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祇氏嘴角勾起了一点讥讽的笑意,目光在堂屋中众人脸上缓缓掠过,在另一边座位上含笑不语的张敏娘身上停了片刻,才款款的站了起来,“姊姊的好意,我一直都记得。姊姊说得对,若不是因为想着日后,今日我便不会来此,只是光我一人想着日后又有何用?你们这些姊妹,又有哪一个是真正想过日后了”
众人都是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若不是为了日后,她们又何必这样低声下气的赔不是,求谅解?
祇氏看着众人的脸色,嘴角的笑意更冷,“今**们请我过来,想说什么我也猜得到,无非是想告诉我,我若想后半生能有个依靠,还得跟大伙儿同心协力去哄住都督,哄得他如同从前一般,把这西州城的好事都给大伙儿,难事都留给自己,若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了,大伙儿便还如此次一般,把手一撒开,再在背后踹上一脚,看个笑话儿至于我么,我死也好,活也罢,又与大伙儿的荣华富贵有什么关系?”
“若这便是你们想的日后,你们当我傻也不打紧,你们当都督和世子也都是傻的么?从前都督容着你们,纵着你们,难道都是因为我?我又是什么了不起缺不得的人物?那是都督念着旧情,念着大伙儿这些年跟着麴氏吃了苦受了累,有心要补偿大伙儿。可这一次,是你们自己亲手把这份旧情打得粉碎,眼见势头不好了,转头便开始装没事人,还觉得人人都该把这事儿忘了才对,如今又说是什么为了日后打算好一个日后,我还真不知,世上有什么样的蠢物,被人背弃了一次还不够,要上赶子的忘了此事,日后好被人背弃第二回”
堂屋里顿时静得可怕,谁也料不到平日里最讲究风仪的祇氏,竟会当众直接说出这样的诛心之语,热辣辣便如迎面一掌扇在了各人的脸上,有的人脸色发白,有的人则是满脸涨红,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只有张敏娘深深的低下头,掩住了嘴角的一丝笑意。
半晌之后,还是祇氏的嫂子张夫人站了起来,脸上堆上了个笑容,“六娘莫动气,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昏聩没记性,才让六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六娘如何说我都是应当的。可适才这话却是有些差了,这一回大伙儿原是有些糊涂,只想着日子艰难,要在此事上翻个身才好,又想着都督便是筹不上粮,难道还能因此丢了官不成?不过是受几句责备罢了,总强过我们这般拆了东墙补西墙的过日子,这才一时蒙了心。但若说咱们便是要都督倒了好看笑话,咱们再是混账,又怎敢起这天打雷劈的心?”
她看了看祇氏依然冷淡的脸色,叹了口气,“夫人有句话说得对,这些年麴都督待大伙儿宽容亲厚,咱们的确有些轻狂了,一味好强,分不清远近亲疏。但吃了这次的教训,大伙儿是真的悔了。西州城又不是没有旁人做过都督,软的硬的不管事的,谁曾多看咱们这些高昌遗族一眼?也只有麴氏,跟大伙儿是几辈子的情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麴都督此次是立了大功,咱们如今说什么自然都是白搭,但若是日后麴家真有难处了,大伙儿若是坐视不管,便教咱们丢了这西州的根基,再也翻不得身如何?”
她的这番话,自然也是众人这些日子里议论过无数遍的,一时都纷纷附和,有人便道,“夫人便是不信我等的心肠,也总要相信我等不是那种过了今朝不想明日的人。难道大伙儿还真能盼着再来一个都督,好把咱们都轰出去?”
祇氏沉默片刻,突然点了点头,“阿嫂说的是,大唐的官员里,除了麴氏,谁会多看咱们这些人一眼?便算是多看了几眼,其实打的也不过是借刀杀人的主意罢了,真让他们如了意,咱们是什么下场还未可知”
此言一出,堂屋又是一静,张敏娘原本平静的脸色顿时为之一变,睫毛颤了几下,突然看见祇氏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脸色不由更白,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的乞求之意。
祇氏却不闪不避的看着她,声音越发清晰,“此次运粮之事,大伙儿心里都清楚,若不是兴昔亡可汗的骑兵来得快,世子与长史自不必说,张参军也罢,咱们的那些部曲也罢,只怕现在都已是身首异处的新鬼我听到此事便想,原来这世上真有报应,这自以为寻着了新靠山弃了旁人的人,转眼便发现自己也不过是枚弃子,是何等有趣敏娘,你说是不是?”
张敏娘忙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的垂下了头,“夫人明鉴,阿敏是张家的女儿,不管如今际遇如何,也不敢怨天尤人,都是自己命不好罢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言的凄凉,不少人心里都是一软,同为高门女子,这种不得已的情形,自然人人多少都经历过一二,小祇氏不由轻声道,“姊姊莫要生气了,敏娘,她也不容易。“祇氏目光依然落在张敏娘身上,微笑着点了点头,“你的确是不容易,只是我却不明白了,如今这情势下,你的堂兄处境如此艰难,你不想着如何弥补,却放出话来,说什么世子内书房里挂着的画像,模样不像阿史那氏,倒更像库狄夫人,又说世子是因为与库狄夫人合伙做了几桩生意,才容了长史在西州呼风唤雨,阿敏,你这是想做什么?”
堂屋里“嗡”的一声议论开来,这话她们自然也是听过的,却原来是……张敏娘脸上顿时变得一丝血色也无,抬头看着祇氏,嘴唇微颤,半晌才道,“夫人这是从何说起?”
祇氏笑吟吟的摇头,“我是何意你还不知?谁不知晓世子的性子,想来这西州城里,除了你,便只有库狄夫人、阿史那氏和镜娘进过那书房,见过那幅画,这话不是你传出来的,难道还是她们自己传出来的?”
张敏娘只是轻轻摇头,“我前些日子的确去过世子府,只是……夫人误会了,夫人请想,这话传出来,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祇氏轻轻的叹了口气,“以前的事,原是我们对不住你,耽误了你这些年,你心中有恨有怨都是应当,只是如今的西州城却是再也经不得这些风雨,若教世子以为是我们教唆着你做的这些事,便是我有心替大伙儿说话,只怕也回转不得如今你已是苏家妇,自有你的前程,又何必再对前事耿耿于怀,心有不甘?”
她看着张敏娘,目光里满是怜悯,“这次张参军也在粮队之中,马贼却是照来不误,大都护的亲兵又要临阵脱逃,参军不得已才下了那般的狠手……唉,可见你今后的日子,且有艰难之处,还是要步步谨慎,好自为之莫再打着别的主意了。”
张敏娘的脸上已是一片雪白,嘴唇上都没了血色。祇氏却不再看她,转身举起了手中的杯盏,向张氏微微一笑,“姊姊说得不错,再过十几日便是新年,咱们总不能因为以前的不顺,便不过以后的日子了,来日方长,我也祝诸位前事终不忘,来年多可期”
原本压抑的堂屋里,气氛顿时松了下来,张氏也笑道,“今年喝了这么些苦酒辣酒说不出滋味的闷酒,才终于喝到了这一杯美酒,教我们又如何能忘得掉”屋里的笑声、谢酒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张敏娘悄无声息的转身走了出去,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的闪开了道路,转开了目光,她走出堂屋,穿过庭院和门房,一路走到了外面,步子越走越快,直到那写着“苏府”两字的乌头门前,脚步才停了下来。
婢女娜娜早已追得气喘吁吁,忙道,“娘子何必与她们一般见识?待到苏公子回来,且有她们后悔莫及的时候”
张敏娘抬头看着“苏府”二字,不言不动,惨白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良久之后突然轻轻的点了点头,“正是,且有他们后悔莫及的时候”
…… …… ……
从龟兹往北,穿过天山山脉,便是昆陵都护府的辖区,正是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所率五咄陆部的牧马之地,大约是早已接到了发兵的命令,唐军一路所经的部落州县,倒也戒备严整。只是不知怎地,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率领的一万骑兵跋涉数百里,两日之前便已与唐军汇合,而坐拥地主之利的兴昔亡可汗却是迟迟未曾出现。
这一日午后,一封来自长安的敕书马上飞递传至唐军的中军大帐,没过多久,阿史那步真便面色沉凝的进了大帐,足足过了两三盏茶的功夫才告辞而去。
中军大帐中的油灯依然摇曳不定,案几之后的苏海政,脸色一片青白,牙关紧咬,整个人虽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怖。
奉命进帐的卢青岩一眼看到此番景象,心里便是一紧,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大都护相召,不知所为何事?”
苏海政停了片刻才开口,冷冷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干涩,“继往绝可汗适才来报,兴昔亡可汗这半年以来与吐蕃往来密切,近日所部兵马又甚有异动,恐怕要对大军不利”
卢青岩一怔,暗暗的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大都护多虑了,兴昔亡可汗效力我朝数十年,性子也不甚鲁莽,吐蕃如今虽然势大,到底不比我大唐天朝气象,说他与吐蕃暗通款曲、首鼠两端或有可能,说他会举兵谋反,对大军不利,以下官看来,断然不至于”
苏海政声音依然冰冷,“继往绝可汗所言确凿,不似虚言,兴昔亡若不是心怀异志,为何州府戒备森严,人却迟迟不至?”
卢青岩笑了起来,“大都护,旁人说兴昔亡反也罢了,这位继往绝可汗的话怎能信得?西疆之人谁不知晓,他与兴昔亡名为兄弟,实为死敌,昔日为争可汗之位,射杀了兴昔亡可汗数十位亲眷,两人是不共戴天之仇,因此圣上才会把突厥十姓一分为二,让他们分而治之,但凡遇到大军行动,也让两人分别带兵跟随,为的便是让他们互相牵制,才不至于惹出乱子来。这兴昔亡可汗要反的话语,从继往绝口中说出,如何信得?”
苏海政一言不发的看着卢青岩,锐利的目光中渐渐带上了几丝杀气,卢青岩只觉得背后一片冰凉,心里转了几转这才醒悟过来,脸色不由白了,“大都护,兴昔亡可汗虽是不识时务,暗怀异志,但他在西疆威望素著,如今罪状又是未彰,大都护便算要令他伏法,还是要款款图之,方才妥当。”
苏海政沉默片刻,冷笑起来,“罪状未彰?如今我等不过八千之众,加上继往绝可汗的骑兵,也不足两万,在昆陵境内,兴昔亡若是登高一呼,便会有数万骑兵来攻,难不成要等他大军杀到,才能动手?只怕那时,咱们已不过是一盘鱼肉”
他看了看案几上的敕书,声音更是沉了下来,“今日圣上敕书已到,说是东边用兵正紧,西疆若有宵小作乱,当以安抚为主,不可再妄动刀兵,便是不得已而用兵,也当以胡制胡,爱惜民力,不可令边民生怨……”
“还有,今日斥候有密报,龟兹叛兵已是望风而逃,两城均已是空城,依你看来,我这弦上之箭,难不成只能对准自己的咽喉?”
卢青岩怔在那里,脸色渐渐变得和苏海政一样青白:圣上那边显然是收到了麴智湛的奏章,因此才警告苏海政,不许轻易用兵,即便用兵,也不可再如此征粮,若无刀兵之举、军粮之事,那麴氏父子和裴行俭,又如何动得?这也罢了,可那些龟兹叛兵居然不等大军开到,便望风而逃,此役已是无敌可战,那六百亲兵之死又如何抹得过去?
大帐里的沉默越来越沉重,渐渐变得让人窒息,苏海政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传我的命令,圣上有敕书入营,兴昔亡可汗与昆陵都护府诸位酋长忠心报国,屡立战功,特令本总管带布帛两万端赐予诸位,请他们后日一早,来营门领赏”
卢青岩身子一震,有些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苏海政,对上那双冷如冰雪的眼睛,终于只是躬身行了一礼,“大都护英明,下官遵命”
苏海政脸色依然一片肃然,语气却温和了下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如今昆陵之事,有继往绝可汗进言在先,本总管不过是为了数千唐军安危而自保,此战只要速战速决,令五咄陆部无力相抗,便能一举定之,永绝后患。倒是卢兄你,我这里还有一事拜托,此事成败与否,才真正关系着我等究竟是抄家灭门,还是安享富贵”
第112章 风云突变 剑拔弩张
过了腊月二十,西州城里年节的气氛便一日比一日浓郁起来。虽然因大军北征,商贾、护卫们依然在为押运军粮而奔走,不少丁男也随军服役,城中人口比往年少了好些,但到了祭灶这一日,依然是处处张灯结彩,家家杀猪宰羊,换了新装的孩子们四下乱跑,西州各坊的高墙深巷之间,欢声笑语回荡不绝。
曲水坊的裴宅里更是热闹非凡,早间刚祭过灶,云伊便跑了过来,兴兴头头的要看琉璃画的灶神,看了半日,却叹了口气,“这张画得也不像玉郎,什么时候姊姊再画一张像玉郎的灶神像吧”
琉璃不由大奇,“画成那样做甚?难不成你想在自家灶台上贴一张那样的灶神?”
云伊满脸认真的摇头,“我是想挂在书房里,不然那面墙上只有一张画像,似乎孤单了些。原先姊姊画的那张灶神我虽是好好的收着的,可当日没有装裱过,如今早已旧了。”
琉璃想了想在麴崇裕那间雪洞般的书房内,在那张五尺多高的工笔仕女图旁边再贴上一张小灶神图的情形,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下定决心以后每张灶神图都要画成时下最流行的大饼美人脸,永绝后患两人说了几句闲话,云伊便自告奋勇去灶房准备午间的小宴,没多久,厨娘的笑声便满院子都能听见。琉璃笑着摇头,自去准备其他酒水果品,午间麴崇裕和裴行俭都会从府衙过来,自是要多备些下酒之物。谁知不到午时,小婢女又笑着跑了进来,“风娘子来啦。”
琉璃大喜过望,快步便往外走,刚刚走到院门口,便见风飘飘笑语盈盈的走了进来,云伊也从灶房里蹿了出来,扎着两只油手,围着风飘飘转了好几圈,“风姊姊真是越发丰润了,怎么拖到今日才过来?”
风飘飘嫁人生子之后的确丰润了许多,看去倒是多了些安逸富贵之气,闻言对云伊笑道,“今年的事务原是多了些,又听说今**下厨,才特意过来叨扰一顿”
云伊哈哈大笑,“你又哄我从高昌到这里足足有百来里路,你也是一早祭过灶便往这边赶了吧?”
琉璃也笑道,“可见飘飘是个有口福的,云伊一年里难得下几次厨,今日便赶上了。”
风飘飘笑嘻嘻的与琉璃见了礼,又仔细端详了琉璃一眼,“大娘今年气色倒还好,怎么出来也不多穿一些?”待进了屋,又对琉璃和云伊道,“柳娘子让我代她问你们好,说是很想你们,让你们年节里有好东西都要记得给她留一份,不然休想得她的节礼。”
琉璃和云伊都笑了起来,云伊一面净了手,一面便忍不住嘟囔,“也不知柳姊姊何时能过来,这都两年多没见过她了。”
风飘飘笑道,“世子今日还跟我说,待战事平定,我便可把柳娘子送到西州来,想来也不过是一两个月的事,你急什么?”
几个人说说笑笑,又把风飘飘带来的节礼看了一遍,眼见日近中天,才到外院布置案几,琉璃又打发了一个小厮去府衙知会一声。谁知不到半盏茶功夫,门外却传来了那小厮已经全然变调的声音,“不好了出事了”
琉璃唬了一跳,忙挑帘出门,只见那小厮连滚带爬的进了院子,脸上一片雪白,“娘子,都督府,都督府被兵卒包围起来了,好些兵,都不是咱们西州的……”
风飘飘和云伊闻声也赶了出来,听到这句,脸色都是一变。云伊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玉郎怎么样了?姊夫怎么样了?你可看见他们没有?”
小厮摇头,“都督府的大门和外墙如今都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那几百号穿盔甲拿大刀的兵卒看上去都如凶神恶煞一般,说是什么边军奉命清查叛党余孽,违抗者杀无赦,小的不敢近前,便赶紧回来报信了。”
云伊跳起来便要冲出去,琉璃忙喝住了她,“你等等”
云伊回头急道,“姊姊……”
琉璃定了定神,沉声道,“咱们一起过去”大唐边军包围都督府,一定是苏海政那边出了事,此人心狠手辣,什么下作招数都使得出来。只是此时到底出了何事?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她一面脑中飞转,一面扯上披风便往外走。
几个人刚刚走出院门,却见一队兵卒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当头便截住了她们,带头的乃是一名二十出头的军官,冷冷的喝道,“奉大都护命清查叛贼同党,相关人等一律不许胡乱走动、串通消息,违者杀无赦”
云伊原已满心焦急,听了这话更是怒上心头,“谁是叛贼的相关人等?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还不给我滚开”
这名军官勃然大怒,拔刀出鞘喝道,“某乃奉大都护之命前来办差,你竟敢出言不逊,是要反了么?”
此时曲水坊里的左邻右舍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