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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死之礼赞
作者: 叶 舟
我不要送葬的马车排列成行,我不要送丧的马队,头上羽笔飘动荡漾;我静静地放我的手在胸上,且让我和平地安息在墓场。
不要用你们的怜悯来侮辱我的死灰,要知道你们还留在荒凉的彼岸,你们还要活着忍受灾祸与苦辛。
我静静地安息在坟墓里面,只有我才应该来怜悯你们。
人世的烦愁再不能萦绕我心,我也不会再有困苦和悲痛的感情,一切苦难都已消去无影。
我静静地安息在坟墓内,我如今只有神的光荣。
可怜的东西,这样惧怕黑暗,对于将临的惨祸又十分胆寒。
看我是何等从容地回到家园!
不要再敲你们的丧钟!
我现在已意足心满。这篇短文并不是“死之礼赞”。我虽然写了种种关于“死”的话,但是我愿意在这里坦白地承认:“我还想活!”因为我正如小说《朝影》中的青年奈司拉莫夫所说:“我爱阳光,天空,春光,秋景;我爱青春,以及自然母亲所给与我们的和平与欢乐。……”1937年3月在上海
梦
我常常把梦当做我惟一的安慰。只有在梦里我才得到片刻的安宁。我的生活里找不到“宁静”这个名词。烦忧和困难笼罩着我的全个心灵,没有一刻离开我。然而我一进到梦的世界,它们马上远远地避开了。在梦的世界里我每每忘了自己。我不知道我过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做过什么样的事。梦中的我常常是一个头脑单纯的青年,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没有烦忧,也没有困难。我只有一个现在,我只有一条简单的路,我只有一个单纯的信仰。我不知道这信仰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在梦中我也不会去考究它。但信仰永远是同一的信仰
,而且和我在生活里的信仰完全一样。只有这信仰是生了根的,我永远不能把它去掉或者改变。甚至在梦里我忘了自己、忘了过去的时候,这信仰还像太白星那样地放射光芒。所以我每次从梦中睁开眼睛,躺在床上半糊涂地望着四周的景物,那时候还是靠了这信仰我才马上记起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把梦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连结起来的就只有这信仰。所以在梦里我纵然忘了自己,我也不会做一件我平日所反对的事情。
我刚才说过我只有在梦中才得着安宁。我在生活里找不到安宁,因此才到梦中去找,其实不能说去找,梦中的安宁原是自己来的。然而有时候甚至在梦中我也得不到安宁。我也做过一些所谓噩梦,醒来时两只眼睛茫然望着白色墙壁,还不能断定是梦是真,是活是死;只有心的猛跳是切实地感觉到的。但是等到心跳渐渐地平静下去,这梦景也就像一股淡烟不知飘散到哪里去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个真实的我。
最后我却做了一个不能忘记的梦。现在我居然还能够记下它来。梦景是这样的:我忽然被判决死刑,应该到一个岛上去登断头台。我自动地投到那个岛上。伴着我去的是一个不大熟识的友人。我们到了那里,我即刻被投入地牢。那是一个没有阳光的地方,墙壁上整天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地上是一片水泥。在不远的地方时时响起囚人的哀叫,还有那建筑断头台的声音从早晨到夜晚就没有一刻停止。除了每天两次给我送饭来的禁卒外,我整天看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谁来向我问话。我不知道那位朋友的下落,我甚至忘记了她。在地牢里我只有等待。等断头台早日修好,以便结束我这一生。我并没有悲痛和悔恨,好像这是我的自然的结局。于是有一天早晨禁卒来把我带出去,经过一条走廊到了天井前面。天井里绞刑架已经建立起来了,是那么丑陋的东西!它居然会取去我的生命!我带着憎恨的眼光去看它。但是我的眼光触到了另一个人的眼光。原来那位朋友站在走廊口。她惊恐地叫我的名字,只叫了一声。她的眼里包着满眶的泪水。我的心先前一刻还像一块石头,这时却突然融化了。这是第一个人为我的缘故流眼泪。在这个世界我居然看见了一个关心我的人。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我也似乎受到了一次祝福。我没有别的话,只短短地说了“不要紧”三个字,一面感激地对她微笑。这时我心中十分明白,我觉得就这样了结我的一生,我也没有遗憾了。我安静地走上了绞刑架。下面没有几个人,但是不远处有一对含泪的眼睛。这对眼睛在我的眼前晃动。然而人把我的头蒙住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以后我忽然发觉我坐在绞刑架上,那位朋友坐在我身边。周围再没有别的人。我正在惊疑间,朋友简单地告诉我:“你的事情已经了结。现在情形变更,所以他们把你放了。”我侧头看她的眼睛,眼里已经没有泪珠。我感到莫大的安慰,就跟着她走出监牢。门前有一架飞机在等候我们。我们刚坐上去,飞机就动了。
飞机离开孤岛的时候,离水面不高,我回头看那个地方。这是一个很好的晴天,海上平静无波。深黄色的堡垒抹上了一层带红色的日光,凸出在一望无际的蓝色海面上,像一幅图画。后来回到了我们住的那个城市,我跟着朋友到了她的家,刚走进天井,忽然听见房里有人在问:“巴金怎样了?有遗嘱吗?”我知道这是她哥哥的声音。
“他没有死,我把他带回来了。”她在外面高兴地大声答道。接着她的哥哥惊喜地从房里跳了出来。在这一刻我确实感到了生的喜悦。但是后来我们三人在一起谈论这件事情时,我就发表了“倒不如这次死在绞刑架上痛快”的议论。……
这只是一场梦。春夜的梦常常很荒唐。我的想像走得太远了。但是我却希望那梦景能成为真实。我并非盼望真有一个“她”来把我从绞刑架上救出去。我想的倒是那痛快的死。这个在生活里我得不到。所以我的想像在梦中把它给我争取了来。但是在梦里它也只是昙花一现,而我依旧被“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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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梦中得到安宁
作者: 叶 舟
这是我的不幸。我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只有这个才是消灭我的矛盾的惟一的方法。然而我偏偏不能够采用它。人的确是脆弱的东西。我常常严酷无情地分析我自己,所以我深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时我的眼光越过了生死的界限,将人世的一切都置之度外,去探求那赤裸裸的真理;但有时我对生活里的一切都感到留恋,甚至用全部精力去做一件细小的事情。在《关于家》的结尾我说过“青春毕竟是美丽的东西”。在《死》的最后我嚷着“我还要活”。但是在梦里我却说了“倒不如死在绞刑架上痛快”的话。梦中的我已经把生死的问题解决了,所以能抱定舍弃一切的决心坦然站在绞刑架上,真实的我对于一切却是十分执著,所以终于陷在繁琐和苦恼的泥淖里而不能自拔。到现在为止的我的一生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和精力是被浪费了的。
有一个年轻朋友读了我的《死》,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想到这许多关于死的话”。她寄了一张海上日出的照片来鼓舞我,安慰我。现在她读到我的这篇短文大概会明白我的本意罢。我接到那张照片,很感谢她的好意。然而我是一个在矛盾中挣扎的弱者。我这一生横竖是浪费了的。那么就让我把这一生作为一个试验,看一个弱者怎样在重重的矛盾中苦斗罢。也许有一天我会克服了种种的矛盾,成为一个强者而达到生之完成的。那时梦中的我和真实的我就会完全合而为一人了。1937年4月在上海
醉
我不会喝酒,但我有时也尝到醉的滋味。醉的时候我每每忘记自己。然而醉和梦毕竟是不同的。我常常做着荒唐的梦。这些梦跟现实离得很远,把梦景和现实的世界连接起来就只靠我那个信仰。所以在梦里我没有做过跟我的信仰违背的事情。
我从前说我只有在梦中得到安宁,这句话并不对。真正使我的心安宁的还是醉。进到了醉的世界,一切个人的打算,生活里的矛盾和烦忧都消失了,消失在众人的“事业”里。这
个“事业”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东西,或者就像一块吸铁石把许多颗心都紧紧吸到它身边去。在这时候个人的感情完全溶化在众人的感情里面。甚至轮到个人去牺牲自己的时候他也不会觉得孤独。他所看见的只是群体的生存,而不是个人的灭亡。
将个人的感情消融在大众的感情里,将个人的苦乐联系在群体的苦乐上,这就是我的所谓“醉”。自然这所谓群体的范围有大有小,但“事业”则是一个。
我至今还记得我第一次的沉醉。那已经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然而在我的脑子里还是十分鲜明。那时我是个孩子。我参加一个团体的集会。我从来没有像那样地感动过。谈笑,友谊,热诚,信任……从不曾表现得这么美丽。我曾经借了第三者的口吻叙述我当时的心情:这次十几个青年的茶会简直是一个友爱的家庭的聚会。但这个家庭里的人并不是因血统关系、家产关系而联系在一起的;结合他们的是同一的好心和同一的理想。在这个环境里他只感到心与心的接触,都是赤诚的心,完全脱离了利害关系的束缚。他觉得在这里他不是一个陌生的人,孤独的人。他爱着周围的人,也为他周围的人所爱。他了解他们,他们也了解他。他信任他们,他们也信任他见长篇小说《家》第二十九章。……
这是醉。第一次的沉醉以后又继之以第二次、第三次……这醉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希望,使我一个幼稚的孩子可以站起来向旧礼教挑战,使我坚决地相信光明,信任未来。不仅是我,我们那个时代的青年都是这样地成长的。而且我相信每个时代的青年都会在这种沉醉中饮到鼓舞的琼浆。
时间是地驰过去了。醉的次数也渐渐地多起来。每一次的沉醉都在我的心上留下一点痕迹。有一两次我也走过那黑门指死。,我的手还在门上停了一下。但是我们并没有机会得到那痛快的壮烈的最后。这是事实。一个人沉醉的时候,他会去干一些勇敢的事情,至少他会有这样的渴望。我们那时也就处在这样的境地。南国的芳香沁入我们的心灵,火把给我们照亮黑暗的窄巷。一堵墙、一扇门关不住我们的心。一个广场容纳不了我们的热情。或者一二十个孩子聚在一个小房间里,大家拥挤地坐在地上;或者四五个人走着泥泞的乡间道路。静夜里,石板路上响着我们的脚步声。在温暖的白昼,清脆的笑语又充满了古庙。没有寂寞,没有苦闷,没有悲哀。有的只是一个光明的希望。每个人的胸膛里都有着同样的一颗心。
这是无上的“沉醉”,这是莫大的“狂喜”,它使我们每个人“都消失在完全的忘我里面”。所以我们也曾夸大地立下誓言:要用我们的血来灌溉人类的幸福,用我们的死来使人类繁荣。要把我们的生命联系在人类的生命上面。人类生命的连续广延永远不会中断,没有一种阻力可以毁坏它。我们所看见的只有人类的繁昌,并没有个人的死亡。
我不能否认我们的狂妄,但是我应该承认我们的真挚。我们中间也有少数人实行了他们的约言。剩下的多数却让严肃的工作消蚀他们的生命。拿起笔的只有我一个。我不甘心就看着我的精力被一些方块字消磨干净,所以我责备自己是一个弱者。但是这个意思也很明显:这里并没有悲观,也没有绝望。若有人因此说我“在黑暗中哭泣”,那是他自己看错了文章。我们从没有过哭泣的时候。那不是我们的事情。甚至跟一个亲密的朋友死别,我们也只有暗暗地吞几滴眼泪。我们自然不能否认黑暗的存在。然而即使在黑暗的夜里,我们也看见在远方闪耀的不灭的光明,那是“醉”给我们带来的。
我常常用我自己的事情做例子,也许别人会把这篇《醉》看做我的自白。其实《死》和《梦》都不是我的自白,《醉》也不是。我可以举出另一些例子。我手边恰恰有几封信,我现在从里面引出几段,我让那些比我更年轻的人向读者说话:那天夜里,正是我异常兴奋的一天。在学校里我们开了一个野火会。天空非常地黑沉,人们的影子在操场上移动着,呼喊着。它的声波冲破这沉寂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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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沉醉
作者: 叶 舟
一堆烈火盛燃起来了。那光亮的红舌头照亮了每个人的脸,我们围绕着火堆唱歌。我们唱《自由神》、《示威》等等,这个兴奋的会一直到火熄灭了为止。这也不是“醉”么?在十二月××日,一个温暖的北方天气,阳光是那么明亮,又那么温暖,在这天我们学生跑到××(一个小乡村)去举行扩大行军。这项新鲜而又兴奋的工作弄得我一夜都没有睡好。
大概八点钟吧。我们起程了,空着肚子,悄悄地离开了学校。我们经过了热闹的街市,吵嚷的人群,快到十点的时候才踏进乡村的境界。
一条黄土道,向来是静寂得怕人,今天却有些改变了。一群学生穿着蓝布衫,白帆布球鞋,脸上露出神秘而又兴奋的微笑,拖着大步踏着这条黄土道。“一——二——一”不知道是谁这样喊着,我们下意识地跑起来。
到那里已是晌午了。我们群集在一个墓地里,后面是一带大树林,前面有几间小茅屋。农夫们停止了工作都出来看望。啊,是那么活跃着的一群青年!行军的号子响了,雄壮的声音提起了每个人的勇气。我们真的像上了战场一样。
战斗的演习继续到三点钟才完毕。因为环境不允许,我们的座谈会没有举行,就整队回校了。一路上唱着歌喊着热烈的口号。这是“醉”,令人永不能忘记的“沉醉”。它把
无数青年的心连结在一起了。还有:的确我不会是寂寞,我不会是孤独。我们永久是热情的,那么多被愤怒的火焰狂炽着的心永久会紧紧连系在一起的。啊,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真不能够忘记。就是在去年下半年我们从先生的口中和报纸上知道了北平学生运动的经过情形,而激起了我们的请愿的动机。那时在深夜里我们悄悄地计划着,我们紧紧地携着手,在黑暗中祝福第二天背着校方的请愿成功。我们一点也不怕的在微弱的电筒光下写着旗子和施行的步骤。我们一夜没有睡。当天将亮的时候,我和另一个同学轻轻地在每一个寝室的玻璃窗上敲了两下,于是同学们都起来了。我们整齐了队伍,在微雨的早晨走出了校门。在出发的时候,我因为走得太忙,跌了一个斤斗,一个高一班的同学拉了我起来,我们无言地亲密地对笑着。一群孩子如一条粗长的铁链冲出了学校。虽然最后我们失败了。但那粗长的铁链使我们相信了我们自己。我们怎会寂寞,怎会孤独呢?这是年轻的中国的呼声。我们的青年就这样地慢慢成长了。——那个“孩子”说得不错,在这样的沉醉中他们是不会感到寂寞和孤独的。让我在这里祝福他们。1937年5月在上海
生
死是谜。有人把生也看做一个谜。
许多人希望知道生,更甚于愿意知道死。而我则不然。我常常想了解死,却没有一次对于生起过疑惑。
世间有不少的人喜欢拿“生是什么”、“为什么生”的问题折磨自己,结果总是得不到
解答而悒郁地死去。
真正知道生的人大概是有的;虽然有,也不会多。人不了解生,但是人依旧活着。而且有不少的人贪恋生,甚至做着永生的大梦:有的乞灵于仙药与术士,有的求助于宗教与迷信;或则希望白日羽化,或则祷祝上登天堂。在活着的时候为非作歹,或者茹苦含辛以积来世之福——这样的人也是常有的。
每个人都努力在建造“长生塔”,塔的样式自然不同,有大有小,有的有形,有的无形。有人想为子孙树立万世不灭的基业;有人愿去理想的天堂中做一位自由的神仙。然而不到多久这一切都变成过去的陈迹而做了后人凭吊唏嘘的资料了。没有一座沙上建筑的楼阁能够稳立的。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一百四十几年前法国大革命中的启蒙学者让·龚多塞不顾死刑的威胁,躲在巴黎卢森堡附近的一间顶楼上忙碌地写他的最后的著作,这是历史和科学的著作。据他说历史和科学就是反对死的斗争。他的书也是为征服死而著述的。所以在写下最后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