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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的肌体里,却仿佛火烧在了他们裸露的背上、臂上、腿上,因为他们在床上滚动 的样子像要扑掉身后的火。火终于将他们烧成一个球体。买子对男女之事毫无经验,月月的牵引和配合却使他畅通直入勇往直前。买子平生第 一次体验那种快乐,那种让人有些绝望的感觉,买子一次次颠簸着身躯,一次次在迅猛的冲撞中险些流离失所。不知
是感情这个看不见摸不着 的东西攀附了身体,还是身体这个具体的物体攀附了感情,得以让生命进入神化之境,月月顺从着颠簸,冲撞时,感受了一千次一万次的毁灭 。月月呻吟着,为这满目焦土满身洪水,为这一切的不复存在的毁灭。然而,当那最后的颠簸和冲撞终于浇铸成一个结局、一个美丽的瞬间, 月月感到一个女人,一个完整的女人,在毁灭中诞生! 月月哭了,月月的泪水珠子似的一串一串。他们并躺着,买子用嘴亲吻着月月眼角的泪水,亲吻着她的额,她的鼻,她的脖子和胸脯。买子说 ,你给了我骄傲,月月老师。
月月抚着买子肩膀,边哭边说,不,不是这样。
买子说月月老师,你不是可怜我吧?
听到这话,月月泪水流得更欢,月月说,我爱你,爱你,你懂吗?
买子点头,再一次俯身拥住月月:你怎么能瞧得起我?歇马山庄谁想你我都不敢想你。
月月用手梳着买子头发,连连说不,不,这么说对你不公平,你和别人很不一样。
是的,没有根底,没有家教,没有……
不待买子说完,月月打断他,不,不是,你不能这么说,你的根底不在祖威里,在你自己的血管里。
此时此刻,月月最想听到的话和最想说的话不是这个,而是我爱你。可是她的柔情,并没得到买子的准确领悟,买子的话表明了买子并不知道 她对他的爱有多深,这令她有些难过。月月突然有些难过,放下手,幽暗中静静地看着买子,不再说话。见月月脸和眼睛一同忧郁下来,买子 有些惶悚,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错在哪里。买子把手放在月月圆润的肩膀上,摇晃着月月,说怎么了?你有什么不开心?你,你觉得我 不值得是吗?月月不说话,眼角的泪再一次涌出,月月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为他,为她。她轻微侧了侧身,静静地看着买子,看着买子身 后的墙壁。屋内已经彻底黑下来,视野昏暗一片,突然,在这混浊的影像里,月月感到窗玻璃上好像有个物体在闪动。月月蓦地爬起,寻找衣 服,月月说我要走啦。买子抱住月月肩膀,说还会来吗?月月先是点头,而后摇头。月月迅速地穿上衣服,好像大梦初醒似的,慌忙地亲了亲 买子的额,走出西屋。当月月走出西屋,走进黑黝黝的院子,月月初始知道,她在这一天里做了一件对自己是多么重大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她 才知道她所做的事情是多么可怕。刚才窗玻璃上那一团闪动,其实不是什么真实的物体,是被遗忘了的现实在向她发出警告。
黑夜是实实在在的黑夜,旷野是实实在在的旷野,空间里到处弥漫着野生的庄稼的气息。因为现实的提示,月月执意不让买子送她,顾不得分 手的痛疼,她头也不回带着小跑推车上坡下坡,在切入屯街街头的岔路口,月月险些被土坎绊倒,那并不很高的坎基挡了车子后轮把她使劲往 后拽了一下,当月月终于在怆惶的心跳中走上屯街,月月脑袋嗡一声涨大,浑身毛孔往外起栗——就在她近前路旁,站着一个幽灵一样的小兽 ——火花。
很少说话的火花见到她清悠悠叫了一声嫂子,使寂静的路口顿然升腾了无数个回音。月月伫立在火花跟前,月月想到她在那间草房屋里模糊的 感觉,火花分明不可能去到那里,可她偏认定那团闪动就是火花。一种恐怖,对于冥冥之中操纵着人的命运的那个东西的恐怖,一瞬间袭遍她 的心里身外,月月好像已经看到一个清楚的可怕的现实。她把火花抱到车上,与火花肉体相融时她的心脏无端地紧缩了一下。月月说小妹真是 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出来迎嫂子,嫂子去给学生补课,那学生很笨。火花说,嫂子的学生是个小偷偷了嫂子东西吗?月月说是,嫂子的学生是 个坏学生,打他也不学。月月说完这话脖颈一直发热,她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月月无法知道她的话在火花只有六年的经验阅历的小小心中, 会激起怎样的反应,月月只在用滑稽可笑的对话稳定情绪,强作一种泰然的姿态走进灯光晃晃的院门之后,默默在心底下定一个决心,永远不 再去找买子。
林治帮退位之后度过了一段清静、闲散、无牵无挂的时光,歇马山庄村部成为他人生永恒的背景,衬托在生命中的山坳里,他极少再去亮相, 并不苍老然而绝不年轻的面孔一改以往的冷峻、若有所思。他没有像唐义贵那样经历一场灾难深重的失落之后全身心融入土地,也没有像潘秀 英那样积极地为最后的出演劳心费神,林治帮完全是一种出世的泰然。每日里除了帮女人端端猪食、扫扫院子,就是夹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牵 着火花,到门前菜地南头的合欢树下翻看。那种清闲、散淡既像个解甲归田的士兵,又像一个看透世事的智者。林治帮突然散淡下来的样子现 出一种老态,这老态是林治帮半年来早已设计好了的。林治帮与唐义贵潘秀英的不同在于,他能在自己设计的道路上走得心安理得泰然自若, 换一句话说,只要没有偏离他的设计,不管未知的一切怎样,他都会心安理得泰然自若。那本薄薄的小书是关于土匪许二马棒的故事,林治帮 自从退下来迷上了两样东西——小书和火花。那本小书是十几岁要饭时,从一位老翁手里要来的。那里的故事充满了传奇色彩,昨天还是穷途 末路的许二马棒,在被乡客埋进雪海之后被一黑瞎子救下,又路遇腰缠万贯的独行者;刚刚住进茅草屋,一夜之间又被马贼掠掳;尤其引人入 胜的是,许二马棒当着几百号土匪枪杀一对通奸的父女时,竟突然得知那父亲是自己的叔叔,那女子是自己的女儿。林治帮很早就读过这本小 书,如今还要细细品读。重新点燃的对于传奇故事的兴趣使他在退位之后的日子里,对火花的感情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他读书之后就是逗 弄火花。他把火花牵在手里揽在怀里,他与火花之间的亲密是断续而持久的,他常常逗弄一会儿火花,又马上移目遥远的天际,好像在火花和 远天之间,有一段比小书的故事还精彩的文字。林治帮移目远天时的表情常常变化多端,有时眼眶骤然的就罩下了阴影;有时腮帮则在瞬间闪 出一星爆米花一样的笑容。林治帮对火花态度的明显变化,引起村里人广泛的议论。关键是,以往几年,人面上他对火花从来置之不理,就连 老婆古淑平都觉得林治帮有些过分,男人好像故意把她半年来消失掉的对火花的热情拾掇起来扔给火花。你这是发贱!古淑平在林治帮身后咬 牙切齿时,这句话是不吐不快的。思想简单的村人说林治帮退下来掉了威风没了念想,团弄火花是没事找事;爱绕圈子的人便说失火之后,林 治帮找土门沟张瞎子算过命,算命先生一见林治帮就说六年前他拣回家来一个小兽,是举世无双的灾星,弃掉已不可能,只有退下位来哄她三 七二十一年才会免遭横祸。林治帮弃老婆咒语和一切议论于不顾,对火花的亲密毫不收敛,有时走到弟弟林治亮的小店,一买就是一板娃哈哈 酸奶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好像故意招惹村人眼目让人们咬牙。
第十章(4)
孙惠芬
这是一个夏秋之交的午后,微风把炎热的气流冲积在上河口屯落的房前屋后。林治帮吃罢午饭,就引火花向菜地南头的合欢树走去。火花对林 治帮的牵引心有灵犀,只要他斜睨一眼,就赶紧扎撒着小脚扯着衣襟跟在身后。林治帮在小店里拿了一盒烟一板酸奶,而后越过自家门口向屯 西走去。屯街上一高一矮一跳一荡的样子仿佛一匹老马领着刚刚出世的马驹。过一个小沟,前面就是遮天蔽日的合欢树,那上边尖尖的蝉鸣不 绝于耳。走到合欢树下,林治帮没有停步,他迟疑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向侧拐去。齐腰深的庄稼将田间小道围
成迷宫似的长廊,庄稼凝 住一股闷闷的气流,使一老一少满脸是汗。火花不知道林治帮要去什么地方,只是欣喜满怀地跟着前行。一些天来她孤单的生活发生了意想不 到的变化,她几乎每天都有机会坐在爸爸腿上,几乎每天都能蹭到爸爸脸上的胡茬。这个平素待他冷冷的男人的脸整天都是爆开的苞米花,给 了她睡墙根听大地里的声音不一样的快乐。每当天快放亮的时候和快入睡的时候,她都能听见心窝有一种闹嚷嚷的笑声在那里抓她,她都能看 见自己在同伴跟前噘着小嘴美滋滋的样子。火花扯着衣襟向前走着,她不知前面是什么地方,她不管前面是什么地方,只要跟一个人在一起她 就高兴,那人肥大的裤腿里扇动着一股温暖的气体让她欢欣。走过一个慢坡的山冈,火花明白,要到姑嫂石篷了。这时林治帮突然停下转过身 子,斜睨一眼火花等她走近,火花走近林治帮一把把她抓起,悬在半空的飘浮让她快乐极了。林治帮擎住她的双腋,大步流星向山顶走去,粗 粗的喘息仿佛灶坑的小吹风机,当跨上一块光秃秃的山尖,见到平坦、阔大的石篷,林治帮喘息舒缓下来,吹风机变成一个留声机,播放出浪 细浪细的小曲。林治帮从来不哼小曲,这小曲火花却好像曾经听过。直到把火花丢进石篷干枯的须草上,小曲嘎然而止。火花小猫似的被丢在 石篷里,她的小眼睛直直地瞄着林治帮,就在直直地瞄着的刹那,火花的眼睛里、耳朵里重温了与眼下特别相似的场景。那时好像也是庄稼齐 腰,火花记不清是头晌还是下晌,只隐约记得天气很热,粗粗的喘息、浪细浪细的小曲,丢包袱似的猛力一丢,她因为才会走路差一点跌倒。 一切一切都那么相似……火花移动了目光,火花发现林治帮土黄色的老脸现出一丝得意,他得意地看一会儿火花,而后从裤腰里掏出那本小书 ,小书里夹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笔。林治帮在下午剩下的时间里用心做的惟一一件事情是在白纸上写字。蚂蚁一样的黑字一个一个往白纸上爬着 ,一会儿就爬成密密麻麻的一片,火花摘下林治帮头上的凉帽,用尽全力给他扇风。扇着扇着,自己也是一身水湿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林治帮站起来,把小书和写有黑字的纸掖进裤腰,把火花手中的麦秸凉帽扣到头上,向山下走去。火花以为林治帮写完字能抱她亲她,因为她 从来没有给他扇过风。可是,林治帮离开石篷时,不但没有抱她,且大步流星把她落下挺远。想象和现实的差距使火花心里升出隐隐的失落, 然而火花不知更大的失落还在后边,当他们走下山坡走入屯街,遇到温胜利飞燕似的马车,林治帮一高跳上去,坐稳之后冲身后的火花高喊, 回去吧你……我上镇上去一趟……
连日来林治帮无论上哪都带火花,这使火花对林治帮的突然离去很不适应。火花一个人在屯街上没着没落失魂落魄,小嘴再也噘不起来。她没 有直接回家,在门口玩一会儿睡懒觉的狗尾巴,玩得很是没趣,就去找于冰冰。谁知于冰冰生了火花的气,堵住门口坚决不让进去,连说臭酸 奶你滚你滚。火花喝了多日的酸奶顿时对自己有些不满,自己喝了酸奶于冰冰没喝,是酸奶隔开了她跟于冰冰。火花急了,她一遍遍把鼻子贴 到胳膊上闻吸,她真的吸到一股酸奶味,火花顿时想哭。可就在这时,她看到嫂子月月,嫂子正推着车子往东走去。倍感失落委屈的火花在屯 街上一眼看到嫂子,注意力马上铁屑遇到磁石似的被她吸去。火花顿时打起精神跟上月月——多少天以前,嫂子曾经牵手领她出来走过,她想 让嫂子再次牵手领她。可是月月一出屯街就骑上车子扬长而去,火花焦急地跑着,撵着,嫂子已经消失了踪影。岔路口上,火花停了下来,不 知该往哪去,少顷,就奔着曾经走过的沟坝向东崖口走去。当看到草房院门口放着的自行车正是嫂子的车子,一股温暖的气息蓦地托起火花小 小的身子。她跳跃着走进小院,她一直在小院里磨蹭着等着嫂子,可是天一点点黑下来,嫂子终是不出,她就爬上窗户。东屋里一个老人在炕 上虫子似的慢慢蠕动,她又趴上西窗,西屋里嫂子和另一个男人马蛇似的缠绕。火花吓了一跳,嫂子遭受欺负使火花吓了一跳,她转回身来的 第一个念头是回家叫母亲,结果不等见到母亲她就美滋滋地坐在了嫂子的身上。
月月载着火花回到院中时,正在焦急等待的古淑平一把薅下火花,骂死鬼怎坐你嫂子车你爸哪去啦?火花突然想起走下歇马山爸爸跳上马车 之后那声呼喊,赶紧告诉母亲,爸上镇上去了。古淑平没有吱声,一段时间以来古淑平对男人的样子很是担心,他对生活的漫不经心,对火花 的过分关心。林治帮虽然体格健壮无病无灾,他的反常却让古淑平暗生忧虑。其实这反常几个月之前就已露出蛛丝马迹,比如他大可不必为一 场大火生出退休之念。古淑平娘家二哥扶犁趟了三天地,地垄刚刚备好,他就在夜晚回家,往槽里栓牲口的时候猝死在马槽底下。林治帮的夜 晚不归让古淑平腋下一阵阵渗汗,她做好饭就和小青街脖上分头寻找,她们甚至去了姑嫂石篷,有人说看见林治帮一晌和火花一前一后奔了姑 嫂石篷。
又是姑嫂石篷!古淑平不禁在热天打了个寒颤,火花与姑嫂石篷的联系再一次在她脑门罩上一片阴云,使她把男人的反常再一次推到火花身上 。
古淑平从车上拽下火花其实是发泄着一股无名的怨怒,为这女孩她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到头来却是养活了一个祸害。谁知她的少有的家长风范 ,竟打骡惊马似的让月月心慌意乱,使她刚进家门的泰然丝毫不见。月月在见到一向笑脸的婆母严肃气恼时,对自己下午走出家门做下的永远 对不起林家的行为产生后怕。这后怕因为有火花在时时提醒,使她在国军离家的余下时光里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为了掩饰自己,为了让独处的 时光被一些现实的东西占有,她故意叫过小青和火花与自己同床,将电视开到最大音量,并在白天自觉自愿地给火花上课。
第十一章(1)
孙惠芬
小青终于以崭新的面目在歇马山庄村部卫生所上班。尽管许过诺言绝不在歇马山庄长治久安,上班的日子她还是神采奕奕神清气爽。她身穿红花短袖衫削着短发,乳房挺得高高,她的与山庄极不和谐的装扮 使许多人不敢看她又想多看两眼。引她打开卫生所屋门的是村委刘海,刘海看见小青眼睛里闪出一团阴霾的雾气。潘秀英到来之后,买子才从 村部过来。这是小青和买子的第一次见面,小青对替换爸爸的村长并不太感兴趣,他们没有对话没有握手只是相对一笑。买子要潘秀英领小青 下屯走走,熟悉熟悉情况。潘秀英是个明理之人,没
有丝毫推迟,她先是打开抽屉,交出计划生育一览表、全村节育妇女情况登记表、怀孕妇 女生产日期登记表,而后领小青走访了下河口、前川、后川和岭水。小青和潘秀英的下乡,原本就是一幅招贴画,向全村报告一个新的潘秀英 的出现,让大家生儿育女不要找错了家门。小青却觉出大家对她并不是情愿接受,下河口怀孕妇女吕桂桂是小青同班同学,见到潘秀英欢喜得 又说又笑,一见后面的小青便露出不悦之色,当听说一个月以后要小青来为她接生,吊吊的眉梢顿时滑下,像耷拉的兔子耳朵,隆起的肚皮恨 不能一下子缩回去。不过小青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她的性格更像林治帮——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只要心里认定,就不会被任何人左 右。
小青在潘秀英引领下在歇马山庄走下了一圈,解开了林治帮退休以来一直团在山庄人心中的一个谜——退是为了进。人们不去过问小青最初上 县卫校读书是不是林治帮的作用,纷纷认定这一步绝对是林治帮的手腕。在讲到手腕时人们再一次表示着对林治帮的服气,人家一个要饭出身 的,竟把歇马山庄山地踩得吭吭直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些留恋潘秀英的女人当着小青面不好表达对潘秀英的留恋,闲暇爬山过岭来到潘 秀英家里,以一种挑拨的方式说潘婶你怎么能倒给小青,你上了林治帮的当。月月大嫂家的西院的女人指着潘秀英说:你个臭养汉的一准跟了 林治亮又跟了林治帮,要不怎痛痛快快舍了那位儿。潘秀英说妹妹哎,可是短见识,政府哪条政策也没规定生孩子非得找谁,再说啦,我的位 儿在大家心中,谁能推了大家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