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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片刻,波罗叶跑过来道:“法师,李夫人,在前厅,等您。”
从厢房到前厅没几步路,一出门就看见李优娘站在台阶上。她面容平静,窈窕的身子宛如孤单的莲花。见玄奘过来,她点点头:“法师请陪我走一走。”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过西面的月亮门,就到了县衙的后花园。花园占地五亩,中间是一座两亩大小的池塘,睡莲平铺在水面,刚从冬天的淤泥里钻出来的小青蛙趴在莲叶上,一动不动。塘中有岛,岛上有亭,一座石桥连接到岛上。
李优娘走上石桥,忽然停了下来,望着满目青翠,喃喃道:“我在这座县衙,已经住了十二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法师你说,这一刻我踩上石桥,感受到的是熟悉还是陌生?”
“阿弥陀佛。”玄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的左手摸你的右手,是一种什么感觉?”李优娘凄然一笑,“没有感觉。没有麻木,也没有惊喜,你会知道它存在着,如此而已。这里就像我的左手,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划它一刀,我会疼,割断它,会让我撕心裂肺。可是看在眼里,摸在手里,你却偏偏没有丝毫感觉。”
玄奘叹息道:“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曲谭名相劳,直说无繁重。夫人正因为用心太重,才使得无心可用。一真一切真,一假一切假。夫人所执著的是否是虚妄,连自己也不知,又怎么会有感觉?”
“法师果然禅理深厚,怪不得有如此大的名声。”李优娘诧异地看了看他,沉吟道,“法师找我的目的,妾身已经很清楚了。自从看见你那一天,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贫僧和夫人一样,谁也逃不开。”玄奘道。
“是啊!”李优娘叹了口气,“法师有什么疑惑,这便问吧。”
“贫僧只想知道,贫僧的二兄长捷,和崔县令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如今又在哪里?”
既然抛开了心理负担,李优娘也就不再隐瞒,坦然道:“他们二人全无关系。昔年,崔郎隐居山中的时候,我们已经成婚,那时候天下大乱,山中岁月寂寞,极少和人来往;后来到了这霍邑县,崔郎所结交的大多是朝廷里的人,当时他筹建兴唐寺,和佛僧的接触自然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兴唐寺的和尚,外来的并不多。你二哥长捷也算是有名望的僧人,他们有接触,我必定知道。仅仅是那一夜,长捷来到县衙,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带走了我夫君的性命。当时我听说来了个奇僧在和夫君谈禅,就带着女儿在屏风后面偷看,那人的形貌……”李优娘咬了咬嘴唇,“我真是刻骨铭心。前几日见到了你,才发觉你们两人相似。”
玄奘默默不语,颇有些失落:“夫人可知道崔县令去世后的一桩桩奇闻吗?”
“又怎么会不知道。”李优娘喃喃道,“我又不是傻子。我们在成都偶遇,我便义无反顾跟着他来到河东,成婚十年,除了住在山里的时候朝夕相处,他成了县令之后,宵衣旰食,劳碌政务,陪着同僚的时间,竟比陪我的时间还多;用在全县百姓身上的心思,比用在我和女儿身上的还要多。你能想像吗?从内宅到衙门几步路,他能够三天三夜都不回家,在二堂上批阅公文。甚至死了,他也活在百姓的生活中。他能够进入那么多百姓的梦中,却偏不曾进入我的梦中……”
对这种闺阁中的怨尤,玄奘自然没什么体会,他皱皱眉:“夫人可曾到过霍山上的判官庙吗?”
“我去那里作甚?”李优娘冷冷地道,“他不来我的梦中,我却偏要去看望他不成?”
玄奘对女人的心事真是一窍不通,顿时有些奇怪:“夫人既然对崔县令颇有怨恨之意,怎么仍旧住在这宅子里?”
李优娘沉默半晌,走到凉亭的石鼓旁坐下,曼妙的身姿倚着栏杆,幽幽道:“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这是南朝陶弘景的诗。南朝大家陶弘景隐居山中,人称“山中宰相”,齐高帝萧道成下诏请他出山,说山里面有啥可留恋的?他回了这首诗。李优娘的意思就是说,这里面的滋味,我自己看得分明,也乐在其中,却没法让别人明白。
见玄奘默然,李优娘摇摇头,叹息道:“崔郎一直志在天下,没有什么积蓄,当了霍邑县令以后,月俸两贯一百钱,也只是够勉强度日罢了,死后更是身无余财,所幸官府分了三十亩永业田,能够让我娘儿俩糊口。郭相公见我可怜,不嫌弃我寡居之身,娶我为妻,我便又住进了这座县衙后宅中。平日里睹物思人,又怎么会不伤感,只是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留着崔郎的影子,有时候,我在这庭院里走,就仿佛崔郎还在我身边一般……”
说到这里,李优娘的脸上居然荡漾出一丝喜悦,看得玄奘暗暗惊心。听她口气,称自己如今的丈夫为“郭相公”,只怕心里对郭宰也没有多深的夫妻之情吧?玄奘不禁为郭宰感到悲哀,郭宰这么高大剽悍的一个人,对这位夫人宠爱有加,言听计从,甚至对妻子前夫的女儿也是宠爱得要命。他何尝知道,自己七尺的身躯,在夫人眼里有如空气,而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却萦绕在她眼前不散。
“夫人将那仕女图挂在墙上,不怕郭大人心里难过么?”玄奘低声道。他是什么学问,自然知道这仕女图上配的诗不仅仅是称赞李优娘花容月貌的,“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一句,分明就是云雨后的描绘,“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一句,就更有偷情的嫌疑了。
李优娘脸一红,眸子里露出迷茫:“我如今的相公是个老实人,没读过几天书,每日在北疆和突厥人厮杀,做了县令之后,倒开始学风雅了。他的人极好,心胸宽广,颇为善待我们母女,也欣赏崔郎的才学,平日里我也不用避讳。在他心里,其实也明白,他在我心中是比不了崔郎的。”
见李夫人这种心态,玄奘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摇头不语,心道:“知道郭宰是好人,你还与人私通,羞辱于他。真是不可理喻。”
不过这话就不便说了,半晌,才问道:“在夫人心里,不怨恨贫僧吗?”
李优娘盯着他,淡淡地道:“一饮一啄,皆有天命。崔郎若不想死,谁能逼他死?他自己想死,抛下我们母女,我又怎么怪得了别人?何况,你只是长捷的弟弟。”
“阿弥陀佛,谢夫人宽宏大量。”玄奘合十道谢。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嘣的一声,两人抬头一看,眼前白光一闪,一支箭镞划过池塘,有如雷轰电掣般朝着玄奘射了过来!
“法师小心——”李优娘大惊失色。
这箭镞来得太快太急,玄奘只来得及一侧身,就听见耳边一声呼啸,夺的一声,箭镞贴着耳边掠过,插在了凉亭的木柱上!箭杆嗡嗡嗡地震动了半晌才停下,可见这一箭有多大的力道了。
玄奘的额头霎时间全是冷汗。两人呆了半晌,才晓得朝对面看去。对面就是后宅门口的横街,街上有一排大槐树,枝干茂密,一根树枝还在剧烈地摇晃着。看来方才有人是躲在树上朝后花园里射来这一箭。
两人不敢在花园里待,匆匆回到院里,李优娘立刻命球儿去把郭宰叫来。波罗叶听说玄奘遇到刺杀,也吓了一大跳,跑到后花园把箭拔了下来,翻来覆去地看。
郭宰一听到消息,立刻放下手里的公务,带着两名县尉①匆匆赶了过来,见玄奘安然无事,这才长出一口气,随即怒不可遏,命一名姓朱的县尉立刻查访凶手。
『①霍邑县属于上县,按例配县尉两名。』
“大人,”旁边一名姓刘的县尉声音有些颤抖,捧着那根箭走了过来,脸色异常难看,“大人,这支箭……是兵箭。”
玄奘和李优娘没什么奇怪的,可郭宰的脸色顿时大变:“兵箭?”他一把抓了过来,翻来覆去地看,这支箭长两尺,腊木杆,箭羽是三片白色鹅羽,刀刃长而且厚,竟然是钢制的,穿透力极强,可以射穿甲胄。郭宰在军中厮杀这么多年,对这种箭太熟悉了,这是大唐军中的制式羽箭,兵箭!
他一言不发,冲到后花园的凉亭中细细观看柱子上的痕迹,又目测了一下到墙外树上的距离,低声道:“两位大人,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这支箭应该是一把角弓射出来的。”
“没错。”刘县尉也压低了声音,“从这根柱子到那棵树,足有一百二十步①,这么远距离,只有军中的步兵长弓和骑兵用的角弓才能射到,而且入柱一寸。”
『①唐代一步合1。514米,据传是李世民以自己左右脚各走一步所定的长度单位。三百步为一里,一里为现代的454。2米。』
郭宰摇摇头:“那棵树枝干茂密,长弓大,携带上去根本拉不开。角弓小,才能灵活使用,而且一定是复合角弓。不过复合弓射出来的兵箭,足能在一百五十步外射穿甲胄,这一箭的力度并不强。看来,不是因为枝杈所阻无法拉满,就是那人臂力弱。”
刘县尉脸色仍旧有些发白,急道:“大人,卑职的意思,不是讨论这拉弓人……这是军中的制式弓箭啊!这个杀手若是涉及军中,那可就……”
郭宰一瞪眼睛:“你记住,第一,战乱这么多年,这种制式弓箭民间不知藏有多少,本官自己家里就有,未必会涉及军中;第二,即使涉及军中,本官也要查个水落石出,玄奘法师乃是一代高僧,本官绝不允许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刺杀!明白吗?”
郭宰身形有如巨人,在夫人女儿面前唯唯诺诺,在玄奘面前毕恭毕敬,在下属面前却有无上的威仪。他在沙场厮杀多年,这么身子一板,脸一横,那股剽悍的威势顿时让县尉有些紧张,只好耷拉着脸称是。
“你记住了,弓箭和玄奘法师遇刺的事情不准外传。”郭宰又叮咛了一番。
“遵命!”刘县尉这次异常爽快。心道,你让我说我也不说,谁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大麻烦。哪怕不是军中派来的人刺杀,可军中的制式弓箭,你以为家家户户都有呀?便是有,也只有那些权贵家才有。
这时,派出去追查刺客的朱县尉回来了,他细细勘察过,那刺客的确是在墙外的槐树上放箭的,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里距离正街太近,刺客只需眨眼的工夫就能跑到街上,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郭宰让两人从县衙的差役里调来六名身手好的,分别把守大门、后门,另外两名则换成便装在门外的横街上逡巡,把整个宅子严密地保护起来。
但李优娘仍旧不放心:“相公,这刺客有弓箭,远距离杀人,你这么安排行不行呀?万一法师有个三长两短……”
“夫人放心。”郭宰知道她今天受了惊吓,心疼无比,温柔地看着她,“我自有分寸。咱们宅子外面适合放箭的制高点,我会派人盯着,一旦有动静,马上就能调集弓弩手射杀他。”他见李优娘不信,解释道:“咱们霍邑是要塞,衙门里有五十张伏远弩,三百步之内可以射穿两层厚牛皮,我在衙门的哨楼上安排四张弩,贼人一旦敢来,就是血溅三尺。”
李优娘知道夫君精通战阵,这才微微放下了心,低声道:“绝不能让玄奘法师死在咱们家里,否则佛祖怪罪,可是天大的灾祸。相公还是劝劝法师,尽量早些送他离开霍邑吧!”
“玄奘法师在霍邑有要事要做,他不会走的。嗯,我会看护好他的。”郭宰叹了口气,他以为李优娘不知道玄奘来这里的目的,便也没有细说。嘴上虽硬,心里却揪得紧紧的。怎么会有人刺杀玄奘法师?这个僧人一向游历天下,与人无仇无怨,怎么会用刺杀这种极端的手段对付他?
这一夜,月光仍旧将梧桐树的影子洒在窗棂上,玄奘也在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个问题。
自己的一生,平静而无所争执,除了成都和长安,基本上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待到一年以上,每到一地,几乎都是陌生人。怎么来到霍邑才几天,就有人想杀掉自己?
玄奘并不怕死,白天的刺杀也并没有让他惊慌失措,惶惶不安。但他有一个毛病,心里不能有疑团,碰到不解之事,总喜欢追根溯源,一定要穷究到极致才会畅快。对佛法如此,对日常之事也是如此,也正因为这样,不解的禅理太多,他才做了参学僧游历天下,拜访名师。名师解不了更多的疑惑,才发下宏愿到天竺求法。或许在他内心,万事万物无不是禅理,一点一滴无不是法诀,真正的佛法并不在于皓首研经,而是要掌握天道世道和人道的韵律。
“杀我,只有一个原因。”玄奘暗道,“长捷的下落。长捷的下落必定牵连到重大的干系,我来寻找长捷,会引起一些人的恐慌。而且,只有我目前的寻找已经触及到了这些人,他们怕我继续走下去,才想刺杀我。那么,我究竟在哪里触及到了他们呢?”
玄奘拿出推索经论的缜密思维,一点点穷究着,很快,疑点就锁定在一个人的身上——李夫人!
他到霍邑县没几天,除了县衙里的马典吏和郭宰一家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来了霍邑。而对长捷的下落进行追索,也只是通过询问郭宰和李夫人,马典吏很明显是局外人,郭宰性子质朴,想阻挠自己,何必把自己迎到家里,让自己接触到和长捷有所牵连的李优娘呢?他更没有必要深更半夜到衙门里寻来七年前通缉长捷的画像。
可疑的只有李优娘了。长捷逼死了崔珏,崔珏是她的前夫。如果长捷牵涉到什么秘密,极有可能她也是知情人,那么,自己与她在后花园谈话,如果当时有人监视,极有可能被人认为是在密谈,怕李优娘泄露出什么机密之事。这才不择手段,企图杀掉自己。
这个女人身上充满了秘密。她与人私通,私通者是谁?和崔珏之死、长捷的失踪,究竟有没有关系?
玄奘跌坐在床榻上,冥思的久了,脑袋有些发胀。波罗叶在外屋睡得正香,呼噜声震得地动山摇。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也不知是什么花开了,悠远无比。这时候,玄奘忽然感觉身体一阵麻木,浑身无力。他心中凛然,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却有千万斤重,勉强睁开一条缝,脑袋里轰然一声,思维散作满天繁星,空空如也……
在外屋睡觉的波罗叶,呼噜声也陡然停止。
……八百里流沙、三千里雪山尽数抛在了身后,眼前景致一变,一座雄伟巍峨的圣山耸立在身前,竟然便是那雷音古刹,方寸灵山!
只见那雷音古刹: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紫芝香蕙。天王殿上放霞光,护法堂前喷紫焰。浮屠塔显,优钵花香、正是地胜疑天别,云闲觉昼长。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堂。
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见如来。
玄奘心中激动,到大雄宝殿殿前,对如来倒身下拜,启上道:“弟子玄奘,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遥诣宝山,拜求真经,以济众生。望我佛祖垂恩,早赐回国。”
如来开口道:“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三藏:有法一藏,谈天;有论一藏,说地;有经一藏,度鬼。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
玄奘平生志向得酬,心满意足,正要拜谢如来,忽然身上一凉,一股酸辣的味道呛进鼻子,顿时呼吸断绝,整个人憋闷欲死。
他霍然一惊,睁开眼睛,顿时浇了个透心凉——自己竟然置身于水底,正在缓缓下沉!
借着水面上的月光,他看见了花木、凉亭、斜桥……自己竟然在县衙后花园的池塘底!
透过水面,一条白色的人影正若隐若现地站在岸上,似乎在盯着自己冷笑。玄奘大骇,拼命惊呼,却张不开嘴,想要挣扎,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池水从鼻孔、嘴巴灌进自己的肺部、胃里,呛得他剧烈地咳嗽,却只是在水中升腾起滚滚的泡沫……
就在这濒死前的转念中,玄奘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居然又一次遭到了刺杀!
这刺客也不知怎么潜入了后衙,应该是以迷香之类的药物将自己迷倒,然后从床上拖到了后花园,再扔进水中。
按道理,冷水一激,他的神智应该骤然清醒,但奇的是身体仍旧软绵绵的动弹不得,眼睛能睁开了,被水一逼,本来应该眼皮疼痛,可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就仿佛这个身体根本不属于自己,连连呛水,却是动弹不得!
好厉害的迷药!
他在水中睁大眼睛,透过水面看着那人的身影,心里却知道,自己此次必死无疑了!
就在这时,忽然看见月亮门里,一条人影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那人影玄奘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