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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的脸色彻底的缓和了下来,看着裴行俭的目光里不由自主多了几分激赏,他果然没有看错人,裴守约虽然一时大意中了舅父的圈套,但立刻就能想到弥补反击的法子,而且毫无私心,处处都是为自己着想,为朝廷着想……“只是,太委屈守约你了”
裴行俭微微欠身,“为君分忧,乃臣子本分,况且边境战场,正是健儿建功立业之所,臣不敢辜负圣恩,亦不敢辜负恩师的教导,请圣上成全”
高宗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大唐臣民若个个能如你裴卿,则朕还有何忧何惧?”
听着高宗的声音渐渐变得温和愉快,从当前朝政一路谈到了西疆战事与布防。门帘外的王伏胜不由松了口气,心里暗暗赞了一声,裴明府这般心胸之人实在少有,任谁遭到陷害,不是急着推脱,求着宽恕的?他竟能真心为朝廷和陛下着想,自求远黜难道这便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只是这样一来,库狄画师在万年宫救了自己,救了陛下也救了她的一番大恩,自己却不知何时才能还得上了……
远远传来了更鼓的声音,竟是已到了四更。夜风里的寒意越发重了,阿豆已忍不住缩着脖子轻轻的跺着脚,王伏胜看了他一眼,正想开口,就听见帘内传来了高宗略带叹息的声音,“今日我便会下旨,你三日之内便须离开长安,你且放心,待你在西疆立功,朕必召你回京都,让你替朕掌选天下人才”大约是话说得有些多了,他的声音里微微有些嘶哑。
裴行俭声音却依旧清朗温润,“多谢陛下,臣这便拜别陛下,愿陛下龙体康安,福寿万年。”
屋里传来来一阵衣襟响动的轻微声音,王伏胜和阿豆相视一眼,都站直了身子,却听高宗突然笑道,“且慢,我差点忘了一事。说来今日这番变故全是因你有相人之能而起,你也曾跟朕评点过不少才俊,却不知依你所见,武昭仪的面相如何?”。。。
第146章 有所不为 百般刁难
咸池殿的西殿里,隐隐飘荡着一股宁神的淡淡香气,每个人走路时都小心的放轻了手脚。王伏胜站在门口,只举得脑袋正在一点一点的变得沉重,正想暗暗掐自己一把,面前的帘子一动,一条浅黄色的素面长裙停在了他的面前。
王伏胜忙行了个礼,低声笑道,“昭仪辛苦,陛下已经睡了?”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王伏胜一眼,转身向西殿寝宫后的暖阁走去。王伏胜微微弯着腰跟了上去,心里却多少有些打鼓。
西殿的这间暖阁如今早已被布置成了书房,平日只有武昭仪会用。与东殿里布置精致的那间书房不同,这间屋子里只有几个简单的柳木书橱,又设了案几等物。案几不远处的六曲屏风后,隐隐还能看见一张大床。
武则天在案几旁边的月牙凳上坐了下来,又挥手让玉柳等人退到了门外,这才微笑着看向王伏胜,“阿胜也是熬了一夜吧?又跟着上了早朝,如今看着脸色都有些白了。原该让你早些歇下的,只是昨夜圣上走得那般恼怒,回来时心情似乎还有不悦,到底是出了何事?我不好扰了陛下歇息,只能来问问你,裴明府是否还好?圣上可是问清了事情缘由?”
王伏胜忙道,“启禀昭仪,圣上已是问清了事情的缘由,裴明府的确不曾说过那般大逆不道的话,他原是入了太尉和褚相做的局,如今却是有口难辩了。”
武则天顿时松了口气,“我便说裴守约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这便是了只是我怎么隐隐听了一句,说是早朝上依旧下了贬他的旨意?难不成我是听错了?”
王伏胜回道,“昭仪有所不知,这是裴明府自求贬黜的,说是不能陷圣上于两难之地。”他口齿原本伶俐,三言两语,便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武则天轻轻点头,半晌叹道,“裴守约果然是个懂进退的,竟有这般的心胸与眼光,陛下真是不曾看错人。只是这样一来,他去西州也就罢了,我倒是真有些担心库狄画师,她身子单薄,也不知吃不吃得了这份苦。”
王伏胜一怔,忍不住也叹了口气。
武则天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笑道,“陛下就这样让裴守约去西州了?”
王伏胜忙笑道,“哪里,自然还留他说了些话,问了他对西州事务的许多看法,小的也不大懂,只是听着裴明府回话的语气似乎都颇为把稳。然后圣上便让他接旨三日内离都,又道日后必让他回来掌权人才铨选。”
武则天漫不经心的道,“之后呢?”
王伏胜一颗心顿时急跳起来,默然了一息的时间,还是抬头笑道,“之后小的便给裴明府备马去了,回来时才见他出了书房,想是磕头谢恩了一番。”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真是难为裴守约了。”又看着王伏胜笑道,“也难为你这般辛苦了一夜,快去歇息吧,待圣上醒来,我再着人去唤你。”
大约是出了一层薄汗,王伏胜只觉得背上不知怎么的有些发寒,一颗心依旧有些乱跳,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笑着谢了恩,弓腰退了出去,刚一出门,被门外的过堂风一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站在门口略呆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低着头,匆匆的走了出去。
玉柳神色漠然的看着王伏胜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才掀帘走进了书房。武则天依然坐在月牙凳上,只是脸上的笑容早已彻底消失,见玉柳进来,淡淡的问道,“他已经走了?”
玉柳点了点头,“王内侍在门口站了片刻便转身走了。”
武则天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奇异的笑容,“原来世上当真有人心难测这回事,枉我平日那般待他……”
玉柳轻声道,“依昭仪所见,该如何处置他才是?”
武则天沉吟片刻,笑了起来,“他既然这么有情有义,咱们自然得帮他升到更高更要紧的位置上去才是,太子那边不就缺了个管事大太监么?有他帮忙看着太子,圣上不也更放心些?圣上身边,还是留着阿豆这样笨笨的人便好,起码不会帮着一个外臣来瞒我”
玉柳轻轻点头,阿豆的确是个老实的,若不是今日圣上在书房歇息片刻便直接去早朝,打发了他来报信,昭仪却要上哪里去知道那位裴明府竟然对圣上说了那样一番话?听阿豆说,圣上当时大发雷霆,可之后回了这边对昭仪竟是一字也未提……眼见武则天又出了一会儿神,站起来转过屏风坐在了大床上,玉柳忙默然退了出去,心里一阵酸楚。
檀香木的大床之上,已经略显陈暗的小小枕头和被子依然摆放得整整齐齐,武则天低头凝视了良久,轻轻的一笑。裴行俭说她面相贵不可言,然而刚强太过,可以做天下任何人的妻子,却不适合为帝王之妻,真是可笑,自己这般苦心经营、帮圣上拿回他应有权柄的人不适合做皇后,难道那个恨不得跟长孙太尉一个鼻孔出气的王氏才适合?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居心不过,也许有一句他说得对,“与子女缘薄”,所以她要留着这张床提醒自己,她到底失去过什么……
轻轻摸了摸那个小枕头,武则天站了起来,转身向书房外走去,步履轻缓,背脊却越发的沉凝挺拔。
“去请老夫人过来一趟。”
…… …… ……
“啪”的一声脆响,盛满热水的六棱堆花越瓷杯在地砖上摔得粉碎,水花高高的溅起,洒上了临海大长公主的镂金紫罗裙。
侍女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也不顾满地的碎瓷,扑通跪了下来,“婢子该死”
临海大长公主厉声道,“你没听错?”
侍女忙道,“婢子听得清清楚楚,今日早朝时圣上下旨,长安令裴行俭因私议禁中被贬为西州长史,府里派去盯着裴行俭的人亲眼看见他在宫外谢了恩,便去长安县衙交印了。”
临海大长公主怔了半晌,笑了起来,“好好这才真是自作孽”又看了侍女一眼,微笑道,“这般的好消息也不是日日都能听到的。你起来罢,去外面领两匹花罗,再吩咐他们细细的打听,到底是出了何事。”
侍女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退了出去,连鲜血从被划破的膝盖浸了出来都毫无感觉。
大长公主慢慢的坐了下来,轻轻念道,“西州,西州。”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转头吩咐崔宛娘,“你赶紧去裴府一趟,请,库狄氏过来议事。”仿佛得意于那个说得重重的“请”字,自己先笑了起来。
崔宛娘正在发怔,闻言忙应了声是,匆匆的走了出去。大“病”初愈的卢九娘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大长公主一眼瞥见,笑道,“你想问什么?”
卢九娘忙道,“这贬黜的官员均是两三日之内便需离开长安,如今裴守约家定然是人仰马翻,那库狄氏怎么能抽身过来?”
大长公主嫣然微笑,“她自然能抽身过来,莫忘了,咱们还有二十二万贯钱没有给她她难不成想从西州回来时再拿?”
卢九娘恍然大悟,笑道,“正是,有了这笔钱,他们去哪里都做得一个富家翁了,那些中眷裴的人,总不能追到西州去要钱想来这库狄氏也不敢说什么不能赊欠,不能用金银器抵用了吧?只怕巴不得咱们用金来交割,不然这二十二万贯,他们得用多少马车去运?”
大长公主哈哈大笑起来,“谁说我要给她二十二万贯?”
卢九娘一愣,想了想才试探的问道,“咱们是不是该拖上一拖?他们横竖三日内要走的,如此一来,还是咱们的人掌着那些庄子店铺,买与不买又有何不同?只是,这官员贬黜,也有家眷晚走几日,甚或是留在长安的,不知这库狄氏……”
大长公主冷笑了一声,“她走不走与我何干?那庄子店铺我是买定了,但二十万贯?哼我连零头都不会给她,谅她也不敢不卖”
卢九娘讶然看着大长公主,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大长公主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你须知,中眷裴那些人虽然日日盯着裴守约不放,但裴守约这一贬,他们这一支便再无人能撑得起局面,这几日他们只怕连那边的门都不敢登,更别说有胆子与咱们争东西”
卢九娘点了点头,又迟疑道,“库狄氏那边不是说还颇认识几个官眷?”
临海大长公主“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你难道没生耳朵么?裴行俭是因‘私议禁中’被圣上亲自下旨贬黜,如今这局势,他还能因议论谁被这般发落?自然是那个武昭仪既然如此,如今那边又有谁还肯再看她一眼?”
“长安人何等有眼色,这裴行俭原先靠着圣上和昭仪升了官,如今却昏头到得罪了自己的两个靠山,这种人谁还肯伸手去沾?库狄氏跟去也罢,不跟去也罢,如今的处境,只怕比罪妇也好不了多少。我肯赏他们点钱,是恩典,他们若敢不卖,咱们那些掌柜、庄头当真都是吃素的么?那柳刺史是如何被越贬越远的?到时随便找个事,安个罪名在他们头上,他们就等着流放岭南好了”
她脸上的笑容越发讥诮,“以那库狄氏的姿色,若是进了掖庭,却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方咱们大唐的教坊里,这种罪妇又不是不曾有过”
卢九娘不由倏然而惊,一句“若是如此,那家产不也要被朝廷籍没”到底没敢说出来。
大长公主显然心情甚好,转头便让人传了一部乐伎到上院来演奏,又兴兴头头在台阶上设了案几坐席等物,直接坐在了外面。果然只过了半个多时辰,侍女便来报,郑宛娘带着库狄氏过来了。
大长公主懒懒的挥了挥手,“让她们上来吧。”转头便又倚在凭几之上,悠然自得的接着听曲,根本没往院门再多看一眼。
倒是卢九娘抬眼往外看了好几眼,只见跟着郑宛娘身后走进院门的库狄氏神情还算镇定,脸色却明显有些苍白,进来看了院中这架势,便静静的站在了那里。她身后的两个婢女,看着院子里的女伎,紧紧的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脸色便越发难看起来。倒是前面的库狄氏居然没过多久便听得入神,手指轻动,竟是跟着曲子打起了拍子。卢九娘忙又悄悄看了大长公主一眼,只见她的脸色慢慢又绷了起来,忍不住有些想笑,赶紧拼命忍住了。
好容易一曲终了,大长公主这才仿佛回过神来,看向了琉璃,惊讶的挑起了眉头,“大娘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没人提醒我一声,这些没眼色的贱婢,今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领客的两个婢女吓得立时扑倒在地,满口求饶,琉璃走上一步笑道,“大长公主请息怒,适才这一曲清商的确宜人,不但您沉醉其中,我等也有些乐而忘忧,幸而这两个婢子未曾打扰,才让琉璃听完了这一曲,倒是让琉璃沾您的光了。”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大舒服,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冷哼一声,“你们下去吧,下回若还是如此不知死活,定要教你们知道何为后悔”
琉璃微笑不语,看着两个小婢女战战兢兢的下去了,才笑道,“大长公主威仪人所皆知,又有谁敢不知死活?”
大长公主看着她的笑脸,心里不舒服的感觉更深了一些,索性叹了口气,“大娘,今日让你过来,是我听说了一事,有些难以置信,特意找你来问上一问。”
琉璃笑容微敛,淡然道,“朝廷之事,原非琉璃所能得知,不过三日之内,守约的确会离开长安去西州为官。”
大长公主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那西州也是能去得的?听说那边夏日酷暑难耐,冬日呵气成冰,民风野蛮,茹毛饮血也是寻常,蛮夷又是日日来犯,竟是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简直不是人住之处因此我朝便是贬黜官员,也从不曾派往那种严酷之地,守约这般谨慎之人,怎么会惹得圣上如此大怒,竟将他……唉真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她冷眼一瞟,只见琉璃身后的两个婢女中有一个脸都白了,琉璃也是默然无语,心头这才舒服了一些。笑道,“不说这些了,按理守约这几日便要离开长安,大娘你可是随他去?”
琉璃点了点头,“自然是。”
大长公主倒是当真微微吃了一惊,想了想叹了口气,“这却是不巧得紧了,我这边钱帛都没有备好……”
琉璃抬眼看向了她,“不知还差多少?”
大长公主懒懒的道,“因你说不急,我也没催,适才一问方知,这边竟是连零头都还未备齐。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第147章 刚则易碎 兴师问罪
琉璃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脸色纹丝不变,“我也想过了,你们这一路西去的,谁知要几年才能归来?产业不转手自然是不成的,可钱帛多了,只怕还要招来祸端,我这里倒是收拾出了两三箱金银器皿,大概也差不多有个万来贯钱,你们先拿着,下剩的待你们从西州回来再补上,你看如何?”
她看着琉璃,笑得温柔之极,“我这也是替守约着想,他如今怎么也是待罪之身,真是身怀巨款,说不得还会招到莫测的祸事,你说是也不是?”
琉璃点了点头,脸上突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如此也好。”
临海大长公主瞟了她一眼,“此话何意?”
琉璃笑道,“大长公主说得是,咱们如今是待罪之身,二十万贯固然招祸,难不成万贯便不招祸了?既然大长公主这边钱帛还未备好,便不劳烦您再备,说来这钱帛我与守约原是约定好要交给族人的,既然如此,我们离开长安前便把田产店铺都交到族里保管便是。”
大长公主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冷冷的盯着琉璃,“你是要反悔么?”
琉璃惊讶的看着她,“不是公主自己说钱帛未备好么?”
大长公主慢慢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冷笑,“既然你已应了将那些庄子店铺转给咱们河东府,便断无反悔的道理,我倒是想是如数给,守约自己犯下这般大错又怨得了谁?先给这些金器,原是见你们路上不便带那些钱帛,体谅你们一二而已须知财帛红颜都是祸水,你若是计较这些身外之物,当真惹出什么祸端来,届时只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琉璃垂下了眼帘,半响无语。大长公主叹了口气,语气又变得懒懒的,“你也莫太过担忧,我虽然只是个不管事的,好歹也占着大长公主的名分,守约既是我看着长大的,少不得也要帮他一二,总不能教你们在那种荒蛮之地,想落叶归根都不得,只是你们自己,也要懂得进退才好。须知这长安城里,不知多少人就爱看人雪上加霜,偏偏这世道上最易遇上的事,又正是雪上加霜……”
琉璃蓦然抬起头来,声音变得有些生硬,“大长公主的意思,琉璃明白了,大长公主这般处置,原是为我们好。只有一样,我曾应过族中的婶婶们,这产业转手之时,会请她们到场,我是分文不取的。大长公主若能应了这一条,余者都无关紧要。”
临海大长公主略带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难不成她说的“分文不取”竟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