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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爷闻言;有些茫然;叹气道:“好孩子;少年失母;苦了你;幸好还有胞兄护着。你外祖生前与我家太爷是生死之交;你到了这里也莫要外道。”
沈瑞晓得他误会;以为自己上面的兄长也是孙氏所出;可不好解释。毕竟沈瑾已经记名;从宗法上说;确实算是沈瑞胞兄。
沈珏自打晓得徐氏选中的嗣子人选可能是沈瑞;就不再张罗走;有心要帮沈瑞促成此事;借此离了四房。
眼见二老爷误会;沈珏便凑过来;“小声”道:“要是瑞二哥真有同胞兄长;源大婶子就不会走的不安心;生怕瑞二哥碍了旁人的眼;不仅将庶长子记在名下;连嫁妆也没敢都留给瑞二哥;生生地分了一半出去……饶是如此;有个打小养在老安人跟前;伶俐懂事、十四岁就中了廪生的长兄比着;瑞二哥笨口拙舌、又不会讨好人;自然不如旁人讨喜;打骂冻饿都是轻的;若非族亲长辈看顾;怕是早就没了……”
沈瑞的下巴顶到胸口上;脸上只觉得发烫。
之前只觉得四房母子是白眼狼、狠心肠;并未想过自己如何如何;可这话从旁人嘴里出来;自己这身份俨然就是地里的“小白菜”啊。
且不说二老爷听了这几句如何脑补;沈珠在旁;直觉得牙根恨得直痒痒。
沈瑞还没上前卖乖;沈珏就忙乎开了;这是要“示人以弱”;激起二老爷怜悯心?
打骂冻饿?
当年是闹了那么一出不假;可过后骗卖孙氏嫁妆产业事情出来;四房老安人与沈举人不还是闹得灰头土脸。沈瑞在外头自在三年;得状元族兄亲近教导;才回家带了大半月就又被徐氏带出来;能受什么委屈?
从沈珏嘴里出来;倒像是被磋磨了几年似的。
二老爷失子;对着这样一个失母之子;如何能不心生怜惜?
偏生沈珠不能插嘴去解释;否则要是沈珏念叨起三年前孙氏嫁妆被骗卖之事;那三房与九房也是一身腥。
沈珠望向二老爷;二老爷面上果然转为沉重;脸上说不出是痛是悔。
不用人细说;就沈珏方才那几句;已经能让人想到许多。
孙氏若在世已经四十几岁;可儿子才十岁出头;成亲十余年无子;对于一个娘家人都没了的女子来说;rì子得何其艰难。后来虽有了儿子;却也等不到儿子长大就不行。如斯安排;全是为了保全骨肉。但凡有娘家人可以托付;也不会让嫡子受如此磋磨委屈。
二老爷想起当年三太爷写休书后自己要去求孙太爷;被大哥拦住的情景。
大老爷曾问他:“二弟;你可想明白了?孙伯父是因后继无人;方将敏娘托付我家……你这样一去;可是为难孙伯父;陷父不义……”
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他当时心里是认可了母亲的话;觉得孙家将女儿送进沈家是“挟恩求报”;也担心以后自己会有这样一门不体面的妻族而被人嘲笑;才默许了母亲给自己另定亲事。
即便孙敏十来岁就被送到沈家;有出身相府的徐氏亲自教导;言行并无失当之处;可是一想到她的出身以及会带了的万贯家财;年轻气盛的二老爷都觉得心里跟扎刺一般。甚至他能都想象的到;待成亲后别人会如何指指点点;笑话他因贪图妻子嫁妆娶了商户女。
他是这样回答大老爷的:“孙伯父既同父亲亲如兄弟;定不会愿意因孙家缘故;闹得咱们家阖家不安……”
他是那般厚颜无耻;将家中纷乱的缘由;推到孙家父女头上。
他又跪在孙太爷跟前;说了一番诛心之言:“并非家母背信弃义;实是慈母心肠。因小侄心仪表妹;方行此事;并非有意违逆父亲…对不起孙伯父与孙家妹妹之处;小侄一力承担。还请孙伯父念在家母为父亲生养了大哥与我;又抚养三弟与三妹;并未有失妇德之处;勿要让家母大归;让我兄弟等人失母……”
孙太爷当时直直地看了他半响;问道:“敏娘已经进你们家五年;你不知婚约之事么?”
二老爷不屑扯谎;依是理直气壮道:“小侄与表妹志趣相投;情难自禁;还请孙伯父成全。”
他选择了十三岁的小表妹;放弃了许婚五年的孙敏娘;当时当地没有半点愧疚。
他一个少年举人;本就当匹配仕宦之女;举案齐眉;娶了商户女做妻子;难道要坐在一起打算盘;算计铜子多少么?
在他看来;即便自己放弃这门婚约;以孙家的万贯家财;孙敏也不愁嫁。自己老父又视孙敏如亲女一般;以后自然会照拂;根本没有必要非要娶进家来。
婚姻大事;还是门当户对的好。何必明晓得母亲不喜;还强作亲事;闹得大家都不痛快。
孙太爷听了这一句;就去了沈家;退了这门亲事;带走了孙敏;“成全”了他。
他心中来不及窃喜;就被三太爷打了一个耳光。
“不孝不义”;父亲只骂了他这一句;而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
他满心委屈;去跟大老爷诉苦。
大老爷提了一件事;他才晓得两家的婚约可以追溯到更早。
原来他三岁时;孙太爷就曾在京城小住过;三太爷打算将他送给孙太爷做儿子;孙太爷因沈家子嗣来的艰难;三太爷当时也只有两个儿子;又怕在出身上委屈二老爷;便说要他以后做半子。
二老爷闻言很是傻眼;晓得父亲将亲生子都能舍出去;便知他多感念孙太爷早年恩情;自己退亲之事真的激怒父亲了。
他不敢再觉得委屈;一心读书;想要早点成才让父亲重新再看重自己。不想yù速则不达;临下场前一场风寒;使得他耽搁了chūn闱。
他正失落;三太爷那边已经吩咐开始为他张罗亲事。
他当时还以为父亲是心疼自己;为了开解自己;方让自己早些成亲;弥补不能应试的失落。毕竟乔表妹当时才十四岁;还不到及笄之年;本当再等一年再提嫁娶之期。
他娶得心仪的妻子;成亲次rì美滋滋地去叩谢双亲时;三太爷却在祠堂里见的他们夫妇。
待吃了媳妇茶;三太爷便立时叫管家送来账册;立时分了家。
他被这惊雷炸的稀里糊涂中;就连同小妻子一道被“树大分枝”分了出来。
三太爷甚至连儿媳妇“三朝回门”都不等;可见他心中不仅埋怨妻儿;连带乔家也怨上。
若是三老太太给儿子定的是旁人家的姑娘;三太爷许是不会迁怒;可乔家是沈家姻亲;三老太太与乔太太又是同胞姊妹。要说乔家不知晓二老爷身上本有婚约;那才是扯谎。
三太爷并未去指责乔家如何如何;可也没有与乔家会亲家的意思。
二老爷当年不过十七岁;带着十四岁的小妻子;被管事们送到城西南的一处三进宅院。
三太爷看来是真厌了这个儿子;沈家在京城正东偏北方向;二老爷的新宅就卖在城西南角。
二老爷当年愤愤中带了羞恼;不肯求饶;一心要在功名上有建树;下一科与大老爷同科下场;会试为亚元;殿试为二甲传胪;比大老爷名次都高。
二老爷骄傲地回老宅;希望能得到三老爷一句夸赞;也希望三太爷能看在他出息的份上原谅他;让他们搬回来。
三太爷只道:“做官就是做人;你不会做人;也做不好官;不过翰林院又添一酸儒亦是天下之幸;使你不得负君负民”
二老爷正是chūn风得意之时;只觉得一盆冰水迎面泼过来;心都寒颤颤。
他当时不服气;只觉得自己未必比大哥差;一心惦记封阁拜相;可二十几年过去;他正如三太爷所说;依旧混迹在翰林院;不曾做过掌印官。
又过了几年;孙太爷在南边故去;孙家管事尊主人遗嘱扶灵北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接风洗尘(七)
孙家在京有旧宅;可孙太爷是暴毙;属于“外丧鬼”;不能在家里发丧;只能在寺庙治丧;好为亡人祈福。
孙敏早已远嫁江南;孙家没有第二个能主事人;后事全部由三太爷料理。
大老爷、大太太为孝子孝妇;年幼的三老爷与三娘亦是戴子侄孝;孙太爷的灵柩在柏林寺停灵治丧整整七七四十九rì。
三老太太yù前往祭拜;被三太爷喝骂回去;二老爷听闻;与妻子换了素服;前往吊祭;也被三太爷撵回来。
待到孙太爷下葬;三太爷jīng气神也差不多。一场风寒下来;就卧床不起;渐渐不支。
二老爷是真的悔了。
他没想到三太爷会怨他这么多年;没想到三太爷一直都不肯原谅他;没想到孙太爷离开京城后竟然真的“不得善终”;引得三太爷这般愧疚。
在三太爷床榻前;二老爷哭的似的孩子;祈求父亲原谅自己年少时的轻狂与轻率;发誓一定会供奉孙太爷香火;照拂已出阁的孙氏;不让孙太爷走的不安心;绝对不辜负孙家对沈家恩情。
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孙家老父弱女;父已丧、女已嫁。
三太爷直直地看着次子半盏茶功夫;一个字也没有说;反而对旁边侍立的大老爷交代道:“子不类父。永不许他去祭拜你伯父;永不许他去扰敏娘不安生”说罢;便闭上眼睛。
这是三太爷在世的最后一句话;没有原谅发妻;也没有叮嘱长子如何;也没有不放心幼子幼女;而是留下了四个字点评次子;留下了两个“永不许”。
逝者已矣;二老爷却是在悔恨中留下永恒遗憾。
直到沈珞出生;沈家终于有了第三代;二老爷心中方告诉自己;“子不类父”但“孙可肖祖”。自己这辈子让父亲失望了;一定要好生教导儿子;让他成为三太爷喜欢的那种子孙。
几十年的情景;恍如梦幻。
二老爷闭上眼;要是当年……若是当年自己没有做出那样选择;会是什么情景?
孙太爷不会离京南下;不会暴毙而亡;父亲也不会因愧疚郁郁而终;母亲也不会跟着去了……孙敏……孙敏会成为像大嫂那样贤妇……自己没有珞哥;却会有像瑞哥一样的孩子。
为什么自己当年会那样愚蠢?真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他算是什么?怪不得父亲会对他失望。
他为自己找了种种理由;却不能掩饰他的“不孝不义”。
如今落得老来丧子的下场;是不是老天爷予他“背信弃义”的报应?
二老爷慢慢张开眼睛;肩膀一下子耷拉下来。
即便在接下来请安见礼中;他神sè依旧和蔼;口气依旧亲切;可众人都看出他的虚弱。
二太太始终没有露面;沈全年纪最长;少不大问一句道:“二伯;二伯娘那里;我们是不是也当见礼?”
二老爷摇头道:“你们二伯娘jīng神不好;过些rì子再见;反正往后rì子还长。倒是你们大妹妹;该出来见见族兄们。”说罢;便吩咐旁边侍婢道:“去叫大姐过来。”
那侍婢应声下去;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带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
这小娘子一身素服;眉眼极jīng致;头上梳着双鬟;倒是个落落大方模样。
众人便知晓;这是二老爷庶女。
虽是庶出;这大姐却也是独女;倒是不能当成寻常庶出看。
二老爷便对众人道:“这就是你们大妹妹玉姐;今年十一;比侄儿们都小些。”又对沈玉姐道:“来给你诸位族兄见礼。”
大家互相见过;二老爷面上早已劳乏不堪。
沈全便带了大家起身;与二老爷作别;又随吴妈妈回到内院上房。
这边席面已经摆好;分了两桌;三太太与大太太一桌;沈家诸子与大老爷、三老爷一桌。因是家宴;众子又是没成家的小辈;便也没有设屏风。
沈家众子这桌;大老爷居上位;左手是三老爷;右手是沈全、沈珠等人序齿排列;最后是沈珏。
饭菜倒是jīng致;煎煮烹炸一应俱全;一半淮扬菜;一半是北方风味特sè菜。却没有上酒;到底是在沈珞丧中。
不管诸子之前心中作何想;从二老爷那里回来后;情绪都有些低沉。
除了沈瑞之外;其他六人;不约而同地想家了。
儿女对父母来说是身下掉下的骨肉;父母对于孩子来说也是顶天立地的倚靠。
出远门的兴奋;随着千里跋涉已经淡去;对于京城的好奇与渴望;在进入京城后也弱了许多;剩下的就是想家。
大老爷与三老爷都不是话多的人;大家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这顿“接风宴”吃的有些沉闷。
因大家是远道而来;旅途劳乏;用完晚饭;大老爷与徐氏便打发人送他们回去。
待梳洗完毕;沈瑞躺在床上;抱着被子舒了口气。
同样是冬rì;松江的冬rì看似天空挂着暖阳;可实际上湿冷湿冷;屋子里即便点了炭盆;可被子总像是捂不热似的;京城的屋子;因是地龙与火墙的缘故;则要暖和多了;穿着中衣都丝毫不觉得冷
不管是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自己果然更习惯京城的气候。
可像沈珏晚饭前说的那样;充当个小可怜似的凑到二房避难;真的好么?
子不言父过;自己这里是什么都不能说。可沈珏说的又太多;将四房丑事摊开来;固然有太安人与沈源不慈;可也显得孙氏愚笨;连唯一骨肉都没有护住。
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即便没有二房过嗣这回事;以孙氏之前安排;沈瑞以后也会过的很好;只要他在科举之上走的顺当些;就能尽快离开四房。自己私产有了;靠山也有了;真的要给自己找一对名义上的父母?
沈瑞没有去想同为族人“兴灭继绝”的责任与义务之类;更多的是考虑得失。
他已经十二岁;转年就十三;徐氏可以以“孝道”的名义压着他进京;却不能勉强他过继。
就从沈珠、沈琴等人的反应看;这二房嗣子之位还真不缺人选。
即便徐氏真的属意他;只要他坚持摇头;就没有人会勉强他。
可相对于张老安人的恶意与沈举人的龌蹉;这三老爷、三太太做嗣父母;似乎并无什么不可接受的。
从三老爷说话行事看;他是个直爽安静的人;三太太也娴静温柔;不像爱多事的。
沈瑞闭上眼;决定顺从自然。
至于大老爷深思、二老爷哀痛之类;还是不用去探究那么许多。
半梦半醒之间;沈瑞却觉得不对劲;只觉得眼前床幔帐在动。
沈瑞睁开眼;便见一个黑影影影绰绰;出现在床边。
沈瑞立时惊起一阵白毛汗;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好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沈瑞瞧出不对劲来;试探地问道:“珏哥……”
“瑞哥;我睡不着……”沈珏带了哭腔道。
沈瑞坐起身来;道:“这是想家了?”
沈珏耷拉下脑袋;道:“我方才做噩梦;梦见我跟珞大哥似的没了;祖父与老爹都病了……”
半夜三更;听到这样话题;实是令人不舒服。
沈瑞忙道:“梦是反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想祖父了;想我爹了;我想回家……”沈珏嘟囔道。
沈瑞摸了摸他的头道:“明rì你不是就去械大哥家么?咱们才到京城第一rì;即便你再想的厉害;这中间隔着一个大年;也不能立时回去。”
说到底沈珏是个真正的小孩子;即便平素看着懂事;可这头一次离开父母家人;心里自是不安。二老爷下午时露出的病态;又让沈珏跟着心惊。宗房大老爷的年岁;可比二老爷还年长好几岁。还有宗房太爷;将八旬的人了。
沈珏现下恨不得立时飞回松江;立时守着太爷与自己老爹过rì子;看着这两位平平安安的才能放
可松江距离京城;不是一、二百两路;是两千多里远。
沈珏拉着沈瑞的胳膊;闷声道:“瑞哥;等出了正月;不管这边嗣子出来没出来;我都想要回家;怕是不能陪你了……”
沈瑞想了想道:“这里可是京城;有国子监;有皇城根;你来之前不是说都想要去见识见识?千里迢迢折腾这一回;不四处见见就回去;可甘心?”
沈珏被引得有些心动;纠结道:“可是祖父年迈;我爹年岁也不轻了……”
十二岁的孩子;对于死亡有了懵懂的认识;存了畏惧之心。
沈瑞拍了他一下道:“轮得着你惦记太爷与大伯身体……械大哥是长子嫡孙;要是长辈真有不舒坦;定会立时使人与械大哥送信;用得着你在这里杞人忧天?”
沈珏的情绪来的快;走的也快;想起自己听过的京城景sè;又跃跃yù试起来。却是死活不肯回去睡;最后抱了被子过来;与沈瑞一块挤了。
屋子里本就暖和;被褥铺设的又厚实;加上沈珏挤来挤去;倒是睡得沈珏出了一身汗。
不过旅途劳乏却是消减不少;次rì起来;沈瑞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是暖呼呼的……
第一百四十章 万象更新(一)
一大早起来;沈瑞便到院子里练了一遍形意拳;身上越发舒展开来。经过一晚休息;长途跋涉带的疲惫消散的差不多;剩下的就是对这五百年前古都的好奇。
如今京城;就是九城门内;就是后世二环里的位置;还有南边扩出来的半圈外城;总共面积不过六十多平方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