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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
“黄夹克”显然是个“达人”,喝足了酒,上刑场。
进去了,“黄夹克”开始飞扑。从盒子的每个角度,试着突破重围。又倒挂着,在盒盖
上爬,对着每个通气口,极力地想钻出来。可惜,身子太大了。这正是老子说“吾所以有大
患,为我有身,及我无身,吾有何患!”的道理。
盒子那头,螳螂依然在洗脸,还在左扭扭头、右伸伸腰,好像作马王堆帛画上的“导引
之术”。相信它这看来从容,而且无欲的动作,正是为下面的杀戮热身。
守了十几分钟,看来一时不会有好戏,我转去厨房找东西吃。
老婆切了一大块“维吉尼亚火腿”,放在微婆炉里热了一下,又放上一片凤梨,还倒了
杯牛奶给我。我突然灵光一闪,去书房把螳螂盒子拿过来,放在餐桌上,三个人一边吃东
西,一边观赏。
“多残酷啊!一边吃,一边看别人杀。”老婆说。
“多残酷啊!一边杀,一边看别人吃。”我说:“这火腿如果不杀,是哪里来的?不但
杀!还调味、腌渍、绑起来入味,再运出去卖、买来切、切来热、热来吃,人残不残酷?所
以说,是我们一边杀,一边看“它”吃。这就好比预先买好凶器、观察形势、算好时间杀
人,是‘谋杀’,要罪加一等。至于临时见财起意、夺财杀人的是‘非预谋杀人’,罪轻一
等。人的杀生,都是谋杀。”
正说着,盒子里传出一阵骚动,以为战事已经开始,却见螳螂还在作“导引之术”,真
正的骚动是从盒底传来——
那只黄夹克跟虎头蜂一样,也钻进了大黑蜂的尸体里,而且不但钻,还不停地拍翅膀,
抱着尸体上下翻滚。
“它好像在打架。”女儿说。
“跟死掉的大黑蜂打架。”我说:“它不知道它的必死,是因为我造成的;也不知道真
正的敌人是螳螂,却以为自己的厄运是同类的大黑蜂造成的,所以去咬大黑蜂。”
“死了,为什么还咬?”女儿问。
“这叫鞭尸。”
“不要跟小孩说这么多。”老婆把子推到我前面,又对女儿说:“吃东西,不要看。”
盒子放在眼前,我一边低头切火腿,一边看。发现“黄夹克”一下子不见了,原来钻进
了大黑蜂的肚子。大黑蜂居然空了,被上一只虎头蜂吃光了内脏。这下我搞懂了,为什么我
会找不到虎头蜂,它又为以能活得这么长。原来它杀了老贼,自己变成新贼。只是它如果这
么会咬,当螳螂生病,毫无武力的时候为什么不去咬螳螂呢?
想起七、八年前在报上看到的一则消息——
一个华青帮的华青,在勒索一家中国人开的旅行社时被捕。那家旅行社在三楼,小华青
上楼,进了门,发现坐在柜台后面的不是“老中”,而是个白种女人,于是掉头就走。没想
到白种女人看到华青手里的武器居然尖叫起来,惊动了一、二楼的邻居,又正巧有警察经
过,于是被抓了。
你说妙不妙?他为什么看到“老中”就抢,看到“老外”则走呢?是言语不通?还是承
继了八国联军以来,中国人崇洋媚外的遗毒?反老外、反老外,超英赶美、杀夷灭洋之后快
百年了,中国人还是中国人,连万里迢迢、漂洋过海地来到番邦,还要回头欺侮自己人。
看!“黄夹克”如同一个来自黄土地的炎黄子孙,钻进同族的肚子里,狂攻、猛咬。表
演一出闹剧,给作壁上观的螳螂看。
看你们自己斗够了,再下手!
宠臣
九月八日
昨天夜里我作了个怪梦,不!应该说是可怕的噩梦。
我梦见一个男人驾着小飞机,带着他太太和初生的婴儿在山里出了事。夫妻都受了重
伤,太太先死,先生也跟着死去。第二天,救援的直升机冒着风雪赶到现场,看到两个大人
的尸体抱在一起,却没有婴儿的踪迹,突然听到哭声,从那死去的女人怀里传出,走近看,
大吃一惊,弯身从女人的腹腔间抱出一个血淋淋的婴儿。原来那丈夫知道自己快死了,孩子
也会冻死。竟把他死去妻子的腹腔切开,将婴儿塞进去,只露个头在外面。再抱着他的妻与
子,断了气。
我常作这样的怪梦,主角不是我,我是第三者,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发生的事,许多我写
的小说题材都是这么得来的。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些故事常
从我过去生活的经验里产生。也可以说,我白天总是想,没在有意识想,也在潜意识想,想
着想着突然产生灵感的火花,落入了梦中。
早上起来,对儿子说这个故事。他一笑,说简直是外星人电影里的神话。我说“笑话,
什么神话不是拿人的心去想的?如同有精金和玛瑙的天堂,也是用现实世界最美的东西去
想。我这故事不是凭空杜撰,可是有根据的。”
于是对他说游阿拉斯加时,听爱斯基摩人说的故事——
“如果你在冰天雪地里失去了雪橇,又迷了路,眼看风暴就将来到,你没有任何屏障,
只可能被冻死。这时你发现远处有一只北极熊,你唯一的选择,就是趁天亮,拼最后一口
气,把北极熊杀死。然后切开它的肚子,钻进去,靠着它身体里的热血,和厚厚的皮毛,你
才可能度过这场灭难。”在费尔班克,一个爱斯基摩人对我说:“你非杀它不可,它既然不
能拥抱你,甚至准备夺你的性命,你怎能不杀它?”
“说不定它也要被冻死了。”我说。
“它既然总归一死,你当然更该杀它,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吧!”爱斯基摩人说:“所
以在我们的神话里,认为我们一半是人、一半是北极熊,我们的祖先靠躲在北极熊的肚子
里,活下来,又像被北极熊生出来,所以是半人半熊。你没看见好多雕刻,从左半边看,是
人;从右半边看,又是熊吗?”
我昨夜的梦就是根据这个“改编”。为什么早不作、晚不作,昨天作呢?”
很简单!因为昨天看到“黄夹克”躲在大黑蜂的肚子里,它们的道理不是一样吗?只是
不知上一只虎头蜂被螳螂抓了出来,这只“黄夹克”是不是也难逃此劫。
想到这儿,我立刻走去书房。早晨的阳光已经过了,盒子里暗暗的。我是故意把螳螂盒
子放在书架上,因为如果我摆在靠窗的地方,太阳一直晒,盒子只有上面几个通气孔,里面
温度不断升高,没多久螳螂就会被烤死。
我把盒子从架上拿下来,放到窗台有阳光的地方。在我的监视下,晒晒太阳是可以的。
才放定,就听见一阵嗡嗡的声音,原来那“黄夹克”没躲在大黑蜂的肚子里,也可能是
见到阳光就飞了出来。但是最早的时候,朝阳已经晒过一次,它也可能早出来了一阵,为什
么没像昨天的虎头蜂,被螳螂吃掉呢?
两个家伙都是“趋光”的。黄夹克不断往阳光那一侧的盒盖上飞,螳螂也往那里移动。
这很好,像是一起往赌场和夜总会跑的仇家,因为“同好”而“相聚”,因为相聚而相斗。
我不断配合螳螂头部面对的方向,调整盒子的角度,使“黄夹克”能正好投怀送抱。只
是,等了半天,只见两个家伙不断走来走去、扑来扑去,却不见大打出手。
我想通了!这就好比两个仇人陷身在绝境,正当怒目相向,准备一决死生的时候,突然
露出一条逃生的路,当然逃生重要,于是不再打斗,争相逃跑。
现在“黄夹克”以为绝处逢生,由盒外透出一线生机,甚至隔着窗子,能见到它的“桑
梓家邦”。螳螂也一样,特丹树近在眼前,比“黄夹克”的家还靠近,当然也想逃,它哪还
有心吃呢?要吃,也等逃出去之后再说,说不定可以守在洞口,等仇人钻出来的时候,狠狠
来一下子。这不正是“双喜临门”吗?又逃出险境,又杀了仇家。这世上的人,有几个不是
如此?有几人能因为感谢老天爷,让自己脱险,而饶仇家不死?他只会想,上天使我不死,
就是给我报仇的机会,我岂可不报仇?不报是拂逆了天的旨意。当年刘帮迟疑,说项羽曾经
在最盛的时候,留自己一条生路,而打算还报,也留项羽一条生路的时候,下面人不也这么
说吗?
当年上天把天下给项羽,是项羽不拿,违了天意。而今上天又把天下给你刘邦,你岂能
再犯项羽曾犯的大错呢?”
每个得天下的人,都说是大意。他杀是“顺天之意”,他不杀也是“顺天之意”。上天
疼孩子,管他好不好,都是对。这就是“天子”的道理。
灵机一动,我把玻璃盒快速地移到阴暗处。使这两个“急于找出路”的家伙,一下子失
望起来。失望就会互相责备,失败就要为自己找个失败的借口。战败者的阵营里总会有叛变
和内证,就是这个道理。一群败将,你怨我、我怨你;你骂我、我骂你;接着是你杀我、我
杀你。最后把主帅的头,提去见敌人,不但得赦免,还能混个一官半职,这不是战争和历史
的定律,和悲剧中的喜剧吗?
果然,才进入阴影,两造就厮杀起来。每当“黄夹克”飞近,螳螂就曲着双臂,作出攻
击的样子,然后出手。只是,不知因为盒子大小,还是技术欠佳,虽然把盒子撞得咔咔响,
却一再扑空。再不然明明抓住了,又一下子甩掉,好像伸出去蒸笼里拿热包子的人,包子到
手上,又烫手,丢了回去。
我开始怀疑昨天它所以能抓到虎头蜂,是因为虎头蜂关了太久,已经筋疲力竭的缘故。
再不然它就是趁虎头蜂已经昏迷,才动手。
“我看它是个小人。”我对妻说。
“什么是小人?”女儿在旁边问。
“小人就是偷袭的人。”我回答:“偷偷攻击别人。”
“哪只螳螂不是小人?”妻说:“它当然是小人。”
女儿突然一噘嘴,不高兴地走开了。坐到客厅沙发上,不说话。
“她哭了那!”妻小声说。回头看,可不是吗,在那儿擦眼泪。我赶紧过去问:“妹
妹!你为什么哭呢?”
“因为你们骂我的‘宠物(Pet)’。”小丫头说。曾几何时,她已经把这螳螂看成她
所有了。
“不知道它会不会想妈妈。”小丫头擦着眼泪:“它妈妈会不会安慰它?”
“它妈妈早死了。螳螂妈妈都在前一年秋天生蛋,然后死掉。等第二年,那蛋会自己变
成小螳螂,所以没有一只螳螂能见到妈妈。”我说,心里一惊,发现可不是吗?这世界上许
多生物,都永远见不到妈妈。
“那我作它的妈妈。”小丫头突然兴奋起来,又跑去了盒子旁边,大声喊着:“它是我
的贝比,我给它取个名字。”想了想,说:
“它叫Petty,派蒂!我的派蒂!”
乔迁
九月九日
自从昨天螳螂被我家大小姐收为“义女”,事情就麻烦了。以前大小姐看螳螂是凑热
闹,现在看螳螂是探望她“女儿”。于是“它有没有吃东西?”“它为什么不吃东西?”
“为什么不弄东西给它吃?”“它为什么抓了半天抓不到?”“晃是盒子太小了?”这些问
题就都出笼了。
提到房子太小,我倒也有同感。第一,自从脱皮之后,它突然变大了。第二,自从它手
术之后,显然已经复元,前途不可限量了。第三,昨天当它抓“黄夹克”的时候,几次出
手,都撞在盒子上,落了空,表示它使不开身手。你想想!当一个人一下子变大了,又不再
是“吴下阿蒙”,未来极可能出人头地。他又因为本事不凡、眼界不同、交游也不一样,当
然得给他换个房子。如果你是大财团的老板,有个小子请你帮忙,支持他出来竞选。看这小
子没什么本事,也不可能混出什么名堂,你当然可以不理。但是过两年,他的人脉广了、桩
脚多了、格局大了,再要你支持,你还敢怠慢吗?只怕他不找你,你都得主动去求他。
连养女儿都是如此。女儿交个穷男朋友,又不是什么热门科系的,你大可以给他白眼
看,对女儿泼冷水。相反地,要是她交个世家子,大财阀的二代主,你能不主动为女儿添新
装,甚至粉刷门面,把自己和老婆的“主卧室”让给女儿当香闺,给女儿撑场面吗?
你可以打“落水狗”,但绝不能得罪“豪门的爱犬”,尤其不可拦“有能力的年轻人”
的路。为了你及你的下一代,你可以早早把这年轻人“作掉”;再不然就得对他尊重,给他
礼遇,甚至把女儿嫁给他,让他成为你的人。
哪个有成就的人,不懂得这一点呢?
现在这螳螂小子非但有了那三大要件,而且有了我的爱女撑腰,我还能犹豫吗?
我又去翻箱倒筐了,先找到几个中国餐馆送外卖的大塑胶罐,又看见一个更大的巧克力
盒子。只是塑胶罐不够透明,巧克力子虽然比现在用的宽大了一偌,仍然只有七公分高。螳
螂脱皮已经给我一个教训,我必须为它准备一根直立的树枝。想想,如果当时把它放在大一
点的盒子里,又能竖根枝子在其中,也不会发生后来这许多问题、费这许时间动手术啊!
所以这扁扁的盒子也不能用。
我是不牺牲不成了。我决定把自己装咖啡豆的瓶子,送给螳螂。我煮咖啡是很有心得
的,连台北的记者朋友喝了都叫好,特别在报上为我写了好大一篇。自然,我在纽约的“本
店”,更有一定的规模。单单装咖啡豆的罐子,就有四、五个。我挑了一个中型的,大约二
十公分高、十二点五公分宽,圆圆的、玻璃不厚,正好观察。
把咖啡豆倒出来,罐子里还散发着浓浓的香味。原本想就这样将螳螂放进去,又怕“人
的最爱,是螳螂的最怕”,家事书上不是说咖啡味可以防虫吗?搞不好“它”一进去就死
了。于是又把瓶子细细洗了一遍,再擦干净。免得闷在其中,久了,潮湿的罐子里产生瘴疠
之气,毒死了女儿的宠物。
“你的螳螂宠物要搬新家了!”我对女儿喊。并打开盒盖,抓住它的背,在它还来不及
回头咬我之前,把它放进咖啡罐。
“不是螳螂宠物,是派蒂。”女儿扒在桌边抗议:“它是女生,所以叫派蒂。”
“你怎么知道它是女生?”
“因为它很可爱。”
对于小女生,它们似乎都觉得女孩比较可爱,所以“洋娃娃”多半是女的,很少有男
的。我想这一方面因为在她们心里妈妈最可爱,而妈妈是女生。一方面她们认为自己最可
爱,自己又是女生。如同妇人们听说别人“家变”,管他真相如何,八成都会骂男方。她们
骂,是骂给自己丈夫听,也是团结在一起,表达一种“立场”。
女儿坚持“它”是女的,我看不出来,就算看出来是“公”的,为了尊重她的立场,也
最好别争。
从方形的巧克力盒,进入圆形的咖啡罐,这螳螂,不!应该说:这派蒂显然不太适应,
在里面绕来绕去。以前的盒子是长方形,它可以碰到四个角,举一隅以三隅反。现在碰到了
圆形,就成了周而复始,怎么转都一样。怪不得古人说“天圆地方”,圆的不容易量,看来
是无限的循环;方的比较可量,正像脚下能触及的“实实在在”的土地。
于是我相信这派蒂沿着圆形的罐子四周转,一定以为自己成了哥伦布。走了又走、愈走
愈远、绕了地球一圈。
这又使我想起以前看人拍电影骑兵冲杀的画面,预算少、只雇得起二十几个人,就把摄
影机放在中间,叫骑兵绕着机器打转、喊杀。拍出来,只见烟尘飞扬、马踢翻翻、杀声阵
阵,鼓声隆隆,没人看得出,不过是二十多人绕着圈子打杀。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好像经
历了一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战争。
天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如此。说不定造那圆形宇宙的上帝,也是一圈又一圈地导演这么
一场轮回的好戏。
既然有了美丽的房子,当然更得有好的家具。我去花盆里剪了一截曼陀罗的枯枝,斜斜
放进去。它立刻顺着枝子爬了上来,我赶紧盖上盖子,又发现盖子不过气,于是再去药柜里
掏出一大块纱布,用橡皮筋绑在瓶口。
多好啊!不但房子更大、更高,而且更通气了。看它从树枝攀上纱布,又从侧面的瓶壁
走下来。好像一个刚搬进新家的孩子,急着冲进每个房间、打开每个柜子。
而且不知因为玻璃特别透明,还是弧面有放大的效果,这派蒂好像变得更大,也更成熟
了。
古人说“孩子小时候如同春天,一番雨,一番暖,病一次、长一次。人老了又如同秋
天,一番雨、一番寒,病一次、老一次。”真是太有道理了。其实世间万物,莫不如此。一
个战乱中的孩子,不但可能被大人逼着扛起比他还高的枪,去杀人,也早早就发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