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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优娘茫然地点头,郭宰乐滋滋地去了。
郭宰这么一走,县衙仿佛空了一般,还不到晌午,寂静的后衙悄寂无声,空气静得有如一张薄冰,带着冰冷悚然的气氛。李优娘的心中有如野马奔腾,又有如两条绳子紧紧地绞在一块,狠命地拉扯——我该毁了这个家吗?
郭宰虽然不通文墨,相貌粗陋,可是为人朴实、诚恳,待我们母女简直比自己的命还要紧。一个再嫁之妇,能拥有如今的幸福,也算不易。我这就要毁了这个家,毁了郭宰的前途性命么?可想想崔郎,空负才华百丈,却命途多舛,他假装自缢抛弃我们母女,躲在兴唐寺六年都不曾来看望过自己,平日里恨他恨不得撕碎了他,可是一看到这个人,为何仍旧如同少女时那般不顾一切?
李优娘柔肠百转,忽然伏倒枕上呜呜痛哭。哭着哭着,鼻子里忽然闻到一抹甜甜的香气,脑子里倏然一惊,喃喃道:“你又要来了么?”
眼前一昏,顿时沉睡过去。
隔壁的厢房中,绿萝手中把玩着一张角弓,这种复合角弓制作极为繁琐,上好的柘木弓体,弓臂内侧贴着青色的牛角片,外侧贴着牛筋,弓身和角筋则用鹿胶黏合,然后用丝线层层缠绕,密集到连刀都插不进去,最后刷上漆。一张弓的制作往往需要三年才算成品,这张弓大约是前隋大业年间国力鼎盛时期制作,手艺之精良,更胜于武德年间所制,是郭宰最心爱的物品。
这张弓的拉力可达到一百二十斤,绿萝戴上扳指,搭上一支箭,拉到半开手臂已然乏力,森寒的箭镞在手臂间颤抖,只是毫无目的,也不知该射向哪里。
便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绿萝一转身,箭头对准了门口,却不禁愣住了,门外,竟然站着一个灰色僧袍的老和尚!
这老和尚干瘪清瘦,满脸都是笑容,笑吟吟地看着她手中的弓箭:“可是不知该射向何方?”
“你是什么人?”绿萝厉声道。
“阿弥陀佛。”老和尚笑道,“一个指点你迷途之人。”
“我有什么迷途?”绿萝冷笑,长时间拉着弓,手臂有些酸麻,只要一不留神,扳指扣不住,就会一箭射穿这老和尚的咽喉。
老和尚毫不在意,迎着箭头走了过来:“你的迷途无非有二。一者,该如何面对优娘夫人;二者,该如何面对玄奘法师。老和尚说得对吗?”
“你——”绿萝身子一抖,颤声道,“你怎么知道?”
“老和尚不但知道,而且无所不知。你生于癸酉年六月初九日戌时,左脚底有一颗红痣。出生时六斤六两,因此你小名便叫六囡。”老和尚笑吟吟的,眸子里透出诡异的光芒。
绿萝越听越骇异,在这个时代,女孩子的生辰绝对是秘密,许配人家看双方生辰时才会出示,更别说自己脚底的红痣了,除了李优娘,只怕这世上无一人知晓。
“老和尚还知道,你的心中,不可遏制地爱上了一个男子。他才华出众,名满天下,他性格仁厚,对所有人都充满了关爱和怜悯。无数的人对他抱有期许,期待着他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你对他爱得如痴如狂,常常在梦里和他携手共度。只可惜,他是个和尚。”老和尚的眼里充满了怜悯,声音里也满是蛊惑,仿佛带着催眠人心的力量。
绿萝彻底惊呆了,手一颤,利箭脱弦而出,那老和尚毫不躲闪,笑吟吟地看着。所幸绿萝百忙中手一偏,利箭擦着他的肩膀掠过,夺地刺在了门框上。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绿萝心底冒出浓浓的恐惧。
“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老和尚缓缓道,“我可以处理你的一切难题,满足你所有愿望。”
绿萝喃喃地道:“我的愿望……是什么……”
“你想和那和尚在一起,你想自己母亲抹去私通的罪孽。”老和尚一字一句地道。
“你住口——”绿萝满脸涨红,厉声叫道,手抖抖索索地摸过来一根利箭搭在了弦上。
“你无法杀我。”老和尚毫不在意,“你心中的死局无人可解,而我,却可以达成你所有的心愿。想不想试一试?”
绿萝胸口起伏不定,充满杀气的眸子里渐渐露出了迷惘。是啊,我心中的纠结是一盘死局,无可解脱。她想了想,问:“你真的有法子?说说看。”
“说不得。”老和尚摇头失笑,“你跟我去兴唐寺,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解开你心中第一个难题。”
“兴唐寺?”绿萝沉吟了一下,“你可是要带我去见玄奘?”
“非也。”老和尚摇摇头,“如果你答应,那么闭上眼睛,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你已经到了兴唐寺。”
绿萝一脸不信,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老和尚笑道:“信不信在你。不过再晚片刻,皇帝的车驾抵达了兴唐寺之外,你就无法进去了。”
“好吧,”绿萝认命地道,“信了你。”
说完闭上了眼睛,鼻子里忽然闻到一股甜香,脑子一阵眩晕,当即失去了知觉。
……
这一梦也不知多久,绿萝回到了童年时代,晋阳龙山景色旖旎,父母的茅草屋那般亲切,门外的那棵老松树依然披着一身斑驳的皱皮,父亲和母亲含着笑,坐在草地上看她在松下玩耍。可奇怪的是,她手里却牵着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那个男孩子和她一般大小,极其可爱,头上戴着小小的鹿皮胡帽。
绿萝促狭地一伸手,扯下了他的帽子,却骇然发现,他居然是个光头……
“啊——”绿萝一声惊叫,猛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鼻子里是浓浓的佛香味道,手边还放着那把角弓,三根箭镞。她呼地一下坐了起来,自己还穿着原来那身衣衫,却不是躺在自家的床上……黄色的帐幔,古色古香的窗棂,墙边的书架上堆着几卷佛经,内室还有个小门,里面水声哗哗,冒出一股硫磺的气息……怎么这么熟悉?
她跳下床,左右一看,不禁呆住了,外堂竟然是一座熟悉的佛堂,供着阿弥陀佛的像,这明明是兴唐寺菩提院啊!自己原来居住过的房间!
这一瞬间,有如时间倒流,仿佛又回到当日跟着玄奘住进菩提院,把波罗叶撵到厢房的时候。
“玄奘法师……”她惊叫一声,急匆匆地朝西侧玄奘的禅房奔过去,地上的蒲团险些绊了她一跤,也毫无知觉,砰地推开门,禅房内干干净净,连一直放在墙角的大书箱也不见了……
“那个老和尚竟然这般神通广大,皇帝进了霍邑,十六卫禁军接管城防之后,他居然还能把我弄到兴唐寺?”绿萝忽然心中一动,“他说可以解开我心中的死结,或许真的可以?一定要找到那个老和尚!”
她急匆匆地就往门外跑去,院中的温泉水仍在咕嘟嘟地响,充满硫磺味的水雾笼罩在小溪上,蜿蜒而去。而院子外面,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轰隆隆的,仿佛有数百人在同时奔跑。绿萝甚至听到甲片撞击的哗啦哗啦声。
“这是铠甲的声音!”绿萝陡然一惊,经历过乱世的人,自然对这种军队的甲胄叶片碰撞声不陌生,这分明是一支装备精良的甲士急速奔跑时的声音!
“快,大将军有令,半炷香之内赶到山顶布防!山顶共扎营七座,轮值防守!”
远远的传来粗犷的呼喝声,甲胄碰撞的声音更强烈了,沉重的脚步声轰隆隆的有如滚滚闷雷在菩提院旁边滚过去。
“皇帝终于到了兴唐寺了……”绿萝怔怔地想,“可玄奘哥哥去了哪里?”
与此同时,兴唐寺中,还有一拨人也在搜寻玄奘的下落。
摩诘禅院位于兴唐寺中风景最佳的一处地段,紧靠着李世民下榻的十方台,这里正是秘书监魏征住的院子。皇帝正兴致勃勃地在空乘、郭宰等人的陪同下游览兴唐寺,可作为心腹重臣的魏征,却猫在禅房里,愁眉苦脸地对比着地上摆放的几件破烂货——两根烧焦的竹篾、三片手掌大小的焦黄纸张、一团细细的钢丝、两张残破的羊皮……
“大人,”刚刚从蒲州任上紧急调过来的晋州刺史杜楚客走了进来,一看魏征的模样,不禁摇头,“还没有查出端倪?”
“是啊!”魏征揉了揉太阳穴,烦恼地道,“那两个鬼卒焚烧后,只留下这么点东西,我实在想不通,若是人为,它们怎么能够在半空中行走,又落到指定的位置?”
杜楚客笑了:“你没想过真是幽冥鬼卒?”
魏征看了他一眼:“老道我当了十几年道士,对幽冥之事自然知道很多。我既然查,就是把它当作人为来看待。”
“哈哈。”杜楚客是杜如晦的亲弟弟,跟魏征交情深厚,两人说话随意,当即哂笑,“是不是当道士久了,你自己知道所谓的幽冥都是骗人来着?”
魏征哼了一声:“老道可不会砸自己的饭碗,说不准过几年我致仕,还要重操旧业,给人卜卦算命呢。我是这样想,幽冥之事不管有没有,那绝非人力所能干涉,可我既然干涉了,就得从人为这个角度考虑。排除了人为,其他的就不在咱们掌控之中了。”
“这话不假,无论如何,必须保得陛下安全。”杜楚客也严肃了起来,“你看出什么没?”
“你看这两片纸,上面有字迹。”魏征拈起一片递给他。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杜楚客一字字地念了出来,皱眉道,“有点像是佛经之类。”
“没错。你学的是儒家,对佛教不大涉猎,这是《地藏菩萨本愿经》里的一句经文。佛经中讲,地藏王菩萨本是无量劫以前的一位婆罗门女子,‘其母信邪,常轻三宝’,因此死后堕入泥犁狱受苦,婆罗门女便在如来像前立誓:‘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转世成为菩萨之后,他发下宏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一直在泥犁狱里度化众生。”
“你这道士,对佛家竟了解的不少……”杜楚客喃喃道,“可这纸片又有什么玄机?”
魏征苦恼地道:“老道也是无解啊!综合看来,这两个鬼卒有些像纸扎的冥器,可有几个问题。一,纸扎冥器如何能飞行?二,如何能让它恰好落在指定位置?三,如果说其腹部内有灯火,有些类似孔明灯,为何箭镞射穿之后,却不燃烧或者坠毁?”
“还有一点,它们居然能够说话!”杜楚客补充了一条。
魏征看了他一眼:“这点老道已经解决了。”
“呃……”杜楚客眨眨眼,“怎么说?”
“腹语。”魏征冷笑,“纸扎冥器说话,根本毫无可能,在当时的环境下,唯一的可能就是说话的人藏在我们中间,用腹语来说话。高明的腹语完全可以让人摸不清说话者所在的位置,还以为是这两个鬼卒在说话。”
杜楚客骇然:“你认为是……”
“法雅!”魏征毫不犹豫地道,“这老和尚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其博学多才,无所不通,懂个腹语不奇怪。最后他发出的那团金色光芒,类似一种障眼法,借以烧毁冥器。”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杜楚客,“如果从人为的角度来解释,就只有这种法子了。”
杜楚客沉默片刻,喃喃道:“如果真是人谋,这人的谋划简直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啊!这么周密的谋划,看来是要咱们一步步坠入陷阱呀!”
魏征哂笑:“咱们早就坠进去了,如果老道没猜错,这兴唐寺就是最终的龙潭虎穴,包括那个县令郭宰也甚为可疑,说时值春忙,民力虚乏,县城内狭小逼仄,上表请求陛下入住兴唐寺。看来这份奏表背后有高人指点啊,再加上裴寂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可以借着兴唐寺的佛气来压制鬼气,陛下就欣欣然地进了人家的套中。”
“我明白了。”杜楚客严肃地点头,“原来你和家兄让陛下把我调到晋州,有这等用意。”
“不错。”魏征点头,“对方经营了这么多年,只怕霍邑、晋州已经是铜墙铁壁,晋州刺史的位置拿在裴寂女婿的手里,我实在不放心,这才趁着陛下发火,把你调过来。你的任务就是坐镇霍邑。霍邑的城防我已经让尉迟敬德安排了两名校尉接手,但民事方面他们不便干涉,你这几日就待在县里,一应调动必须亲自掌控。”
“明白。”杜楚客点头。
“玄奘找到了吗?”魏征问。
杜楚客脸色有些难看,道:“我带着人手在寺里找了半晌,没有丝毫消息,连你秘密安插的不良人波罗叶也失踪了。我亲自问过空乘,空乘说,玄奘法师已经于数日前离开了。玄奘曾经居住的院落名叫菩提院,那座院子现在是裴寂居住,在裴寂入住前我亲自进去了一趟,没有任何发现。”
“裴寂……”魏征的眼睛眯了起来,喃喃道,“有意思。”他霍然站了起来,“事不宜迟,既然咱们看不透对方的布置,就绝不能让他们这么优哉游哉地发动。老道去和法雅和尚聊聊天,刺激他几句。”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并肩走出摩诘禅院,这时法雅应该陪同皇帝去了山顶,两人顺着台阶上行。过了大雄宝殿,走了不远,恰好看见法雅从大雄宝殿中走出来。
“阿弥陀佛,原来是魏大人。”法雅老和尚一脸笑容,远远地朝两人施礼。
“嗯?法师,您不曾随着陛下去山顶吗?”魏征有些诧异。
法雅苦笑:“老和尚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走到这里,就已经腰酸背痛,只好离开圣驾,去参拜我佛,缓几口气。”
魏征见这老和尚虽然一脸皱皮,可满脸红光,精神矍铄,心里暗骂:“你这老家伙腿脚不好?鬼才信。”脸上却是一副怜悯的模样,“唉,既然如此,法师可千万注意了,兴唐寺中到处坎坷,莫要一不留神摔了跟头。您老这身子,可经不起。”
法雅脸上笑眯眯的:“老和尚六七十岁了,这辈子礼敬我佛,从未作恶,这寺中佛光百丈,哪里会有拦路的小鬼让老和尚摔跟头呢?再说了,天下寺庙,一沟一壑,一砖一瓦,无不在老和尚的脑中,就算闭着眼睛走也无妨。”
杜楚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位打机锋,魏征是谋略深沉,法雅更是号称谋僧,曾参与李渊的军政机要,这两人比拼起来,哪里有自己插话的余地。
“唉,法师啊,只礼敬我佛可是不行的,还要礼敬陛下啊!”魏征淡淡地笑道,“人间万世,无不在陛下的掌中;一门一教的兴衰,也是看天子喜怒。出家人虽然无父,切切不可无君。”
法雅的老眼一眯,合掌道:“阿弥陀佛,魏大人,其实以老和尚看,大人您和老和尚倒是一路人啊!”
“这怎么讲?”魏征问。
“无君无父,对于老和尚只不过是身上皮囊所限,而对于大人您,却是铭刻于骨髓。”法雅笑道。
这笑容多少有些尖利,魏征的脸色沉了下来:“法师,这话从何而来?我怎么是无君无父了?”
“大人早年出家为道,与老和尚一般,是弃了尘缘,说是无父并不为过吧?”法雅道。
魏征默然,他从小家境贫寒,父母双亡,后来干脆做了道士。虽然是生活所迫,但从人伦角度而言,的确放弃了对父母和家族的责任。
“在前隋大业年间,大人本是隋朝小吏,炀帝自然是你的君主,大人却降了李密,可谓弃其君;后来又降了唐,再弃其君;大人受隐太子建成厚待,隐太子死后,复又降了秦王,三弃其君。老和尚说大人您是无君之人,大人以为然否?”
这话狠,魏征怒气勃发,冷冷地道:“在法师眼里,魏征竟是这种人么?”
“非也。”法雅正色道,“大人以道入儒,讲究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主为四方之主,臣下为天下之仆,却不是某一个君王之仆。大人做官,为的是天下百姓,君主有选择臣子的权利,臣子同样也有选择君主的权利。在大人的眼中,没有君,只有天下吧?”
魏征怔住了,神色复杂地盯着这个老和尚,心中有如惊涛骇浪般起伏——这个老和尚,竟然是真正懂得自己的人!
只怕到了现在,所有人还都不理解,魏征当年劝谏李建成尽早诛杀李世民,而建成失败后,李世民为何轻松放过了他,反而大力提拔。因为只有李世民、魏征、裴寂、房玄龄这些人,才真正明白当年兄弟之争对刚刚建立的大唐朝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场灾难!
唐朝甫立、民生凋敝,玄武门兵变前又是连续三年的旱灾,朝廷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而鼓励农耕、恢复生产这样的国家大事却始终无法去有效实施,无他,朝廷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被兄弟俩夺位这样的大事所吸引。
在魏征焦虑如焚,提议建成尽快解决李世民,腾出手来稳定民生的时候,房玄龄等人何尝不是也为此焦虑?当时朝廷里,有远见的大臣都倾向尽快解决兄弟争端,哪怕以极端的手段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