胆小的。”
然后,我们便沉默地喝着酒。喝累了之后就放下玻璃杯走出酒吧,然后漫步在细雨濛濛的路上。
我是很胆小的——这是在我记忆中,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2
他——川津雅之,是透过朋友介绍而认识的。
这个朋友其实就是我的责任编辑,名叫萩尾冬子。冬子是个在某出版社工作将近十年的职业妇女。她像个英国妇人一样,总是穿着光鲜亮丽的套装,帅气地挺着胸膛走路。我从跨入这行起就和她结识,算算也差不多要三年了。她和我同年。
这个冬子在我面前没说稿子的事、反而先提起男人,是在大概两个月前的事了。我记得是宣布奄美大岛进入梅雨季节的那一天。
“我认识了一个很棒的男人呢!”她一脸认真地说:“自由作家川津雅之。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这么回答。连大部分同行的人,我都叫不出名字来,更不可能晓得自由作家。
据冬子所言,好像是因为那个川津雅之准备出书,他在商谈细节的时候正巧和冬子同桌,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
“不但个子很高,还是个美男子呢!”
“是哦!”
这个冬子会说起男人的事,是非常罕见的。
“冬子推荐的男人啊,我还满想看看的呢!”
当我说完,冬子就笑了出来。
“嗯,下次吧!”
我没真的把这些话当一回事,她好像也是如此。就像是个随意提起的话题,很快就忘掉了。
不过在几个礼拜之后,我终究还是见到了川津雅之。他刚好也在我和冬子去的那间酒吧里面,跟一个在银座开个人画展的胖画家一起。
川津雅之的确是个好看的男人。身高大概有一百八十多公分,配上晒得很均匀的肤色,十分引人注目。身上穿着的白色夹克,也非常适合他。在注意到冬子之后,他从吧台向我们微微招了手。
冬子轻松地和他闲聊,接着把我介绍给他。跟我原先想的一样,他并不知道我的名字。在听说我是推理作家后,也只是疑惑地点点头。大部分人的反应都是这样。
在那之后,我们在那间店里聊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回想起来,甚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怎么会有那么多话题可以聊呢?而且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我也想不起来了。唯一知道的,就是聊天聊到最后,我和川津雅之两个人单独步出那间酒吧。两人接着踏入另外一家店,然后大约在一个小时之内离开。虽然我已经有点醉意了,还是没让他送我回家。而他也没有坚持。
三天后,他打了通电话来约我出去吃饭。反正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是个不错的男人也是事实,我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
“推理小说的魅力是什么呢?”
进了饭店的餐厅,点完餐,用桌上的白酒润了润喉之后,他问道。我想都没想,就机械性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你‘不知道’吗?”他问。
“要是知道的话,书就会卖得更好了。”我回答道:“你觉得呢?”
他一边搔着鼻翼一边说:“造假的魅力吧。发生在现实生活的事件中,有很多都没办法辨清黑白,好和坏的分界很模糊。所以就算我们可以提出疑问,也无法期待一个精准的结论,永远只能得到真相的冰山一角。而就这方面来说,小说却能全面完成。小说本身就是一个建筑物,而推理小说则是这个建筑物当中凝聚最多功力的部分。”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我说:“你也曾经为了善与恶的分界而烦恼过吗?”
“这个啊,有哦!”
他微微扬起嘴角。看来真的有,我这么想。
“那有把它们写进文章里吗?”
“是有写过,”他回答道:“不过,没办法写进文章里的事情也很多。”
“为什么没办法写进文章里呢?”
“很多原因呀!”
他似乎有点不太高兴,不过很快地又恢复了温柔的表情,然后开始谈起绘画的事。
这天晚上,他来到我的房间。由于我的房间里还到处留着前夫的味道,连他都似乎有点吓了一跳。只是没过多久,他好像就习惯了。
“他是新闻记者,”我说起前夫的事,“他是个几乎不待在家里的人。到了最后呢,他也就找不到继续回到这个屋子来的意义了。”
“所以就没再回来了吗?”
“就是这样。”
川津雅之在前夫曾经拥抱过我的床上,比前夫更温柔地和我做爱。结束了之后,他用双手环绕着我的肩头,对我说:“下次要不要来我家呢?”
我们俩平均一个礼拜见一到两次面。大部分都是他来我家,我偶尔也会到他家去。他虽然单身而且没有结婚经验,但是他的房间却整洁到看不出来。我甚至还曾经想象过,是不是有人专门在替他打扫房间。
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很快就被冬子知道了。她来找我拿稿子的时候,他正好也在,所以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辩解的必要。
“你爱他吗?”冬子在和我独处的时候主动问我。
“我很喜欢他哦!”我回答。
“结婚呢?”
“怎么可能!”
“是哦?”冬子有点放心地吐了口气,外型完美的嘴唇浮出一丝笑意。“把他介绍给你的人是我,看到你们感情很好,我当然也很高兴,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太投入。维持现在这个样子的交往形式,才是最正确的。”
“别担心,我至少也有过一次婚姻的教训呀!”我说道。
然后又过了两个月,我和川津雅之的关系依旧保持在和冬子约定好的那个程度。六月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单独去旅行,我很庆幸他没有提到任何关于结婚的只字片语。要是他真的说了,我不烦恼也就说不过去了。
不过回头想想,就算他提出结婚的要求也不奇怪。他三十四岁,正处于考虑到婚姻大事也理所当然的年龄。也就是说,他在和我交往的时候,也默默地希望我们的关系维持在一定的程度吧?
然而,现在思考这些事情,已经失去任何意义了。
在我们相识两个月之后,川津雅之在大海里断送了他的生命。
3
七月的某一天,刑警来到家里,告知我他的死讯。刑警比我平常在小说中所描写的更为普通,但是很有感觉——也可以说是更有说服力。
“他的尸体今早在东京湾漂浮时被人发现。拉上岸后,从身上的东西证明他就是川津雅之。”
一个年纪不到四十岁,感觉起来很强壮的矮个子刑警说道。还有一个年轻的刑警站在他旁边,不过这个刑警只是安静地站着而已。
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吞了一口口水。
“已经确认过身分了吗?”
“是的。”刑警点点头,“他的老家在静冈吧?我们从那里请了他妹妹来认尸,齿模和X光片也都对过了。”
接着刑警十分谨慎地说:就是川津雅之先生。
我还是无法说话。
“我们想要请教您一些问题。”刑警又开口说道。他们站在玄关,大门还开着。
我麻烦他们先到附近的咖啡厅稍等,于是刑警们点点头,静静离开了。我在他们走了之后,依旧待在玄关,呆呆地望着门外。没过多久,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把门关上,回到寝室更换外出服。当我站在穿衣镜前,想要擦点口红的时候,吓了一跳。
镜子反映着我疲倦异常的面容,似乎连做出一点表情都觉得吃力。
我将目光从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移开,调整呼吸之后,再重新和镜子里的我四目交接。这次的我就变得有点不太一样了,我认同地点点头。喜欢他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自己喜欢的人如果死掉了,会感到悲痛也是理所当然。
几分钟之后,我到了咖啡厅,和刑警面对面坐着。这是我时常光顾的店,有卖蛋糕。蛋糕很爽口,一点都不会过分甜腻。
“他是被杀害的。”刑警像是在宣布什么一般说道。不过,我并没有为此感到惊讶。这是预想中的答案。
“请问他是怎么被杀死的呢?”我问。
“用十分残忍的方式。”刑警皱起眉头。
“后脑勺被钝器重击后,被丢弃在港口边,。简直像是随手乱扔的垃圾一样。”
我的男朋友,像垃圾一样被人随手丢弃了。
刑警轻轻咳了一声后,我抬起头。“那致死原因就是颅内出血之类的吗?”
“不。”他说完,重新端详我的脸之后,再度开口说道:“现阶段还无法作出任何结论。后脑的地方是有被重击的痕迹,不过在解剖结果出来之前,没办法说什么。”
“这样吗?”也就是说,凶手有可能是用别的方法先把他杀死,再重击他的后脑勺一记之后才弃尸的吧!倘若真是如此,为什么凶手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呢?
“接着想请问一下,”我大概一脸恍神的模样吧,所以刑警才会开口叫我,“您好像和川津先生相当亲近吗?”
我点点头,其实没有什么否认的理由。
“是情侣吗?”
“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刑警问了我们相识的经过,我也照实回答。虽然怕造成冬子的困扰,但我最终还是说出了她的名字。
“您最后一次和川津先生交谈是什么时候呢?”
我想了一下,回答:“是前天晚上,他约我出去的。”在餐厅吃饭,然后到酒吧喝酒。
“你们聊了些什么呢?”
“很多……其中,我低下头,将视线焦点放在玻璃制的烟灰缸附近,“他曾经提到自己被盯上了。”
“被盯上?”
“嗯。”我把前天晚上他跟我说的话告诉刑警。很明显的,刑警在听完之后,眼睛散发出热切的光辉。
“这么说来,川津先生自己心里其实有底了吗?”
“可是没有办法断定。”他也没断言过自己真的知道什么。
“那么,您对这件事有什么头绪吗?”
我颔首说:“不清楚。”
之后,刑警开始向我询问他的交友关系和工作等等的事情。我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知道。
“那么请问您昨天的行踪是?”
最后一个问题是我的不在场证明。对方之所以没有提到详细的时间点,大概是因为正确的死亡时间还没有判定出来吧!不过就算有了精确的时间点,我的不在场证明对于厘清案情还是一点帮助也没有。
“昨天我整天都待在家里工作。”我回答道。
“如果您可以提出证明的话,我们在处理上来说会方便很多。”刑警盯着我看。
“对不起,”我摇摇头,“可能没有办法。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而且在这段时间之内,也没有人来访。”
“真是可惜。令人觉得可惜的事情还真是多呢!百忙之中占用您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刑警说完便站了起来。
当天傍晚,冬子如我预期一般出现了。她的呼吸很急促,甚至让我以为她是狂奔过来的。我开着文字处理机,在一个字都还没键入之前,拿了一罐啤酒想要喝。在喝啤酒之前我先哭了一阵子,等到哭累了才开始喝酒。
“你听说了吗?”冬子看着我的脸说。
“刑警来过了。”我回答。她刚听到的时候好像有些惊讶,不过很快的又像是觉得理所当然一般默默地接受我的答案。
“你有什么线索吗?”
“线索是没有,不过我知道他被人盯上了。”
接着我告诉张口结舌的冬子前天我和川津雅之的对话内容。她听完以后,像之前的刑警一样遗憾万千地摇摇头。
“有什么你可以做的事吗?比方说跟警察讨论什么的。”
“我不知道。不过,既然他没有跑去告诉警察,想必一定也是有原因的吧!”
冬子又摇摇头。“那你也没有头绪吗?”
“是啊。因为……”我停顿一下,继续说:“因为关于他的事,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冬子看起来似乎很失望,和早上的刑警露出了一样的表情。
“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想着他的事,”我说:“但是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和我两个人在交往的时候,都在自己身边划了一条界线,以不互相侵犯彼此的领域为原则。而这次的事件,刚好发生在他的领域里面。”
你要喝吗?我问冬子,她点点头,我便走到厨房帮她拿啤酒。接着她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在他和你聊天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什么事是让你觉得印象深刻的呢?”
“最近我们几乎没聊到什么啊!”
“应该还是会说些什么吧?难不成你们都是一见面就马上上床吗?”
“差不多是那样哦!”我这么说的同时,感觉自己的脸颊好像稍微抽动了一下。
4
两天后,他的家人替他举办了葬礼。我搭乘冬子驾驶的奥迪车,前往他位于静冈的老家。很意外的,高速公路的路况十分顺畅,所以从东京到他静冈的老家只花了两小时左右的时间。
他的老家是栋两层楼的木造建筑物。四周是围着竹篱笆的宽广庭院,主要用途是家庭菜园。
大门边有两位女性静静地站着。其中一个是年过六十的银发老妇人,另外一个是身材高挑纤细的年轻女性。我想那应该是他的母亲和妹妹吧。
来参加葬礼的人当中,有一半是他的亲戚,另一半则是他在工作上的伙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从事出版工作的人和其他一般人的差异性。冬子在那些人之中发现了自己认识的人,于是走过去和他攀谈。那是个皮肤黝黑、小腹稍微突出的男人,听说是川津雅之的责任编辑。透过冬子的介绍,我才知道他姓田村。
“不过真是除了惊讶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感觉了啊!”田村一边摇着他肥胖的脸,一边这么说道。
“根据验尸结果,他是在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晚上被杀害的。好像是毒杀哦!”
“毒?”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听说是农药的一种。被毒死了以后,好像还被榔头之类的东西重击了脑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