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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还要去上学,不要耽误了。”
“我晓得,我晓得。”她答应着就拉着我的手走了。
在路上她简单地告诉我这件事情的经过:楼下左边那家菜馆生火,煤烟冒上来,完全灌进隔壁房间里,连小弟弟也呛得哭了。利莎的父亲从窗里向楼下讲话,要那个茶房把炉子搬动一下,茶房不肯,就吵起来。她父亲把一盆还未用过的脸水朝炉子上倒下去,火灭了,茶房的身上也溅了水。茶房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说要杀她的父亲,把书店大门的门闩都砍落了。因此她害怕起来。
“你真傻,杀一个人,哪里有这样容易!你看你妈妈都不着急!”我半安慰半嘲笑地说,伸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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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不讲理的茶房
作者: 叶 舟
她不做声,脸红起来,不过看脸色,我知道她的恐惧已经渐渐地消失了。她仰起头看看我说:“黎伯伯,你没有看见他刚才那种凶相,那个不讲理的茶房——”话没有讲完,我们已经到了警察分署的门前,她便住了嘴。
这分署也是将就用一家商店的旧址改修的。只有两扇铺门开着,却被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堵塞了。我站在门口,除了一堆人头外什么都看不见。小小的利莎几次踮起脚,伸长颈项,也没有用。
里面各种口音在讲话,中间也有她父亲的声音。声音似乎很清楚,但是我仔细听去,却又连一句话也听不出来。不过我知道她父亲不会吃亏,便安慰她说:“利莎,回家罢。看情形不会有什么事了。你爹爹就要出来的。在这里久站也没有用处,你还要去上学。”
利莎看看我,露出了失望的眼光。她嗫嚅地说:“就再等一会儿罢。”
我了解她这时的心情,便捏住她的手不再做声了。
不久她的父亲便从人丛中走出来。她看见他,马上扑过去,亲热地唤着:“爹爹。”我的笔形容不出她脸上的欢喜的表情。
“你跑来做什么?你不去上学?”她父亲含笑地频频抚摩她的头发。
“我怕他们会欺负你。”利莎偎着父亲,两只手拖住他的膀子,偏起头仰望他,亲热地说。“不会的,这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朋友简短地回答,脸上浮出他常有的微笑。先前的怒气早已消散在九霄云外了。
在回家的途中朋友把交涉的经过对我说了。这次的交涉算是有了结果:署员吩咐茶房把炉子搬开。关于倒水的事,茶房要求赔偿,署员却说:“本来应该罚他五块钱,不过我已经申斥了他,他是读书人,受申斥比罚款还厉害,所以你也用不着再讲了。”这样就遣开了茶房。现在我们还可以听见茶房气愤地在后面乱骂,不过隔了十多步。我们走得并不快,他也不追上来。
“不对,不对,真正没有道理!”利莎愤愤不平地说,“爹爹,你没有一点错,怎么又怪你不是?”她又看看我说:“黎伯伯,我们再去讲去。”
“这不过是一句话,好在炉子的问题解决了。”她父亲还是满不在乎地跟她讲话,脸上依然带着和善的笑容。
我赞成利莎的话,不过我却模仿她父亲的调子回答道:“算了罢,再讲也讲不好的。现在且看炉子是不是会搬开。”
“这次一定搬开,不会再有问题了。”朋友满意地说。他对什么事都是乐观的。
我笑笑,也不讲别的话。
这天天气特别好,虽然山谷里还积着雾,但也显得十分稀薄。冬日的阳光温和地抚摩这条长长的镰刀形的马路。近来常常是愁眉苦脸的天空也开颜微笑了。我站在门前望着在屋檐上、在电线上快乐地唱歌的麻雀,又看看对面楼窗上的一抹金色阳光,我相当高兴。这时店两边炉子里和蒸笼里照常发散出一阵一阵的烟雾,但是我也不去注意这些了。
十点钟光景我在茶楼上听见堂倌说“挂球”,连忙到临街的窗前去看,果然街上有人在跑,一个人问:“几个球?”一个人回答:“当然是一个红球。”对面的几家商店纷纷在上铺板。
一个红球,这是预行警报了。所谓球便是红纸灯笼,这时它一定高高地挂在川康银行背后山坡上警报台的球杆上面。我用不着到那里去看明白,便付了茶钱拿起书走出了茶楼。
好些天没有警报了,今天雾很稀淡,敌机多半会来一趟,这样想着,我决定先到小学接利莎去。
小学在一条死巷里面。说是死巷也不恰当,因为在巷子的尽头虽是无路可走,却也有一片远景。这里算是高坡,坡下横着一片冬水田,斜对面坡上还有一所女子学校。作为小学校校址的古庙就是在女子学校的正对面。门前有两棵大黄桷树,也应当是年代久远的老树了。
我看见有些小学生陆续从里面走出来,便站在树下等候利莎,不久利莎挂着霸气书库,一跳一跳地在大门口出现了,靠近她同她讲话的便是那个梳两根小辫子的秦家凤。她们只顾讲话,没有注意到我,我便高叫一声“利莎!”
两个头高高地抬起,两对眼光立刻射到我的脸上,两个人同时惊喜地叫出来:“黎伯伯!”她们跑到我身边,利莎高兴地拉住我的手问道:“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我来接你们的,现在快走罢。”我说。
我们三个走出这条死巷子,秦家凤应该往右手边走了,便向我和利莎告辞,笑着点一个头,说:“等会儿见。”利莎扬扬手回答她,多余地添一句:“在防空洞里见。”
利莎一家人同秦家凤母女平常都躲在川康银行的防空洞里面,我也是。因此放了空袭警报以后我们还有机会看见秦家凤。
我和利莎向左手边走。书店就在眼前。铺板已经上好,两扇门还开着,利莎的母亲抱着孩子立在门口,对我们微笑,还问一句:“是黎伯伯去接你的吗?”
“黎伯伯在学堂门口等我。”利莎得意地答道。她又向我央求说:“黎伯伯,以后有警报你就来接我,好不好?”
“好的。”我爽快地回答她。忽然一辆从城里开出来的长途汽车飞也似的在我们面前跑过去了。车辆卷起大股的灰尘,在空中旋转。我们只好屏住气背转了身子。
“太太,都弄好了,就走吗?”那个矮胖的老妈子拖着两个大布包一拐一拐地走到门口,喘吁吁地说。
“王嫂,车子哪?还是把车子推去。等到空袭警报发了再走。”利莎的母亲看了看老妈子,就这样回答。
王嫂放下布包,又进去推出了那一架小孩坐的藤车。就在这时候空袭警报的汽笛声响了,声音不很清楚,但是挂在电杆上的警报钟又接着地响起来。
“空袭了!”利莎兴奋地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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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警报声
作者: 叶 舟
“我们就走。”她母亲答道,又转身去看王嫂,王嫂把车子推了出来,我便帮忙她把布包放到车上去。
“爹爹哪?”利莎忽然问道。
“爹爹到大学上课去了,他会在那边躲的。”她母亲答道,又把左手里捏的三张白色卡片式的防空证向我递过来说:“还是让黎伯伯拿着防空证罢。”
书店两边的酒菜馆一直到这个时候都是十分热闹的,现在那里面响起了一片闹声,客人们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那个散放煤臭和烟雾的炭炉也闭上大嘴休息了。
我把利莎母女送进了川康银行,一个人坐在银行侧门外矮树下一块石头上面等候紧急警报。在这里我可以望见警报台上的灯笼,也看得见街中的行人。马路似乎安闲地睡去了,没有气息,没有尘土。寥寥几个穿黑制服的防护团团员寂寞地在岗位附近闲踱。四周很静,鸡鸣、雀噪和人语安详地在空中飘荡,显得特别响亮,特别清楚。
过了一阵,紧急警报还没有来。我坐得有点不耐烦了,便站起来。越过马路我望见山谷里还浮着一张疏疏的雾网,但已经被阳光穿破了。田、树、沟、屋全露在我的眼前,只是仿佛还被一层玻璃罩住了似的。田坎上有人影在摇晃,树下也显露出人影来。一些人站在公共防空洞洞口等待消息。
“黎伯伯,你还不进来!”利莎从川康银行侧门内探出头来唤我。侧门开着一扇,那个穿制服带手枪的行警还立在门外查看防空证。利莎把身子移到门边,靠在她肩上的还有另一个女孩的头,那自然是秦家凤的了。两双年轻的眼睛带笑地对我癕动,利莎又说:“快进来罢。黎伯伯,你在等哪个人?”
她的话没有说完,我就听见凄厉的紧急警报声,这声音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是一瞬间整个山坡都响遍了。同时急促的钟声接连不停地敲起来。我仰头去看警报台:两个红球全落下了,剩着瘦长的球杆高耸在山坡上。
“黎伯伯,快进来,紧急?!”秦家凤带点惊惶地催促道。
我进了门,行警也跟着进来,把门关上了。
利莎拉着我的手,往洞口走去。我问她:“你妈妈呢?”
“妈妈她们下洞里去了。”
秦家凤还说:“黎伯伯,我们进洞罢。进去晏了,会没有座位的。”
我把这两个孩子送下洞去,自己走上石级,在洞口立了一阵。
时间在静寂中过得很慢。忽然静止的空气开始动了,发动机的声音清晰地从天的一角发出来,声音逐渐增大,逐渐逼近,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魔手正向这个小镇伸过来似的。
“来了,来了。”有人发出这低微的惊呼,留在洞外的人一齐跑到洞口,鱼贯地走下洞去。洞里点着洋烛,上下两旁都有木板,两排木凳上坐满了人。我走完石级把脚踏上地板,就听见利莎的声音:“黎伯伯,到这儿来坐。”我朝声音来的地方看去。利莎坐在她母亲的旁边,这时刚刚站起来,让座位给我。我便过去坐下了。利莎就靠在我的身上。她母亲怀里的小弟弟却已沉沉地酣睡了。秦家凤母女坐在我们的斜对面。
在洞里也还听得见机声,敌机就像是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似的。没有一个人讲话。于是一声巨响打破了沉默,整个洞子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落弹了。”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大概就在磁器口,”另一个声音轻轻地回答。磁器口是附近另一个市镇,又是长途汽车的终点。我想被炸的多半是那个地方。
炸弹孔隆孔隆地落下,虽说是巨响,但是传到洞子里却只有轰轰的声音。洞子里空气跟着在震动,我的身子也微微地摇晃了两下。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洞中静得像一座古庙,我连自己的怦怦心跳也听得十分清楚。
接着开始了静寂,放在我和对面座位之间的那条长板凳上,一枝孤零零的洋烛发出摇曳的微光,烛泪流了一大摊,火快要烧到板凳了。有人着急地吩咐女工:“洋蜡烛,快点!”站在我膝前的利莎突然一口吹灭了火。那些暗黄色的面孔立刻消失在黑暗中。于是火闪似的亮起来手电筒的白光。
另一枝洋烛点燃了。可怕的机声已经完全消去。代替它的是人们的谈话、咳嗽和笑声。有人移动身子往外面走。我闷得难受,也打算出去。我站起来,一只手还搭在利莎的肩上。她掉转头望着我轻轻地说:“我跟你出去。”
我牵着她的手走上二十多步石级,出了黑暗的洞穴。阳光使我差一点睁不开眼,但以后我也就习惯了。我昂起头畅快地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我听见利莎自语似的在说:“到底是在外面舒服。”
“不要紧,敌机今天不会再来了。”我安慰她说。
一个人影从洞里闪出来,旧呢大衣盖着灰绒线衫和青裙子。这是秦家凤,她一边揉眼睛,一边唤着“利莎”。
“你也出来了?”利莎笑着问她。
“洞里太闷,我坐不下去。”她答道。她又嘟着嘴抱怨利莎:“你也不等我,就先出来了。”她把右手绕过利莎的后颈搭在利莎的右边肩头。
“我不晓得飞机走了没有走,所以不敢喊你出来。”利莎闪闪眼睛笑答道。
“那么你胆大。”秦家凤嘲笑地说。
我们靠着洞外石壁随便说了几句话。利莎又缠着要我讲个故事。我便把“能言树”的故事讲给她们听。
我刚刚讲了两段,警报台上又挂起了两个红球,现在是恢复空袭警报了。行警高兴地嚷着:“休息球,休息球!”
从洞里陆续走出来一些人。利莎的母亲抱着酣睡的孩子出来了,秦家凤的母亲跟在后面。秦太太面孔显得苍老,身体瘦弱,手里拿着一根手杖,走完最后一级,跨过门就喘了两口气。两个孩子都掉转头去看各人的母亲,利莎唤一声“妈妈”,秦家凤却只点头对她母亲笑笑。“利莎,你又缠着黎伯伯讲故事了。”利莎的母亲带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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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做一个那样的好孩子
作者: 叶 舟
利莎笑笑,我接着往下讲。她们渐渐地被我的故事吸引住了。两个人都不瞬眼地望着我。我也兴奋地继续讲下去。可是不等我讲完,解除警报的长长的汽笛声又来打岔了。
王嫂扛着布包从洞里出来,看见利莎便说:“利莎,回去?。”
利莎含糊地答应一声,也不看她一眼。王嫂走到侧门旁边。把布包放到藤车上面。
两扇侧门大开,人们朝那里走去。两个孩子的母亲都走到门口了,还回过头来唤她们的女儿。我也不便久站在这个地方,便说:“走罢,我们回去再讲。”
利莎和秦家凤一边一个跟着我出来。街上满是携儿带女背包提箱的行人。有几家商店正在卸铺板。王嫂推着藤车在前面走。利莎的母亲抱着刚睡醒的孩子一边走,一边跟秦太太讲话。走到横街口,秦太太应该转弯了,便站住等候秦家凤。我问这个女孩:“你跟你妈妈回去吗?”她不答话,却轻轻地跑过去,站在她母亲面前,央求似的讲了几句。
我不知道她在讲什么,不过我可以猜到她的意思。果然她站了片刻,望着她母亲点着手杖进入横街以后,便回到我们的身边来。
我带着两个孩子走回店里,别的人都回来了。为了喝开水,我们又走入楼上的房间。我第一眼便看见满桌满床的尘土。热水瓶仍然安全地立在方桌的一角。我拿起水瓶倒水,两个孩子便动手打扫灰尘。
我们三个人都喝了水。我在椅子上坐下来,让她们坐在床沿上,我继续讲“能言树”的故事:“大树吸收了女孩的眼泪以后居然能够发声讲话了:‘……在大地上一切的人都是没有差别的。凡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用种种方法来维持自己的幸福,这样的人是不会活得长久的。连那二十二层的长生塔也会在一个早晨的工夫完全倒塌。只有年轻孩子的心才能够永远存在。’”
两对漆黑的大眼睛泪汪汪地望着我的脸。它们是那么明亮。
我继续转述大树的话:“去罢,伴着你哥哥去罢。你的眼睛也可以做你哥哥的眼睛。他会用你的眼睛看见一切的。去罢,去帮助别人,同情别人,爱别人,这都是没有罪的。”
我自己在做荒唐的梦,还把两个孩子也引入了梦中。她们接连地癕动眼睛,静静地听着我讲完最后的一句。
小女孩扶着瞎眼的哥哥向着大路走去了。给我们留下来这个陈设凌乱的房间。楼下又在叫喊了:“排骨面两碗。”接着是一辆卡车吵闹地跑过去。灰白色的煤烟开始从窗的缺口飘进来。
“怎么又有煤烟?”利莎揉着眼睛厌恶地说。
“楼下又在生火。真讨厌,总不管别人!”秦家凤气愤地说,她也在揉眼睛。
煤烟越来越多,很快地就把这个房间变成了雾海,我忍不住呛咳了两三声,只得同两个孩子逃到楼下去。
两个炉子依然放在原处,都冒着烟。左边酒菜馆里那个拿刀砍门的茶房躬着腰用火钩在掏炉桥,他好像并没有把炉子搬开的意思。
“你看,这就是你爹爹办的交涉。”我生气地说。
“不是说喊他们搬开吗?他们怎么又不听?”利莎惊奇不解地说。
“没有用,没有用!就是熏死也不过我们几个人。哪个肯真心来管这些闲事!”我恼怒地又发起牢骚来。
两个孩子自己很不满意这件事情,看见我也在生气,便不再讲话了。我们都站在店门口。我出神地望着人们接二连三地走进隔壁酒菜馆。
站在我身边的利莎忽然伸手轻轻地拉我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