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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法子?”
韩四黯然道,“若是男子,可以先用艾灸温阳通经,再推拿下药。”
云伊忙道,“那便赶紧用,你还等什么?”
韩四声音更低,“要、要先脱去中衣。”
云伊不由也呆住了,屋里几个人相视一眼,脸色都是有些发灰:西州虽不是长安,却也没有女子脱去中衣让医师艾灸的道理,若真这般做了,传出去还了得?
一片死寂之中,只听急促脚步声响,门帘砰的一声被撞开,一屋子人回过头来,都看见了一张苍白僵硬的面孔。
裴行俭的衣着几乎有些狼狈,黑色的披风上有大片泥灰的痕迹,袍角也撕破了两处,目光定定的看着床头,几步到了床前,低声叫了一句“琉璃”,声音已全然嘶哑,随即才抬头看向韩四,“她怎么样了?”
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就如戴上了一张白蜡面具,一双眸子里却仿佛有火焰灼烧,韩四立时低下了头,“韩四无能,夫人,用不下药。”
裴行俭怔怔的站在那里,说不出话,也无法呼吸,一双眼睛完全的暗淡了下去,只是下意识的转头看着琉璃,好一会儿才猛然透出一口气来,连声音都变得僵硬起来,“还有没有,什么法子?”
韩四咬了咬牙,“或可艾灸。”
裴行俭眼睛蓦然亮了起来,“烦劳韩医师一试!”
韩四迟疑道,“艾灸,需去衣炙肌,穴位在背后与……下腹。”
裴行俭微微一怔,郑重的欠身行了一礼,说的依然是那七个字,“烦劳韩医师一试!”
韩四愕然睁大了眼睛,随即长长的出了口气,转头看向阿燕,“多切几片姜片,每片都铜钱大小,再加两盆炭火!”
两盆燃得正旺的炭火被搬进了里屋,原本便极为暖和的屋子愈发热了起来,韩四的额头上更满是汗水,裴行俭已脱去披风与外袍,不知在何处被擦得血迹斑斑的手掌也用热水浸泡清洗过一遍,这才伸在被中,一阵悉悉索索之后,将琉璃的中衣解了下来,又托起她的头,推开枕头,慢慢的将她翻了个身。
大红的丝被退下来一些,露出的脊背消瘦见骨,裴行俭的眼神不由一黯,韩四神色倒是镇定了下来,先将刺穿了几个小孔的姜片放在脖颈和肩胛之下的几处穴位上,又在姜片上点燃了艾条。青烟袅袅中,艾条换了一炷又一炷,足足七炷之后,才取下姜片,直起身子,转过背去。
裴行俭并不迟疑,伸手将琉璃轻轻翻转过来,见她的双唇似乎多了一丝血色,不由闭了闭眼睛,吐出一口气来,只是掀起玉色裹弦,看到那条素色褒裤时,一直稳定的手指还是一颤。阿燕和小檀相视一眼,脸色也变得有些僵硬。裴行俭略定了定神,给琉璃的胸口盖上了另一床被子,低声道,“烦劳告知穴位处所,我来试上一试。”
韩四神色一松,“神阙在脐中,气海在脐下二指,关元在脐下四指,也是需换七炷艾条。”
裴行俭点头,拿起备好的姜片、艾条等物,照着韩四适才的手法,一一在相应位置贴上姜片,点燃了艾条。待到七炷燃尽,帮琉璃覆被着衣时,裴行俭的脸上的线条也松动了一点,“韩医师,她的手足似乎不是那般冰寒了。”
韩四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喜色,转过身来,“那便好,请长史扶起夫人,我来给夫人推拿喂药!”
不知是适才的艾灸,还是韩四配合着汤匙喂药的速率在背脊上的推拿,这一次,一碗药竟是顺顺利利的喂了下去。喂到最后两口,一直昏昏沉沉的琉璃突然皱起眉头,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却几乎发不出声音。
裴行俭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她的面孔,忙挪了挪手臂,让她在自己的肩头靠得更稳一些,凝神听了片刻,抬起头时,整张脸也有了一丝生气,“快端杯温水过来。”
他的声音依然沙哑,却带上了些许柔和的笑意,“她说,辣。”
第72章 别无所求 隔墙有耳
雪地真冷。
似乎只是滑倒了一下,站起来时,身边便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她的手上沾满了冰屑,靴子里也进了不少雪粒,刺骨的雪水很快便把手脚冻得僵硬,那寒意一阵阵如针尖般刺入脑海,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必须走下去,走出雪原,走回家……可是,家在哪儿呢?
她站在雪地里茫然四顾,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家在何处,自己是谁,该往哪个方向迈出下一步。
巨大的恐惧比寒冷更紧的攥住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想张口呼救,却发现自己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辛辣的空气涌入嘴里,让嗓子像被烈火烧灼一般的疼痛起来,她绝望的闭上双眼,耳边却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琉璃。”
白茫茫的天地间突然多了一些飘舞的东西,是下雪了吗?柔软的雪花带着不可思议的暖意慢慢将她包裹起来,她无声的叹了口气,把自己交给了这份温暖,那是她熟悉的声音,她熟悉的气息,她熟悉的怀抱……
“琉璃……琉璃?”再次听到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点不敢置信的惊喜。
琉璃费力的睁开眼睛,眼前的面孔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分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五官,但看起来与平日却有些不同,眸子更是亮得异样。天亮了么?他怎么没去府衙?琉璃想对他微笑一下,嘴角还未牵起,已被裴行俭紧紧的揽在了怀里,“谢天谢地!”
他的声音也有一些陌生的沙哑,带着叹息的亲吻密密的落在她的额头上,琉璃很想问一句,“怎么了?”嗓子却一阵干疼,只发出来“嘶”的一声。
他的声音蓦然变得紧张起来,“你哪里不舒服?”
她哪里都不舒服,全身酸软疼痛,嗓子尤其疼得厉害,只是看见他紧张的眼神,她还是微笑着努力的摇了摇头。之前的事情慢慢的回到了脑海里——他是什么时辰回来的?难道自己病得很厉害?
裴行俭已起身披上外袍,扬声道,“夫人醒了,快请韩医师过来!”
原本安安静静的屋子似乎随着这一声突然间也醒了过来,人影晃动,脚步杂沓,床前先是出现了阿燕和小檀含笑带泪的脸,然后便是衣冠头发都颇有些狼狈的韩四,没一会儿,云伊也一脸狂喜的冲了过来,看见韩四正在诊脉,又忙捂住了嘴。
琉璃听见韩四长长的松了口气,“夫人并无大碍了,只是还要好好吃几日药。”整个屋子里顿时升腾起一股轻快的气息,裴行俭的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镇定,“韩医师辛苦了,你开了方子便好好歇息,晚间我再打发人请你过来。阿燕,你去前院与三郎和麴世子的人说一声。”
三郎?麴世子?琉璃皱起眉头,想问一声,发现自己依然说不出话。裴行俭将韩四送了出去,低声说了几句,回头才微笑着在床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可是嗓子疼?药马上便好。韩医师说,这是少阴化阳多半会有症状,过几日便能好。琉璃,你已睡了两日多了,表兄在这边守了两日,看着伙计们按方煎药,麴世子也十分内疚,一直派人守在前院里……”
琉璃没有听清他下面的话,只是怔怔的看着他,适才离得太近,她竟一时没有看清他脸上的消瘦憔悴,不过几日不见,他似乎老了两岁,眉宇间的沧桑疲惫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便是此刻的微笑也掩饰不住。
对上她的目光,裴行俭微微一怔,笑着站了起来,“我去外屋洗漱一下。”
琉璃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背影转动,小檀走上一步,帮琉璃掖了掖被子,叹道,“娘子可算是醒了,这回娘子病得太过凶险,把咱们都吓得不轻。”摇头比划着几句当时的情形,又笑道,“阿郎这两日不曾合过眼,什么事都不教婢子们插手。娘子再不好,只怕阿郎先会熬出病来。”
云伊也笑道,“正是,我如今才晓得,长史平日里虽然凶了些,待姊姊真真是了不得,前日里姊姊的手脚都冰得唬人,我捂着姊姊的一只手都觉得全身发冷,长史听韩医师说姊姊要暖着些才好,竟是二话不说便拿自己当了暖囊!”
难道梦里的那份温暖安心竟是这样来的?琉璃不由怔住了。
门口一阵脚步声响,小婢女将熬好的药汁端了进来,小檀和云伊却是相视一笑,只是放到了床头的案几之上。
裴行俭再次进来时,已是换了身衣衫,大约是擦过把脸,面上的倦色几乎没了踪影,见到案头上的药汁,上前便将琉璃的扶了起来,稳稳的揽在怀里,这才伸手端了药,轻轻吹凉,一匙一匙的喂到了她的嘴中,动作轻柔稳当,熟练无比。
中药的气息十分刺鼻,琉璃却是乖乖的一口口吃了下去,那药汁带着浓浓的甘草味道,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苦涩里竟带着丝丝的甜意。
此后两日,琉璃身子到底在慢慢好转,到了年夜时,已能开口说话,初一便能用下小半碗汤饼,不知多少人念佛不绝,裴行俭的脸色很快也好了起来。琉璃自己听到小檀几个不止一次的说起此病的凶险,也有些后怕,老老实实的吃药养病,不曾走出屋门一步,却不知前院人来人往,问安送礼者络绎不绝。裴行俭怕她劳神,任谁来探病都是一个不见。只是正月初六,当一身戎装的苏定方风尘仆仆的出现了院门口,裴宅的后院还是迎来了显庆二年的第一个客人。
琉璃养了这七八日,面色虽然还有些苍白,气色却好了许多。苏定方一见她便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果然是见好了。”
琉璃坐在床上欠身行礼,声音还是有些低弱,“女儿不孝,让义父挂念了。”
苏定方摆了摆手,“什么话!说来全是义父的不是,若不是把守约拘在营中,大约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琉璃笑道,“是女儿年轻不知保养,与义父有何关系?”
苏定方摇头,也不多说,只是细细打量了琉璃几眼,吩咐她好好保养,便起身去了外院。
堂屋里,麴崇裕得了消息便赶将过来,见到苏定方便又说了一篇抱歉之语。苏定方只点头一笑,又寒暄了两句,便道声失陪,将裴行俭叫到了东间书房,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记得大娘的身子一贯还好,此次怎会病到如此田地?听你这几日打发的庶仆们回报,竟是九死一生,麴世子又道的是哪门子歉?你们可是被人算计了?”
裴行俭黯然摇了摇头,“不怨旁人,都是弟子不好。琉璃的身子一直便弱,早些年那场大病已是掏空了底子,与我成亲之后更是劳心费神,不过是全凭她自己强撑着,因此一旦发作起来,才格外凶险。”
苏定方深深的叹了口气,“好在她也算吉人天相,只是我看她的气色虽然好了些,却少了好些精神,不知这一病要养多久?日后可会落下病根?”
裴行俭略顿了顿,微笑道,“只是平日要多保养些,不再劳心费神,也莫受寒,慢慢的养些日子便会大好。”
苏定方眉头一皱,目光蓦地锐利了起来,“守约,你到底有何事想瞒我?她也是为师的义女,你师母日日牵肠挂肚的惦记着她,你却跟我耍什么花枪!难不成她这一病竟大伤了元气?”
裴行俭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倒也不是这一病,医师道她的身子太过虚寒,子嗣上只怕会有些艰难。”
苏定方的脸色顿时一变,半晌才道,“天意果然弄人!我看大娘的性子虽烈,却是极明理的孩子,你的身世如此,比旁人更是不同,有些事情……你只是记得,莫要辜负了她。”
裴行俭的声音极为平静,“恩师放心,行俭决计不会辜负她。”
苏定方先是点了点头,只是看到裴行俭的脸色,不由有些狐疑起来,“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莫非还存着那个念头?”
见裴行俭只是沉默不语,他的声音不由严厉了几分,“守约,你莫忘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愿纳妾使婢原本算不得错,但此一时彼一时,子嗣是何等大事,你父兄英雄盖世,洛阳裴的血脉总不能因你而绝!若真是如此,你又让大娘如何自处?叫世人如何看她?身为女子,无子女傍身,你可想过日后她的情形?”
裴行俭神色依然沉静,“裴氏子弟众多,若是弟子命中无子,过继一个便是,如何会绝后?师父也知晓行俭曾发誓,今生今世,不会将任何人置于当年我们母子的境地,此誓不敢相违。至于非议,”他淡淡的一笑,“如今的西州,想来也无人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
他抬头看着苏定方,神色安然,目光却极为坚定,“不瞒恩师,前头那两日里,弟子心里曾千百次想过,只要她能安然无事,弟子此生别无所求。好容易她渐渐的好了,弟子感恩还来不及,又焉敢奢望太多?医师也说,她的身子若是调理得当,过些年说不得也会与常人无异。日后如何尚不可知,如今弟子只要她平安喜乐便好。此事还望恩师帮弟子瞒下。外间若有说法,弟子一力承担便是。”
苏定方一时不由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长出一口气,“你既然心意已决,为师也不必多说,我这便回去,你好好照顾大娘,军营的事务有我处置,不必惦念。”
裴行俭深深的行了一礼,“多谢恩师成全!”
苏定方苦笑着摇了摇头,两人从东屋出去,只见麴崇裕依然静静的坐在东边的下首位,低头喝着热浆,见苏定方出来,站起行了一礼,“苏将军可是这便要走,崇裕还有一事禀告。”
苏定方点头一笑,“不敢当,世子请说。”
裴行俭却回头看了并未关严的东屋门一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第73章 不知死活 落荒而逃
麴崇裕轻轻理了理衣领,神色郑重的抱手行了一礼,“苏将军既然统领三军,崇裕斗胆请教一声,不知今年西州要筹备多少军粮与民夫?转眼便要开春,西州也好多做些准备。”
苏定方摇头道,“苏某如今不过暂领三军,圣意如何尚未可知,此事我如何能知?”
麴崇裕忙欠了欠身,“是崇裕唐突了。”
苏定方略一沉吟,笑道,“去岁我也曾管了几日粮草,西州能出十二万石军粮、近万民夫车马,已是极为吃力,当今圣上最是仁和,麴世子也不必太过忧心。”
麴崇裕脸上露出了笑容,“多谢苏将军体谅。”
苏定方惦记着军营的事务,正待告辞离开,门帘外却传来一声,“米大郎求见。”苏定方不由笑了起来,连裴行俭脸上都露出了笑意,“快请!”
一阵分外有力的嚯嚯靴声中,米大郎挺着胸脯走进了堂屋,见了苏定方便立住脚步,抱手行礼,“小的参见将军!”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在堂屋里嗡嗡回响,麴崇裕忍不住皱了皱眉。
苏定方却笑道,“你倒养得不坏!放心,当日峡谷一战,我已替你报了一功。”
米大郎顿时满面放光,忙不迭的弯腰抱手,“多谢将军提拔!”
最近这段日子,他走路都像是飘在云端里。且不说熬了一个月终于能重见天日,出门才知晓,自己救了怛笃女子而打伤唐军的事迹在西州已是人尽皆知;至于当日他如何重伤昏死过去,又如何半夜被药铺的伙计们发现还有生机,如何为避灾祸索性假死一回,也被传得有鼻子有眼;连他打伤的唐军数目,几日之内也已从两个变成了一队!
因此,这几日里,他但凡一出门,便会被人围将起来,反复追问、感叹不休。上门探望、下帖子请他喝酒之人,更是络绎不绝,其中竟颇有一些以前见了他便冷嘲热讽,甚至目不斜视的富商差役之流,人人都道米大郎是西州城的一条好汉。这番待遇,他一生中当真连做梦都不曾梦见过——若真能还得了军功,他米大郎日后在西州城里还不得变成吐唾生钉的大人物?想到此处,米大郎的嘴角几乎没咧到耳根,肚子里那几句感恩之语流水般倒将出来,又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
苏定方只是摆手不迭,“这些好话日后慢慢也罢,这些日子军营中还有些事务处置,我也不多搅扰你们了。”
米大郎忙道,“将军可有用得着小的之处?小的如今身子骨早养好了,正能为将军效命。”
苏定方笑道,“如今好说,到了秋后,少不得有你的去处。”想了想又道,“你若有暇,也可来营中一回。”
米大郎本来已叹了口气,听到后一句立刻又两眼发亮,啪啪拍了两声胸脯,“将军放心,我回去吩咐家中一声,明日便去!”
苏定方笑着点头,这才告辞而去,屋里几人一直把他送出城门,目送他上马而去才罢。裴行俭倒是看了麴崇裕一眼,先开了口,“世子不知今日可还有暇?”
麴崇裕垂下了眼帘,“崇裕无事,但凭长史差遣。”
米大郎瞅了两人几眼,眉头不知不觉微微皱了起来,走上一步对裴行俭道,“长史,不知夫人今日可好些没有?”
他这几日里,原是每日里都要到裴宅一趟,问上几句才走,却难得有这般满脸肃容的时候。裴行俭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