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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贞伏地,惶恐言道:“贞年轻气盛,在阳城擅杀六百石,自知有罪,请明府责罚。”
“诶,事急从权。阳城之事,罪在沈驯。沈驯受国家重用,位列下大夫,不思报国恩,骄纵不法,当卿到后,又聚众抗法,私调铁官徒,欲以众犯禁,作乱阳城,杀之犹嫌轻!我已上奏朝廷,朝廷的诏书也到了,没有你的罪。”
“朝廷诏书已到?”颍川郡离洛阳不远,来回也就是几天的事儿。
“是啊。不但没责你的罪,还夸奖了你呢,说你临乱不惊,应对果决。”
荀贞心道:“这得多谢沈驯昏了头,私调铁官徒进城。要不然,擅杀六百石,按律:不杀头,我也得入狱。”拜谢阴修,说道,“贞诚惶诚恐,不敢当此赞誉。依律,擅杀六百石,不死也要入狱,沈驯又是赵常侍亲戚。今朝廷不怪,反赞誉臣吏,必是因明府为臣下缓颊了。明府厚恩,贞不知何以为报。”
荀贞是阴修擢用的人,阴修可算他的举主,按照连坐法,荀贞如果犯下重罪,他也逃不掉,少说一个“左迁”的惩罚,所以,在上奏给朝廷的书里,他的确帮荀贞说了几句好话。荀贞的这个拜谢,他受之无愧,笑道:“你不是已经报过我的恩了么?”
“贞愚昧,不知明府此话何意?”
“杜佑、郭俊把从国叕那里和沈家搜出来的债券付之一炬,推功於我,阳城百姓遂对我感恩戴德。杜、郭归来后,说这是你的主意。我听元常说,许县太丘公托他的从父为介,欲招你为孙婿。囊日太丘公为郡功曹,‘善则称君’,故太守高伦赞之。卿今亦‘善则称君’,真陈家孙婿也。”
荀贞心道:“阴修也知道了陈家招我为婿的事儿?”
他说道:“‘善则称君,过则称己’,此本人臣事君之道也,且《礼》中有云:‘善则称君,过则称己,则/民作忠;善则称亲,过则称己,则/民作孝’。明府教谕贞说:‘良鹰不如凤凰’,‘武健严酷,不如礼让化之’。贞细思之,诚然如此,愿从今后改行仁爱,以礼让化民。”
阴修闻他此言,颇是欢喜。
钟繇、荀彧到了。
钟繇一见到荀贞,就说:“‘荀家乳虎,惠下讨奸,为民除害,席不暇暖’。贞之,百姓赞你的歌谣,满县皆闻啊!卿威震郡北,百姓之福。”欢畅大笑。
荀彧先给阴修行礼,再拜荀贞。荀贞慌忙闪开,说道:“文若,你这是作甚?”
荀彧拜毕起身,正色答道:“彧此一拜,既是拜兄,也是为百姓拜无害刚强督邮。”
荀彧和荀贞的关系一直不是特别亲近。荀贞和他见的少,不像与荀攸,从小玩到大,荀彧又恪守君子之道,待人不论亲近都是温文有礼,交往有度,颇有点“近之也温,望之俨然”的意思。两人虽也有过深谈,但见面的时候总有点淡淡的。
这是荀彧第一回这样既庄严又亲近地对荀贞行大礼。荀贞喜出望外,忽略了他的后半句,满耳朵都是他的前半句,心道:“能得文若‘拜兄’之语,此行不虚,再杀两个沈驯也值!”
……
郭图也来了,张仲、杜佑、郭俊也来了。彼此见礼过后,各自入座。
堂上都是郡朝大吏,没有随荀贞来的那几个督邮院小吏的座位。阴修勉励了他们几句,命他们下去了。钟繇诸人慰问过荀贞路上辛劳,话题转到善后事上。
荀贞叫宣康、李博把一路上收来的印绶、奏记捧入堂中。
前后被荀贞驱逐,或者自辞去的县令长有四个,余下县丞尉、县功曹主簿、诸县各曹椽之属被驱逐或自辞的亦有三十四人。总计三十八个印绶,堆了一地。
荀贞每过一县,都会给阴修写一道奏记,汇报一下在当地的办案情况。阴修对此早就心中有数,但当看到这么印绶堆积一块儿的时候,还是被小小地震惊了一下,震惊过后,心生喜悦,不是为百姓喜悦,而是为空出了这么多的官职而喜悦。
三十八个印绶,代表他可以再擢用三十八个“贤人”。当然,县令长、县丞尉是“命卿”,不是他能任命的,依照惯例,县属吏多由本县的县令长任用,也不适合由太守府越级任命,可他是郡守,诸县的案子又是在他手里的办的,他至少能提个名。这就足够了。
朝廷、各县会不会用他提名的人,他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除恶荐贤”的美名。也正因此,当荀贞在郡北大开杀戒的时候,他深为忧惧;当荀贞把诸县都处理完后,他又为此欢喜。
郭图知他心意,欲拍两句马屁,转念一想,心道:“前次也是在这个堂上,争论该不该遣荀贞案行郡北时,我被钟繇好生羞辱。他说我是因为‘惧赵常侍’,所以才‘反对明府除奸恶’。如此污我,令人可恼。大丈夫岂有怀仇怨而不决之者乎?今夜我当报此仇。”笑对钟繇说道:“恭喜功曹椽。”
钟繇奇道:“我有何喜?”
“督邮把郡北的浊吏都赶走了,诸县空出许多官职。简贤选能,填补空缺,这正是功曹的职权。昔日范滂在汝南做郡功曹的时候,激扬清浊,分别邪正,斥逐污吏,擢举善人,汝南人至今赞之。如今,也该咱们颍川人赞赞咱们的郡功曹了!”郭图摸着胡子,呵呵笑道。
阴修面色微变。
钟繇不傻,听出了他的意思,心道:“郭公则气量狭小,这是在报上次被我抢白之仇了。……,范滂,嘿嘿,范滂名列八顾,天下知名,虽然清正,性太刚直,在汝南当郡功曹时威过太守。太守宗资受中常侍唐衡所托,欲用一人,除书已下,且此人是范滂的外甥,而滂却因以其非人,不用,致使宗资迁怒书佐,以拳捶之,而书佐竟宁愿挨打,也不肯违背范滂,一边俯身挨打,一边仰脸声言:‘今日宁受笞死,而滂不可违’。郡中中人以下,乃指范滂所用为范党,故有‘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之谣。阴公虽然和善,不是宗资;我虽直爽,也非范滂。”
他肃容说道:“选贤用能虽为功曹之职,然今上有贤明太守,下有除恶督邮,又哪里轮得到我说三道四呢?”在座上冲着阴修一拜,说道,“真正应该恭喜的是郡中的贤人。明府自临郡,进贤如不及,郡中上下无不称赞,都说明府贤良,使我郡野无遗贤。”
阴修欢喜而笑,指着跪拜堂下的李博、宣康问道:“贞之,此二人谁也?”
荀贞带李博、宣康他们两人来,就是为了举荐他俩的,趁机说道:“贞在西乡时,乡中有一贤人,名叫宣博,少从阳翟郭氏学习文法,学有所成,为我县决曹史,年老归家,被乡民爱戴,举为父老。此二君即他之门生,俱有才学。下吏此次行县,多赖其力。”
阴修听的是两个乡中小姓,不以为意,问道:“可曾出仕?”
“不曾。”
“既有功於督邮,谅非庸人。他两人若愿意,便补入督邮院为吏吧。”
李博惊喜,叩头拜谢。宣康伏在地上,悄悄看荀贞,见荀贞微微颔首,也跪拜称谢。荀贞含笑说道:“你二人先下去罢。”
等他两人下去,荀贞又说道:“贞此番行县,除了赖他两人之力外,更有一人,实为最大功臣。若非有他,这次行县绝不会如此顺利。”
“谁人?”
“阳翟戏忠。此君才学过人,能谋善断,聪明识达,王佐之才。”
荀贞还要再说,阴修“噢”了一声,说道:“戏忠?”问荀彧,“文若,你是不是也举荐过此人?”
荀彧答道:“是。”
“我想起来了,你给我举荐此人的时候好像是刚就任郡功曹不久。……,对了,你在到郡的第二天就举荐了此人。可对?”
“是。”
“戏忠何许人也?能得你兄弟称赞。……,元常,郡中现还有何空职?”
钟繇不认识戏志才,但既然是荀贞、荀彧举荐的,肯定要给个好职位。他想了一想,说道:“郡中诸曹的曹椽皆无空缺,唯本郡上计至今尚只有公则一人,似可添补一吏。”
“文若,我记得你说这戏忠是寒家子?对么?”
“是。”
“寒家子,在郡中又无美名。上计至关重要,不可轻易许之。功曹且换一职。”
阴修不愿意。钟繇退而求其次,说道:“集曹缺一曹史。”集曹,供纳输,主管各县上计,是个重要的职务,也是个肥差。“史”,是椽的副手。
阴修沉吟片刻,说道:“集曹职在管诸县上计,征集粮谷以实仓廪,亦不可委之於寒士。……,功曹可再换一职。”
“水、仓、曹、法诸曹皆缺书佐。”“书佐”又次於“史”,在郡中是小吏了。
“水曹甚佳。半个月没降雨了,我前几天刚传檄诸县,令各县组织吏民,浇灌旱田,此正用人之际,能被文若、贞之异口同声称赞的必有干才,正适合‘临危受命’。”水曹职主兴修水利,救旱勉强也算其职。
阴修问荀贞、荀彧:“便除他为水曹书佐,如何?”
荀贞心中苦笑,知道戏志才为何不愿来见阴修了,堂堂王佐之才,只因出身寒家,不是名门子弟,便不被阴修看重。
固然,戏志才在郡中没有名声,确实不该贸然就许以美职,可如果有心,在听到荀彧、荀贞的相继推荐后,最起码也该见上一见,先试其才干,再做任用,而观阴修态度,分明连见一见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敷衍荀贞、荀彧罢了。
荀贞心道:“郡人皆赞阴修能够擢贤,他擢的不是‘贤’,他擢的是士族,擢的是名士啊。”
他说道:“戏忠据英杰之才,恐非书佐小职所能屈。忠之才胜贞百倍,明府如有意,何不召他来见,先试其才,再以任用?如此,既能展其鸿鹄之志,亦能显明府擢贤之名。”
“这,……。”
郭图说道:“明府日理万机,公文繁忙,哪里有空见一个小小的白身寒士?”
荀贞转顾荀彧,荀彧苦笑。荀贞心道:“文若与志才交情不浅,必也已劝过阴修了。他说服不了阴修,我更不能。”不复再言。
……
阴修说道:“今请诸卿来,一为给督邮接风,二来也是想询问一下诸卿的意思:县令长、丞尉、功曹主簿、诸曹椽皆县中重位,不可久空,久空则/民无主矣,郡北这几个县该怎么办?”
钟繇说道:“县令长、丞尉是命卿,任用出自朝廷,明府可荐几个贤才,请朝廷选用。功曹主簿、县诸曹椽,明府亦可斟酌挑选,荐给诸县。”
阴修故作为难,说道:“县令长、丞尉,我可以举荐几个贤才,请三府定夺,可功曹主簿、县诸曹椽,例由县令长选用,我怎能越权干涉?”
“阳城、昆阳四县,原来的县令长已辞,新任的县令长未到,功曹主簿倒也罢了,诸曹椽不可久缺。别的不说,只说明府刚传令诸县浇灌抗旱,曹椽若缺,便无人组织此事,耽误的是农事。以繇愚见,今似不宜用旧例,当循权宜之计。”
阴修颔首:“卿言之有理。”
“至於另外几个县,县令长虽无贪污浊迹,但如颍阳,县诸曹椽却有不法残民的。这说明当地的县令长不能选用贤良,至少也是御下不严。为百姓计,明府也可从当地的知名贤士里择选良材,推荐给那几个县令长。”
阴修连连点头,说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又问诸人,“以卿等之见,我该给朝廷推荐何人,又该给诸县推荐何人?”
郭图抢先说道:“县令长惯由外郡人担任,下吏等生长本郡,不熟悉外郡的贤才,而且县令长位高权重,也不是下吏等可以置喙的。该给朝廷推荐谁人,请明府自定就是。”
“也好。”
相比县功曹主簿,诸曹曹椽,县令长才是重头戏,阴修本也没打算问诸人的意见,刚才之问,只是客气而已。他笑道:“诸县空缺的功曹主簿、各曹曹椽该推荐谁?卿等言之。”先点了钟繇的名字,“元常,你是郡功曹。简选诸职,卿之任也。你先说。”
关系到本职,钟繇也不谦让,略微思忖,说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各县名族大姓家的子弟。
郭图、杜佑、郭俊也荐举了几人,亦皆大姓子弟。张仲倒是举荐了两人寒士,这大约和他早年也是出身寒家有些关系。
荀彧举荐了自己的几个兄长如荀悦、荀衍、荀谌和族中另几个杰出之士。
郭图撇嘴讥笑。
荀彧看到了,问:“公则缘何发笑?”
郭图不看他,笑对阴修说道:“明府,图今日才知,原来有才德的士子只能靠亲人来宣扬!”他这是在嘲笑荀彧只举自家人了。
荀彧问道:“足下相难,依据何经?”问郭图哪本经典里不许举荐自家人了?
郭图说道:“明府令举贤,主簿不举别人,只举诸兄,故我笑之。”
“从前祈奚举贤,内举不避子,外举不避仇,世人以为至公。周公旦作《文王》之诗,不论尧舜之德而歌颂文王、武王,‘亲亲’之义也。《春秋》之义,内本国而疏远别的诸国。不爱自己的亲人,却去爱别人,这不是悖德么?”
郭图哑口无言。荀贞失笑。阴修也笑了起来。
……
阴修对荀贞说道:“督邮久任县乡,今又案行郡北,当知地方人物,可有良材推举?”
荀贞没什么人可举荐的。他认识的人,要么已经被钟繇诸人举荐,要么家受党锢,如荀攸,现在还不能出仕。
他正要推辞,突然灵机一动,心道:“这正是我举荐沈容的良机。”因说道,“阳城主簿沈容,有才干,知善恶,大义灭亲,在国叕和沈驯这两件事上,给了下吏很大的帮助。贞斗胆,荐他继任铁官长。”
“沈容?他和沈驯是何关系?”
“乃是沈驯从子。”
“沈驯的从子?”阴修面现为难,“就算有才干,可他是罪臣之子?这,……。”
“正因是沈驯从子,贞才荐之。”
阴修楞了下,随即领悟了荀贞的意思,心道:“对啊。沈容是沈驯的从子,也算赵忠的亲戚了。我若举荐他为铁官长,正可借此告诉赵忠:沈驯之死,并非出自我之授意。”
他改口说道:“卿言甚是。铁为兵农所赖,职关重要。这铁官长之职不可轻委,需得由一内行懂铁之人出任。沈容是沈驯的从子,沈氏又世代冶家,料来对冶铁这块儿,他应不是外行。奉诏令,沈家的私冶马上又要被收为官办,前期也需要一个沈家的人去操办。此人又任过阳城主簿,不是白身。……,嗯,由他继任铁官长,非常合适。”
果如荀贞、戏志才所料,阴修一想通其中关节,立刻接受了这个举荐。
——
1,从前祈奚举贤,内举不避子,外举不避仇,世人以为至公。
这段对话是改自荀爽和袁阆的对话。
“荀慈明与汝南袁阆相见,问颍川人士,慈明先及诸兄。阆笑曰:‘士但可因亲旧而已乎?’慈明曰:‘足下相难,依据者何经?’阆曰:‘方问国士,而及诸兄,是以尤之耳!’慈明曰:‘昔者祁奚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仇,以为至公。公旦《文王》之诗,不论尧、舜之德而颂文、武者,亲亲之义也。《春秋》之义,内其国而外诸夏。且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不为悖德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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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辰彼硕女
当晚,在议过郡北诸县的善后事后,以给荀贞洗尘为名,阴修留诸人用饭。
席上,也许是因为和荀贞“共贪过沈驯家产”的缘故,杜佑、郭俊与他颇是亲近。
荀贞心道:“后世有人生四大铁,其一为‘一起分过赃’。盖因一块儿做过坏事儿,互相各有对方的把柄,故彼此少些提防。这个道理,在现在也通用啊。”
饭毕,诸人告辞。阴修叫钟繇在阀阅簿上给荀贞记上他此次行县的功劳,又特许给荀贞了五天的假期。阀阅簿就是功劳簿,两汉官吏的升迁有两条路,一条是被上官直接拔擢,一条是“积功劳阀阅”获得升迁。按规定,吏员五天休沐一次,连带出阳翟、回阳翟,荀贞这次出差共计十六天,该补三天假期,因其有功,阴修多给了他两天假,算是奖励。
出了太守府,诸人各归本舍。
荀彧有话对荀贞说,荀贞也有话对他说,两人共行。
夜黑沉沉的,街上无人。没有一点风,路边的树木就像阴影似的,一动不动。刚才在太守府里用饭时,堂上四角放的都有冰,后边又有侍女打扇,倒没觉得太热,这一出来,迎面就是铺天盖地的热气。没走两步,荀贞的额头已冒出汗滴,他只觉得浑身都黏津津的,极不舒服,松了一下衣襟,说道:“今儿跑了一天,回来就拜见太守,没先冲个凉,却是有点失礼了。”
“半个月了,天只热,半滴雨不降。阿兄,你这回走了半个郡,各地旱情如何?”
“不容乐观。”
“唉,好容易有了两年好收成,百姓还没缓过来气,今年眼看又要旱灾。”
“是啊,三年丰收,民才能储一年之粮。前年、去年,这才两个好年景,郡北又横征暴敛,百姓家无余粮。今年若旱,来年的路边恐怕就要有饿殍了。”
“好在府君已传檄诸县,令各地抗灾救旱。”
“以我之见,抗灾虽然应该,可为完全计,最好还是提醒府君先去外郡买些粮,以备万一。”就算郡里救灾得力,今年的收成肯定也要歉收,明年必有不少百姓家中没有吃食。再有一年多就是甲子年了,多一个百姓没有吃食,将来黄巾起事的时候,就可能会多一个“乱民”。
荀彧点了点头,说道:“此是老成之言。我明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