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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最后一个县是颍阳。“水北为阳”,颍阳之得名,顾名思义是因在颍水之北。城中有两大姓,一为祭氏、一为王氏,分别是祭遵和王霸的后人。祭遵、王霸皆是中兴功臣,名俱在云台二十八将之列。祭氏子孙多为边吏,王氏世好文法,也是本郡的一个法律名家。
颍阳在颍阴与襄城之间,距离两地分别都只有二三十里。如宣康所言:颍阴、襄城两县名人贤士众多,可能受此影响,县中又有功臣大姓,官吏执政倒还算是清平,比阳城和别的一些县要强得多。不过,饶是如此,三人也还是听到了不少吏员、豪强的恶行。
在颍阳住了一晚,次日出城。
出到城外,行至人少处,荀贞扬鞭后指,问宣康:“秦末之时,群雄逐鹿,这颍阳城也屡遭战火。叔业,你知道么?”宣康答道:“我闻怀王曾使高祖西取关中,高祖过颍阳,拔之。”荀贞说道:“不止拔之,且屠之。”说着,他叹了口气。
小任说道:“荀君,你这一路走来,叹气的时候可越来越多了。”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老子说:‘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过处,必有凶年’。昔怀王身边诸老将皆称高祖为宽大长者,以高祖的宽大仁厚,在兵阵之间时,尚不免有屠城之举,况……。”
“况什么?”宣康俏皮地学小任刚才的那句话,笑道,“……,荀君,你这一路走来,话说一半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他虽也痛恨郡北官吏、豪强的暴虐,毕竟年轻,性格开朗,又不像荀贞再世为人,知道天下将要大乱,有心事,故还能说笑。
荀贞也不以为意,只感慨地说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啊。”
平时也知生民不易,但缺乏直接观触,前年去了西乡,本以为西乡的百姓已够艰难,现在才知郡北的百姓更困苦过西乡。这还是在内地,还是在都城洛阳的周边,在边关呢?在南方呢?在偏远地方呢?情形又会坏到什么地步?
晨风清凉,他打起精神,不再去想:“过了颍水,再行四五十里地就是阳翟了。咱们此回出来,可走的时间不短。叔业,路上驾车快点。小任,催起马来!争取在宵禁前赶回阳翟。”阳翟在颍水南边,要回去还得再渡一次河。这次出来的时候真不短,连宣康都想早点回去了,他和小任大声应诺。迎着初升的朝阳,车驰马奔,过河行道,三人疾行至暮,总算赶在宵禁前到了阳翟城下。
……
一天跑了差不多五十里,马的身上全是汗。进到城中,回到督邮舍外,荀贞将坐骑交给小任,问宣康要过来他记事的文册,揣在怀里,吩咐他俩先回舍歇息,自己过门不入,径去太守府。
入了府内,没有直接去找阴修,而是先寻钟繇。
这会儿暮色已深,深红的晚霞下,太守府内的楼阁林木都被蒙上了一层血色。早过了散值的时候,诸曹院里皆冷冷清清,少数不多的“便坐”里掌起了灯,那要么值夜班的,要么是当天公务还没完成的。荀贞穿过几个曹院,来到了位处官署正中的功曹院。钟繇不在。
荀贞不知道功曹舍在什么地方,没办法,只好折去别院,找了一个没走的小吏,自报姓名,请他帮忙去找一下钟繇。那小吏闻他是新任的北部督邮,不敢怠慢,飞快地出去了。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暮转为夜,当冥暗的夜色驱逐了血色的黄昏后,钟繇匆匆来到。
“贞之,你何时归来的?”
“薄暮进的县。”
钟繇上下打量,笑道:“你春末出城,夏初归来,一去二十天,瞧你风尘满面,路上定然辛苦,怎不先回舍里将歇一晚?夜唤我来,何其急也!”
“非是贞急,实为郡北民急。”
钟繇收起了笑容,问道:“查访可有所得?”
“贞行廿天,历九县,沿途所见,哀鸿遍野,沿途所闻,不忍卒听,郡北之民如在水火,苦之甚矣!……,钟君,我想今晚就求见府君。”荀贞把宣康记的文册取出,递给钟繇,“我沿途的见闻都在此册中。钟君,你先看看。”
钟繇接过文册,令去找他的那个小吏先避走院中,借着烛火,翻阅审看。文册二十多页,平均每页记五六事,总计一百余事。他问道:“九个县的见闻,全在这里了?”
“对。”
“九县皆有残民事?”
荀贞点了点头:“郏县、襄城、颍阳三县稍好,阳城、轮氏、舞阳三县最恶。”
文册是按荀贞行县的顺序记的,起始三页记得都是阳城事,第一件便是“解里杀子”。钟繇的神色立刻变得凝重。
随之,又有“阳城去年赋口算三十六次,六百余钱”、“豪右某自占隐匿家訾”、“铁官长沈驯出行车驾僭制”、“大姓某贼杀人,行赇得免”、“阳城长受赇,少算冶家铁税”、“阳城令、丞见知故纵”等等,只阳城一县就有二十多件豪强、官吏不法的事儿。
再往下看,除了以上的这些不法恶行外,豪强的恶行又有:“豪强某,家有市籍,不入租税”、“豪强某匿死”、“豪强某知人略卖人而与贾”、“豪强某燔民屋”、“豪强某娶人妻”、“豪强某不孝”。官吏的恶行又有:“某县令鞠狱不直”、“某县长监守自盗”、“某县尉奸人妻”、“某县令、丞字贷钱财”、“县令某任人为吏,所任不廉”等等。两者共有的罪行又有:“擅杀奴婢”。
钟繇看到一半,看不下去了,气得险些把文册摔掉。他说道:“我知郡北污浊,不知污浊到此种程度!贞之,咱们先将文若请来,再共去求见府君。”叫回刚才那个小吏,又命他去把荀彧找来。荀彧来到,不及与荀贞说话,先看文册。看罢。钟繇说道:“郡北政刑暴滥,豪强残民,我欲请府君行鹰隼之击,为百姓去奸除恶。文若,你可愿与我同去?”
荀彧沉吟不语。
“为何沉默?”钟繇见他不说话,顿时怫然不悦,说道,“民生何苦,你竟无动於衷?你沉默不言,莫非是因心存疑惧,害怕受到那些浊吏、强豪的报复么?你还是个童子时,南阳何伯求就赞你有‘王佐才’。如今你年已弱冠,有盛名於郡中,府君委你以主薄重任,视你为股肱近吏,难道你反不如你为童子时了么?”
“我非是害怕受到报复。”
“那为何默然?”
“我是在担忧府君会心存疑惧啊!”
“此话怎讲?”
荀彧徐徐说道:“府君质性谨慎,为人宽和,自任本郡以来,虽举善任能,进贤不休,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见他行过严霜之诛。郡北九县,官吏贪浊,豪强凶暴,若要整治,非用重刑诛戮不可。府君恐怕不会轻易答应。”
钟繇说道:“孟子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刑罚诛戮岂是吾辈所愿?为民除害,不得已而为之也。府君那里,自有我来劝说!”
“话虽如此,最好先想想该怎么说。”
“先去求见了府君再说不晚。贞之,你意下如何?”
荀贞说道:“悉从功曹之意。”
……
三人出院,直奔后宅,见到阴修,阴修甚是惊奇,诧异他们怎么这么晚前来求见。
钟繇将文册呈上,等他看完,也不拐弯抹角,直言说道:“繇请明府顺天行诛,为民去九县残贼!”果如荀彧所料,阴修面现为难。
钟繇固请之。阴修说道:“牵涉九县长吏,占本郡之半,不可不慎思细酌。计吏郭图,素有智谋,可召来共议。”
——
1,“水北为阳”,颍阳之得名,顾名思义,是因县在颍水之北。
颍阴在颍阳西北,也在颍水北边,所以得名颍阴,大约是因为位处潩水南岸。在汝南郡境内,潩水汇入颍水,似可视为颍水的一条支流。现许昌城内尚有清潩河,是许昌的母亲河。河两岸建有游园,每逢春夏,林木葱茏。岸边有许多烧烤店,临河而桌,每至薄暮,酒徒满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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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计吏郭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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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繇、荀彧、荀贞三人在堂上等了多时,郭图来了。
这是荀贞第一次见郭图,拿眼观瞧,见他二三十岁,戴冠服黑,颔下短髭,昂首挺胸地登入堂上,目不斜视,行跪拜之礼。荀贞心道:“这个郭图应就是后来投袁绍的那个郭图吧?”
郭图行完礼,阴修叫他坐下。
此时诸人阴修朝南而坐,钟繇独坐西侧,荀贞、荀彧跪坐於东。郭图看也不看东边,昂首阔步来到西侧,坐在了钟繇的下手。荀贞不觉想道:“真名族子弟,本郡计吏。十分当仁不让。”
室内之座,西为尊,东为卑。荀贞以郡督邮的身份本可坐在西边,却坐在东,是为表示谦让。一来,督邮不及功曹尊显,二来他刚任职郡府,资历也远不及钟繇,并且年纪也比钟繇小得多,故西向坐,以示尊敬。荀彧是他的族弟,他既坐在了东边,荀彧自也不能坐在西边。
郭图的性格看来刚好与他相反。他不敢争天下先,郭图则当仁不让。
不过话说回来,以郭图计吏的身份,也确有资格坐在西边。
汉制,郡国每年都要遣吏至京,上报当年的户口、赋税等情况。这个“吏”,在前汉是郡丞、长史;在本朝,即是“计吏”。因为计吏将要面对的是朝中公卿,乃至天子,故此人选非常重要,多由大吏转任。郭图之前就当过五官椽。五官椽是一个荣誉性的职务,没有具体的掌职,但在功曹或其它诸曹有官出缺、离任时,它可代理其职,按表面位次,尚在郡督邮之前。
郭图落座后,看了看荀贞。这也是他第一次见荀贞。他心思机灵,见荀贞有资格和钟繇、荀彧共座堂上,又见荀彧和他坐在一边,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问道:“足下便是新任督邮么?”
“在下荀贞,见过计椽。”
郭图自己猜对了,露出点笑容,矜持的点了下头,说道:“久闻乳虎威名,今日一见,果然英毅雄杰。”问道,“你是刚来郡中么?吾闻明府上个月即已除君,为何至今才来?”
荀贞行县之事,知道的只有阴修、钟繇、荀彧三人。他三个的嘴都挺紧,没有给别人说过。
钟繇替荀贞回答,说道:“贞之早就来了。”
“我却怎么没有见过?”
“就任的第二天,贞之就微服出城,去郡北九县采问风谣了。今天刚刚回来。”
“微服采风?”郭图笑了起来,说道,“我在郡朝为吏多年,前后见过三任、五个督邮。上任之后,先去微服采风的只有你荀贞之一个啊!怎样?可有收获?”
阴修说道:“公则,今召你来,便正是为了此事。贞之此行,不但有收获,并且是很有收获啊!”将文册从案上拿起。郭图起身,行至案边,接过文册,退回坐塌,打开翻看。他看东西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只听得纸页刷刷连响,很快,就看完了。
荀贞与他是初见,对他颇为注意,在他看东西时,一直都在观察他,发现他在看第一页时,神色略有动容,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再其后,神情就没再有过变化。
……
看罢之后,郭图把文册交还给阴修,归坐榻上,问道:“功曹、主薄、督邮这么晚齐聚府中,明府又把我召来,为的就是此册么?”
“正是。”
“图敢问,明府可是想要据此追究郡北诸县的不法事么?”
阴修说道:“把你找来,正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图以为,事涉九县,牵扯重大,不可轻为。”
“为何?”
“督邮的这个文册上共记了一百三十一事,涉及了四个县令长,五个县丞尉,二十多个少吏、斗食,五个大姓右族。若据此册治罪,则郡北九县将要为之一空。本郡总共十七个县,九个县占一郡之半,一半为空,明府以后还怎么施政?”
荀贞听了他这句话,对他的记性颇是吃惊,心道:“他观册甚快,本以为他只是粗略翻阅,却没想到竟将册上总共记了几件事、涉及到多少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钟繇和郭图同郡为吏多年,对他过目不忘的本事知之甚清,并不奇怪,摇头说道:“公则此言,繇不以为然。”
“噢?”
“子曰:‘政者,正也’。正是为了日后好施政,才应该把郡北诸县的不法吏民全部绳之以法!”
郭图对孔子的话无法辩驳,但他仍不同意这样做,因又说道:“建武末年,冯衍上疏世祖皇帝,言:‘以文帝之明而魏尚之忠,绳之以法则为罪,施之以德则为功’。……,郡北吏民虽然不法,然若尽收系狱,则是冯唐之谏文帝也。”
——“以文帝之明而魏尚之忠”,讲的是前朝文帝和魏尚的故事。魏尚守云中,有功,后因小错获罪,冯唐因谏文帝:“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罚太重,赏太轻”。文帝接受了他的谏言,复以魏尚为云中守。
郭图举这个例子,意思在说:此案牵涉到的人太多,若尽系狱中,未免会“法太明,罚太重”。
钟繇连连摇头,说道:“魏尚为云中守,匈奴不敢近云中,这是守边安民的大功,后来获小错获罪,不算大过,因而冯唐谏文帝:‘法太明,罚太重’。……,请问公则,郡北的那些不法吏民有何大功?他们只有残民之举而已!怎能与魏尚比?怎能用冯唐谏文帝故事?”
郭图无言以对,转口说道:“元常,你家是法律名家,家学渊源,当知本朝律法。”
“怎么?”
“我想请问你,依本朝律令,吏若受贿,该受何罪?当受何罚?”
钟繇对本朝的法律条文倒背如流,应声答道:“‘受赇以枉法,及行赇者,皆坐其赃为盗。罪重於盗者,以重者论之’。前汉文帝时,更明下诏书:‘吏受赇枉法,即弃市’。”
“吏若监守自盗,又该受何罪?受何罚?”
“‘主守而盗,值十金,弃市’。”贪污够十万钱就弃市处死。
郭图背诵荀贞那文册上所记的内容:“‘阳城长受赇,少算冶家铁税’、‘某县长监守自盗’。如此,则若按律令,这两个六百石的县长很有可能就会被弃市处死了。……,我再请问你,除了这些处罚外,国朝对赃吏还有何处罚?”
“本朝安帝前,并坐及其子、孙,三代不得为官。此令因当时太尉刘恺的建议而取消了,然在先帝桓帝时,梁太后临朝,又诏令‘赃吏子、孙,不得察举孝廉’”。
“这样,这两个县长的子、孙以后就不能被举孝廉了,基本断绝了仕进之路。……,《春秋》之义,善善及子孙,恶恶止其身,所以进人於善也。因其祖、父之故,断其子、孙仕进之路,元常,何忍也?……,这且不说,我再问你,除此之外,对赃吏还有何处罚?”
“坐及举主。‘举非其人,并正举主之罪’,轻则左迁,重则免职。”
“这四个不法的县令长中,就我所知,至少有两个都是因被举为孝廉、茂才而入仕的。我虽不知其举主为谁,但有资格举人为孝廉、茂才的不是两千石的太守,就是刺史、三公、九卿,皆为国之重臣。因此二不法县令长之故,他们也要被受到牵连。……,元常,处罚一个不法的县令长容易,但是你就忍心让那么多的人受其牵连么?”
……
荀贞与荀彧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道:“郭图先是说若将郡北清空,会不利太守日后的施政,接着又说如果这样做,会显得‘法太明,罚太重’,恐怕都只是借口托辞。他之所以不同意‘澄清郡北’的真正原因应正是此句!……,说是‘不忍太多人受牵连’,实为担忧会因此招来报复。”
……
这的确是郭图不同意“澄清郡北”的真正原因。并且,他这一句,也说到阴修的心里去了。
阴修之所以也不太愿意“澄清郡北”正是出於和郭图一样的顾虑,会牵连到太多的人。行贿者、赃吏的子孙倒也罢了,赃吏的“举主”却全是朝中重臣。——他实在不想因此得罪他们。
这还只是赃吏。荀贞的那个文册上且记了许多郡北豪强的不法事。
前汉有句话:“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豪强们也都是各有些背景的。别的不说,便说那个沈驯,他女儿是赵忠侄子的小妻。处罚了他,会不会得罪赵忠?
贪官的“举主”是重臣,豪强的背后是权宦。阴修怎不为难?就像荀彧说的,他质性谨慎。他愿意举贤扬善,但他实不愿诛恶去奸。因扬善可得贤名,而诛恶却很有可能会招来祸患。
他转目钟繇,等着看他如何回答。
……
钟繇说道:“公则,君家世代衣冠,儒学传家,当博通古籍,熟知古事。我且问你:本朝自前汉始,便经常会遣使微服单行,观采各地州郡的百姓风谣,以此来考课地方官吏,民赞则褒,民讽则黜,此是为‘举谣言’。此制,是本朝独有的么?”
“自然不是。”
“那是源於何时?”
“周时便有此制,名为采风。”
“‘天子听政,使公卿至於烈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庶人传语,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此句出自何处?”
“《国语》。”
“何意也?”
“圣天子当朝,当广开言路,听百姓疾苦,然后行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