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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直想要呼人进堂,听到兵刃出鞘的声响,乃是堂下的程偃、小夏、小任抽剑在手,目露凶光。
小任稳重,拿剑在手,向院中看,先找后路。
小夏机敏,看出了张直想要叫人,箭步上前,抓住了刚才和张直眉眼传话的那个大奴,横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扭脸向堂上大呼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督邮一怒,血流半郡!堂上诸君想要试试吾辈的武勇么?”堂上没有得力的人手,埋伏都在堂外,张直失色,不敢回答。
程偃提衣着履,大步登堂,趋入席间,仗剑环顾,发怒冲冠,脸上的伤疤狰狞吓人,喝骂道:“哪个想试我老程的七尺剑?”他不善言辞,早就怒气难以遏制,这时发作出来,一句话顶十句话。
堂上诸人皆失色惊惧,唯有躲坐堂下的迟婢美目中异彩连连。荀贞微微向她颔首,以谢她方才的暗示,趁机告辞,临别持剑长揖,堂上诸人再无一个敢轻视小看於他,全都忙不迭起身回礼。有几人起身太仓急,把案几上的酒樽、食盘带掉地上,酒水、菜肴四溅,“嘡啷啷”响声一片。
小夏放开那个张家奴。堂外的奴婢、从人里有一个恰是那个曾在郡府里以鼻孔对人的费畅手下小吏,小夏拿剑顶在他的颔下,吓唬他,问道:“今夜知道督邮发怒的样子了么?”这小吏吓得瘫软地上。小夏哈哈大笑,在堂门口接着荀贞,和程偃一前一后地护着他,由小任在前开道,四人扬长而去。
堂下的歌舞女被吓得晕倒过去的都有,剩下的也坐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堂上,张直诸人失魂落魄,相顾无言。
南部督邮事不关己,最先回过神来,暗惊:“荀家子门下,怎有恁多勇士?”
他不知道,只要选对了人,推心置腹,以恩义结之,便是懦夫也能奋勇护主。就比如程偃,绝对不算是一个勇士,昔日在被高素欺凌时,也从来没想到过要反抗。可和小任、小夏等一样,他却是一个知道报恩的人,所以在受了荀贞的大恩后,能够在今夜这样的时刻挺身而出,拼死相报。
——
1,今人闻呼其名,其不怒骂者几希。
这话是宋人说的,出自费衮的《梁溪漫志》。
2,闻你弟妇体长,必善舞蹈,何不召来共饮。
夏侯惇干过类似的事儿:“夏侯惇为陈留太守,举臻计吏,命妇出宴,臻以为‘末世之俗,非礼之正。’惇怒,执臻。既而赦之。”
相比张直,夏侯惇这件事做的更过分。好歹费畅是张直家的宾客,卫臻是“计吏”,是下属,又是卫兹之子,曹操起兵讨董卓,卫兹出了很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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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褒贬由人
再感慨一下:业精於勤荒於嬉。一天不写,手生;两天不写,下笔不知所云。三千来字写了八九个小时。今天起恢复正常更新。
——
出了张家宅院,留守在里巷中的随从们围上来,荀贞来不及给他们多说什么,直接令道:“回舍。”众人将坐骑牵来,翻身上马,迎着星月,驰奔回舍。
张直和沈驯不一样。
沈驯严重违反了法纪,而起拒捕,杀了也就杀了。张直至少今晚没有违反法纪,只是“宴请”荀贞,荀贞没有借口杀他,不能杀,又是在张直家,能保证不受辱已经很了不起了,所以,在暂时压住了张直的气势、顺利离开后,荀贞唯恐他羞恼成怒,迫不及待地要先回到舍中。
还好,一路上挺顺利,直到回入舍里,也没见张直家的人追赶。
荀贞这才有空回答随从们七嘴八舌的问题。他外表镇定,心中苦笑:“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才从西乡出来一个多月,就先后得罪了张让家和赵忠家。”
朝政黑暗,时局糜烂,做点事不容易。虽不惧他们报复,亦不免略有压力。压力之余,他复又苦中作乐地寻思想道:“张让、赵忠乃是当朝两个最大的权宦,士大夫无不痛恨之。我先手刃了沈驯,今夜又当席挺剑、怒斥张直,一个‘不避强御’的美名定是跑不了了。”
在这个名望代表一切的年代,用暂时的一点压力换来一个日后天下称颂的美名,绝对是一笔划得来的买卖。
正如他的猜测。次日,他在张家夜宴上“敬告”张直“敬告足下,以后要安生守法,如不从我教,君虽张常侍从子,王甫、淳於登,前车之鉴”的话不胫而走,传遍了阳翟。
县人闻之后,大多称赞不已,夸赞他,说“今逢刚强督邮,县民之幸”。不过,这世上本就无十全十美之人,亦无有能得到所有人同声称赞之事,有人称赞他,自也有人对他在宴席上的言行不以为然,说他“明智不足”,冷眼旁观似的预言:“且待其败”。
“县民之幸”也好,“且待其败”也好,都只是口头言辞上的褒贬,而在现实中,这件事带来的一个最直观的后果就是:从这天起,阳翟城中的豪门大族,如淳於氏、黄氏等,乃至张直家的奴仆宾客尽都收敛了许多;城里的治安也明显好转,市井闾里中的轻侠、无赖们也尽都收起爪牙。有时在街上碰见荀贞的车驾,无论是豪强子弟,抑或轻侠无赖,人人望风闪避。
百姓们得到了最大的实惠,“荀贞之,来何迟”的童谣唱得越发响亮了。
太守阴修也听说了这件事,专门把他召到堂上,问那夜经过。
问完之后,阴修没做什么评价,也没有说什么,只笑着说道:“前些日,费丞曾来找我,说之所以四月以来连日不雨,全是因卿杀伐过重,以致民怨沸腾,上扰天机,请我将你罢免。这纯属无稽之谈!我当面就给他回绝了。要有什么谣言传出,你不要放在心上。”
荀贞拜谢,恭谨应诺。
从阴修表面的说话看,他似乎挺支持荀贞,但从他随后的举动却可以看出,他实际上吃不消荀贞这“刚直嫉恶,不避贵戚”的脾气了,——连着一个月,他没再让荀贞出去行过一次县。
对此,荀贞早有心理准备。
阴修是一个能进善,不能除恶的人,没有因为荀贞接连得罪赵忠家、张让家而将他免职治罪已算不错,就别指望他能再放开荀贞的手脚,任他大砍大杀了。
……
太守不让行县,荀贞乐得清闲。
每日里,到自家的督邮院里坐一坐,下值后,或读书诵经、习射击剑,或邀荀彧、戏志才、钟繇、杜佑等相熟的亲友同僚小酌清谈。
忙了两年多,猛然闲下来,虽有些不适应,但往好里看,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扩充人脉的良机。
他如今在颍川郡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名士”了。“郡北诸县之行”让他正式登上了士族的舞台,亮相於士人之前;“当席怒斥张直”又让他再度扬名,为本郡所瞩目。渐渐的,除了荀彧、戏志才、钟繇、杜佑等外,他的“督邮舍”里也开始有阳翟或外来的士子登门拜访。
这其中有旧相识,如辛毗、辛评、枣祗、杜袭、繁钦、李缄等在西乡见过的青年才俊,也有以前没有见过的士族子弟。这些人有的是慕名而来,专来造访他;也有的是路过阳翟,顺路来见他一见。不管是旧相识还是初见,他都温文儒雅地招待,只可惜招待的结果不尽如人意。
他毕竟不是大儒,也不擅诗赋文章。来访的这些士子,如繁钦,有名的才子,早在少年时便以“文才机辩”得名於州郡;又如杜袭、李缄,他们的祖、父皆著名前世,世代衣冠,经书传家,都深通儒家经典。当宾客相对,或谈诗赋文章,或坐而论道之时,他的短处就尽显无遗。大多数时候,荀彧作为他的族弟、荀氏最出名的青年子弟也会在场,更衬得他学问不足。
如此一来,少不了就有士子瞧不起他,非议他经学不精,客气点的评价他一句“学问不足”,不客气的直言与他交谈,“令人寡然无味”,更有那般自恃才高、傲慢尖酸的,在背后里鄙夷“竖子也能成名”。
有褒奖之处必有贬低,有被贬抑之处亦会不缺褒扬。一如此前在“怒斥张直”这件事上,县人有夸他“刚直”的,也有说他“明智不足”的一样,士子们对他的评价也不是一味的贬低,亦有如像李宣这样重实学不重经文诗赋的人,对他大力称赞,比如阳翟本县的俊杰枣祗。
在和他畅谈了一天一夜后,枣祗出了督邮舍的院门就大发慨叹:“盛名之下无虚士。”
回到家里,他的父兄问他:“昨天去哪儿了?一整夜都不归家。”
他回答说道:“去见咱们郡的后来领袖了。”
“谁是后来领袖?”
“北部督邮荀贞之。”
他的父兄非常惊奇:“繁钦、杜袭、李缄诸子俱言称贞之虽英气勃勃,惜无学问,远逊文若、公达。你为何独言他是吾郡之‘后来领袖’?”后来领袖,颍川郡以后的领袖,这个评价太高了。
枣祗说道:“我先与贞之谈论经学,他不及我。继又谈论诗赋文章,我二人鼓旗相当。再又谈论各地风土山川,我不及他。末又议论前朝历代之政治得失,当今朝局之时政利弊,他胜我千里,我望尘不及。襄城县李宣说与贞之对谈‘使人忘疲,不觉昼夜之流逝’,确实如此!”
所谓“当局者迷”。谈论经学、文章,荀贞不如当世的才俊,但若议论整个的历史走向,比较前代和本朝的政治得失,以及展望未来,推断国家社会将会向一个什么方向发展,他却是当下最有发言权的。穿越者最大的优势本就在此。这个“预见未来”,好比“先知”的能耐在经学家看来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像枣祗这样的“能士”看来却就是惊天动地般的了不起。
话说回来,李宣和李缄都是李膺的后人,两人对荀贞的评价却褒贬不同,也是有趣。
当荀贞没有出名的时候,他的族人们对他“自请为亭长”的举动已是褒贬不一。现在出了名,郡人、士子们对他依然是褒贬不一。有小夏、小任、程偃这些耳目在,褒扬他的话,他听说了,贬低他的话,他也听说了。他没有能力去阻止别人的议论,唯一能做好的是自己的本心态度。他的态度很简单:褒贬由人。
张直家夜宴过去后没多久,他得到了一个消息。这消息是小夏打探到的:“昨天有人在街上见到刘邓了。”
“噢?”
小夏小心翼翼地说道:“他骑着马跟在波连的后头。”
“噢。”
“看样子好像是被波连招揽去了。”
“噢!”
“要不要小人们做些什么?”
“嗯?做什么?”
“阿偃他们很生气。刘邓明知波连与张直交好,却偏还投到他的门下!太不像话了。”
“我是不是说过以后不准人在我面前提刘邓的名字?”
“是,是。”
小夏偷看荀贞脸色,见他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猜不透他的心思,不再说了。
……
到了四月中旬,天仍未雨。
阴修斋戒数日后,带着郡府里的大小吏员,不辞路远地去了趟嵩山,登高祈雨。在烈日底下曝晒了半晌,没什么效果。直到五月初,才零零落落地掉了几滴雨水,下了一场小雨。
每当休沐归家之时,荀贞都会察看沿途的麦田。各县、乡虽奉太守府的命令俱皆组织了大批的人手运水抗旱救灾,但成效不大,今年的夏种肯定是被耽误了,百姓们一个个愁容满面。好在阴修听从了荀彧的建议,及早着手从外地买粮,买来的粮食络绎运回郡里,勉强安稳住了民心。
五月初,雨后次日,一纸诏书送到郡府,新任的铁官长被任命下来了,正是沈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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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中平元年
1 光和六年(上)
光和六年,夏,大旱。
阳翟城外,荀贞蹲在地边,抓了一把干土,忧心忡忡地望向远处田间。去年旱灾,幸亏郡府提前买了粮,饿死的百姓不多,没想到今年又旱,且大旱的程度尤烈去年。
日头很毒,天气闷热,他在田边蹲了没多大会儿,帻巾和衣服就被汗水浸湿了。因嫌剑柄硌人,他把插在腰里的短剑往边儿上挪了挪,召手示意立在不远处的宣康过来。
“钟功曹、杜曹椽他们昨天去见府君了么?”
“去了。”
“怎样?”
“还是没能说服太守。”
“府君仍然不肯买粮?”
“府君说,一来,去年旱灾,郡里边的赋税本就少收了,去年四月间,故太守阴公又买了一大批粮,府库里余财所剩不多,实是没有能力再买粮了;二来,去年、今年两旱,受灾的不止咱们郡,旁郡也都受灾了,便是府库里有钱,也买不来粮食。”
“那对今年的大旱,府君是个什么章程?”
“和前几次一样,府君只说:‘此为天灾’,说他会日夜勤诵《孝经》,以期能感动上苍早降霖雨。”
荀贞忍了又忍,没把“荒唐”两字说出。既然知道是天灾,那么读几遍《孝经》就能求来雨了?他心情很不好,把手里的干土撒落地上,说道:“瞧这土干的,半点水分也没有!没钱买粮,总是组织些人手来浇灌土地啊!怎能眼睁睁看着赤地千里而不管不救呢?”他站起身,喝令侍卫在远处的程偃、小任诸人,“牵马过来。我要去太守府,求见府君,请他组织救灾。”
宣康说道:“荀君,你前天才刚因劝府君买粮而挨了一顿训斥,今天再去?”
“天地不仁,生民哀苦。我身为北部督邮,岂能坐视不顾?别说挨一顿训斥,就算因此丢了官,这事儿我也不能不管。”
程偃将坐骑牵来。荀贞翻身上马,扬鞭策骑,泼剌剌顺官道疾驰而去。宣康、程偃、小任等人慌忙也纷纷各上车、骑,追上他,一行十余人风驰电掣,奔去阳翟。
……
距离去年的大旱已过去了一年,距离张直夜宴荀贞也整整过去了一年。
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的事儿。
最大的一件是郡里边换了个太守。前太守阴修因政绩卓越,得士民称赞,在三个月前被擢入了朝廷。新来的太守姓文,也是南阳人,是文直、文聘的族人,不过已经出了五服,只能算是远亲。
这位文太守和阴修不同,为人处事十分的迂腐,又颇是刚愎自用。也不知他是听信了谁的谗言,还是看不惯荀贞、荀彧兄弟并列郡朝,害怕大权旁落,变成一个如宗资、成缙这样的傀儡,总之,自从他上任后,荀贞在郡里的好日子就算到了头。
他上任后不久,就对自己从南阳带来的亲信人说:“荀氏兄弟并列郡朝,掌权内外,炙手可热,此非郡国幸事。我当去其一人。荀氏名族,必不怪我。”这番话很快就被他的亲信人传了出来。
当时,荀贞正在外行县,荀彧在郡中。荀彧是个多么聪明的人?闻弦歌知雅意,一听就明白了这位新太守的意思:他这是想让荀家兄弟自辞。如果想“去其一人”,直接下令辞退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再说这番话呢?说了这番话,又让这番话传出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位新太守想要免去荀家兄弟一人的官职,可又顾忌荀氏在郡中的清名,怕惹非议,所以故意这么说,又故意把话放出来,不外乎想让荀氏兄弟识趣地自辞去一人罢了。
荀彧当即上奏记,主动自辞,说:“慕处士之操,久怀去志。”还印绶请归。文太守虚情假意地劝了几句,就收回印绶,放他归家了。第二天,即任命了一个亲信人接任了郡主簿之职。
荀贞行县回来后,知道了此事,忙去找他,也请求自辞。
文太守莫名其妙地就发起了怒,斥道:“汝兄弟欲学二孔乎?等到争死的时候你再来吧!”
荀贞没想到他会扯到“二孔”上,吓了一跳,遂退下不再言。
“二孔”说的是孔褒、孔融兄弟。党锢之祸时,张俭亡命江湖,曾去孔家投奔孔褒。不巧孔褒没在家,孔融当时才十二岁,张俭见他年小,没把实情告诉他。孔融看出了他的窘迫,说道:“兄虽在外,我难道不能做主么?”因留他住下。后来事泄,张俭逃走,孔褒、孔融被捕下狱。孔融说:“留下张俭的是我。”孔褒说:“彼来求我,非弟之过。”兄弟争死。郡县不能决,不得不上谳请示朝廷,最终定了孔褒的罪,孔褒因之而死。
荀贞、荀彧争着辞官,本来是件“兄友弟恭”的佳事,没想到会被文太守扯到“二孔争死”上,隐然含有威胁之意。荀贞退下后,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想不通这位新来的太守为何会发此勃然之怒。在一次与戏志才闲谈的时候说起了此事,戏志才略一思忖,已知根底。
他说道:“你和文若争着辞官,固然兄友弟恭,可这么一来,文府君成什么人了?你和文若越得美名,他就越得恶名啊。他怎能不恼?”
荀贞恍然大悟,苦笑不已,说道:“这样说来,是我做错了。”
“你没有错,文若也没有错,错只错在这位文府君心胸不够开阔,也不够聪明。”
“噢?”
“他若心胸开阔,首先就不会逼你和文若辞官。他若聪明,在看到你和文若争相请辞后,也应该立即再把文若请回,如此,既能成全你和文若兄友弟恭的美名,也能成全他爱贤用贤的名声。他却不但不请回文若,反用‘二孔争死’来威胁你,可谓昏聩之极。……,贞之,故府君虽不能除恶,却能进善;新府君如此心胸狭窄,你以后的日子怕不好过喽。”
戏志才的判断一点儿没错。
可能是害怕得到恶名,同时也忌惮荀氏的高名,在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