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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棺材对视。烟火一闪一闪,棺材隐隐显显,更添了几份神秘。起初爷爷看棺材的眼神有一点点落寞,一点点无奈,另含一点点敬畏。做好了棺材的爷爷常常不等天亮就出去劳作,要么到东坡锄豆,要么到西洼施肥。做好了棺材的爷爷像似一刻也闲不住。父亲有时想要阻止,但阻不住。说多了,反让爷爷叫住数落一顿:我能放手吗?你也是做爹的人了,可事事我不操心行吗?……说到后来,爷爷的话就总有点交待后事的味道。爷爷就叹一口气,把那杆老烟筒摸过来塞住自己的嘴。这时,爷爷含着烟筒的脸颊就有一些些伤感的意味。
爷爷五十岁时,我已有七八岁了,同我一样大小的,村里还有一大茬。谜一样村庄谜一样的世事,蕴育出了我们谜一样的心灵。于是捉迷藏便成了童年最好的游戏。寻觅,发现,然后将谜底揭开,这也是人生历程的总概括。可童年时我们不懂掩藏自己,左躲右藏,后来总要被对方发现。也不知是哪来的灵感,最后我们几个就合力移开棺材盖,然后跳进去,藏身其中。这真是个舒服的处所,比人世间任何一个藏身的角落都要好,里面既洁净,又干爽,清新的柏香扑鼻而来,好闻得不得了。关键是对方无论怎么寻也寻不着。正在我们得意忘形,集体从棺材里倏地站起来时,却被爷爷发现了,爷爷似乎吓得脔心都跳到口腔了,爷爷怪叫一声,像一只巨大的鹏鸟扑过来,一口气将我们小鸡般掼摔出去,然后声色俱厉地骂道:你们这班小畜牲,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放死人的地方!懂不懂?!能随便进来吗?
我们被爷爷的神情吓坏了,我从没看见爷爷发那么大的脾气。从那之后,棺材在我们的眼里陡然变得恐怖起来,我们再不敢靠近棺材半步。等到少年时,我已懂得死亡的真正含义了,我甚至不敢独自到爷爷的卧房去。
棺材就这么一年一年地漆着,爷爷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老着。但硬朗的爷爷无论怎么老,都似乎离死亡还很遥远。爷爷看棺材的眼神就慢慢平静了,慢慢融洽了。爷爷开始一副乐天安命的神态。该干的事还干些,不该干的事就不再勉强自己了。尘世之事了犹未了,就由它去吧!
终于有一天,爷爷突然咯血不止,我与父亲十里百里地求医,四方名医来来去去,费了好大功夫才把爷爷的血止住。但爷爷已像一具抽空了的蝉蜕再没有往日的精神了。据大多数医生诊断,爷爷得了食道癌。爷爷以后的病症是吃什么吐什么,水米难得有半点抵达爷爷的肠胃。爷爷起初感到非常非常的饿,爷爷几次饿得昏死过去。但后来爷爷就习惯了不吃东西的日子,爷爷靠消耗自身残余的脂肪和肌肉维生,爷爷的脸颊和身体在迅速消瘦成骨骼的模样。有一天,爷爷拉着我的手贴向他的肚皮,我发现我的手能感觉到他后背的历历肋骨,一时间我泪流满面,我知道爷爷离我们而去的日子已近在眼前。看着眼泪顺着我拉碴的胡须掉下来,爷爷却笑了,爷爷的笑已如一截吹奏不出音符的响器,断断续续的。爷爷用手摸了摸我的肩膀,说:人不都有这么一回吗?你小子比你爸爸强多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爷爷要死没死,镂空了的身躯如一位得道的高僧,精神愈来愈矍铄,愈来愈来空明。我们无法揣测爷爷的死期,而农事却非常繁忙,地里该收的要收,该播的要播,我们没空整日陪着他。我只好让自己六岁的儿子陪在爷爷身边,帮爷爷端茶倒水,说说俗事之外的闲话。据书上说,人在六岁之前是处在半神半兽之间,而上了七十岁后,则处在半神半仙之间。六岁的儿子和七十多岁的爷爷肯定有着很多我们俗人无法理喻的话题,他俩在一起,一定不会闷着。
有天黄昏,檐蝠乱静空的时候,我扛着锄头悄悄归来。靠在门外,我看见儿子正踮起足站在一把椅子上,拿一块湿布费劲地擦着已经闪亮的棺材。
老爷爷,你干吗让我擦这个家伙呀?
这是老爷爷的家。
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不是家吗?
那是我们暂住的旅馆。
老爷爷,你不在旅馆住了吗?
是的。我不住了,我要回家了。
那我也跟着你回家。
老爷爷是想带你回家,但你得陪你爸爸和你爷爷。
听到这里,我眉心陡然一颤,忙冲进屋,把儿子从棺材旁抱开。我想爷爷是老糊涂了,这样不吉利的话也说得出口?
爷爷看着我慌乱的举动,也不言语,只这么裂嘴一笑,然后长长伸一口虚气。我转过身,怔怔地望着全身骨骼已显山露水的爷爷,这时的爷爷四周都笼罩在某种说不出的神秘中。他豁达的神情似乎蕴含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智慧。我想也许爷爷才真正明白世上的这一切,他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时间又有泪花自我的眼角溢出,我抬手擦泪花的时候,爷爷再次笑了,爷爷虚幻的笑容再怎么看也不像这世上的了。
终于,爷爷静静地躺进了自己准备了很久的棺材。为了他的葬礼,父亲花了大半生积蓄。爷爷的葬礼操办得像一场浩大的盛宴。
葬完爷爷,五十岁父亲开始四处打听,哪儿有上好的檀木出售。父亲说他闻不惯柏木的那股香气。
等到有一天,我突然看见自己儿子对父亲放在卧室里的那具棺材惧怕得不得了的样子,我就灿然笑了。
那时门外百草丰茂,阳光如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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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窑像座碉堡
作者:谢宗玉
远远地我就看见村庄的禾坪里立着个碉堡似的东西,走近了才知是三青家把红砖窑烧到禾坪了。那砖窑可能是煤掺少了,没烧透,砖还是土的模样。三青把围砖扳开一看,发现砖烧坏了,就扔在那里不管了。开始他也许想拆下来,但气都气不过,怎么拆?一年的心血白废了,谁不气?
这样搁下来,一晃就是好些年,碉堡似的砖窑上居然长满了杂草青苔,甚至有藤从禾坪边沿的水沟里蔓过来,沿着砖窑往上探。
好好的一个禾坪就这么败了,然后就有人家在禾坪里建房围舍,多好啊,又不要搬挖屋基,省财省力,村人就想占这点便宜。禾坪就这样没了……
晚些出生的小孩,一定认为村庄本来就是这样的。因为一出生就这样,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我这个早些年在村庄生活过的人,见了这副形情,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虚叹。我还是喜欢早些年村庄那个详和的样子些。
以前的禾坪多大啊,怕是有两亩来地。平平整整的,用水泥石灰一抹,就异于村庄任何一块地方了。夏天的时候,一到黄昏,大人们就会带张板凳来禾坪纳凉,围在一堆说些邻里家常,或野精鬼怪。四处稻花飘香,草丛萤光沉浮,我们小孩扑萤烦了,就在禾坪追逐叫喊,玩老虎逮猪崽的游戏。暗影重重中分不出谁是谁,只有尖锐的童声在宽大的禾坪里四处奔窜……
现在禾坪没了,这些游戏当然玩不了了。现在的孩子玩什么游戏呢?他们玩抢占制高点的游戏,就像突然旋来一群鸟雀,哄一声大家就从四周往砖窑上爬,一个个快得像猴儿,最先上去的几个,就拚命把后来要上去的往下推,下面的则一手攀着砖沿,一手拉着上面的人的脚往下拖。时不时就有孩子叫一声,以种种危险的姿势往下滚,让人看得心都悬到嗓眼了,但他们居然无事,着地一滚,旋即爬起,又往上攀。
我旁观良久,突然叹一声,他们的快乐我是领略不到的了,而我们那时的快乐他们更无从知晓。村庄改变了格局,从而也改变了我们成长的细节。我不知道,攀沿砖窑的这一代,长大了,在心灵的深处,会与在宽敞禾坪长大的我们,有哪些不同?
(200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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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一棵树的村庄
作者:谢宗玉
我回到村庄,但村庄彻底变了,再不是意念中那种宁静祥和的样子了,新砌的房屋和新一茬长成的人都漠然地立在我面前,我有种误入他乡的感觉。每次回家我都感到村庄在变,但从没像现在这样,记忆突然崩裂了,整个村庄陌生得仿佛从来就没有养育过我。
我估计是村庄失去了一件重要东西,虽然一时半会我还看不出丢失的究竟是什么,但我肯定这东西很重要,重要得可以等同于村庄的灵魂。我离家那年早把村庄的灵魂拓印在心底带走,而现在回来时村庄却没有可供我心灵观照的东西了,这是我感到村庄陌生最重要的原因。
我焦躁不安地从村东走到村西,又从村南走到村北,空空落落的心像只被剜去红瓤的西瓜。后来我终于发现村头的那棵古柏不见了!
大大的一个坑,树不见了,树桩也不见了!
难怪!……有些东西存在时我们并不觉得怎么,可一旦失去,才发现它居然重要得不可替代!古柏对于这个村庄应该就是这样。
就是在失去古柏时,我才发现古柏竟是村庄灵魂的象征。真的,古柏就是我们这个村庄灵魂的象征!
古柏很古很老了,原先就立在村头的路边。古柏的模样非常的怪,如果不看苍翠如墨的树冠,虬杆就像已枯得可以点火即燃,那样子就好比是沙漠中一段已风化千年的红柳板,再被神力拧成麻花状。我小时候就见它是这样的,我老爸小时候也见它是这样的,我一百零两岁才去世的叔伯爷爷小时候见它也是这样的。相对古柏而言,我们村庄是年轻的。〃宪仕文章懋,尊宗德泽全〃这是谢氏家族最后两句字辈口诀,我属宗字辈,而上我五代仕字辈的一位祖先曾在清朝道光帝时中过进士,据说那时村庄还只有一户人家,而这位进士就是这户人家三兄弟中的老大。这样推算,村庄充其量才两百年,古柏应该是看着村庄长大的,古柏看着一户人家从一枝〃独苗〃长成了枝繁叶茂的村庄。也许村庄的开山祖先就因为看中了这棵生命力旺盛的古柏,才停止跋涉的脚步。古柏是一种长盛不衰的象征,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兆头。祖先和他的妻子就依傍古柏搭起一间草棚,然后在夜里做下许多子女。
从那时开始,古柏在初一十五的早晨,就承载着村民各种意愿香火的奉焚。在儿时的记忆中,古柏是神秘的,古柏常有怪鸟雄踞其上,怪鸟喋喋而鸣,像是在对古柏叙说上古时代的事情,我们浑然不懂。夜里有风,树梢在叼叼唠唠重复白天的鸟鸣,我们依然不懂。但这些并不防碍我们头枕树声,进入神话丛生的梦乡。夏夜炎热,树底神来微风,我的父老乡亲就各带一张板凳凑在树下纳凉。农事计划是庄稼成长的原则,鬼神精怪故事是喂养儿童天赋的饲料,而邻长里短、东家媳妇西家汉的话题则是给艰苦日子添加的味精,所有这些都是一个村庄旺盛必不可少的条件。
村庄就真的旺盛起来了,一户户人家比古柏的枝丫还多,一茬茬儿童长得比韭菜还快。村庄的好儿郎还四处出征,把故土的威名传扬远方。
古柏永久地站在那里,像开山祖先依稀的身影,儿郎们在出走时最后回眸的一刹,都会把古柏慈祥的样子印在心头带走。
好儿郎远走他乡去追求荣耀和梦想,好儿郎以为古柏再过一万年还会耸立在故乡,好儿郎风餐露宿,打拚他乡,就是想把捷报传给神圣的古柏。好儿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一走竟与古柏成为永诀。
是谁戕害了古柏?是谁夺去了村庄灵魂的象征?是谁使一村庄子人惶惶然变成了传统的异种?散落四方的好儿郎纷纷回到故乡要进行一场愤怒的声讨。但结果他们发现他们失去的不单是古柏,而是整个故乡。再不见那种温和、敦厚、善良、坚毅的面容了,变异了的后代脸上写着的是肤浅、贪婪、欺诈和卑鄙。他们彻底背叛了原来的村庄,他们疯狂变卖了村庄所有公共的东西,甚至想把头顶上的太阳星月也变卖出去。古柏难逃厄运,伐倒后的古柏被做成檀香卖给了最后一批对天地良心心存敬畏的香客,村庄从此只剩下毫无用处的岩石和突兀丑陋的房屋。变异后的村民每个人心中都盛满一夜暴富的欲望,他们逃离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田园,拖儿带女远走城市肮脏的角落出卖自己或者算计别人,他们无法抵达城市的文明,只能把城市的糟粕带回家,原本宁静祥和的村庄顿时充满了浮躁和血腥之气,村庄每日但见鸡飞狗跳,恃强凌弱,仿佛他们从不知道大家是出自同一个祖先。
好儿郎们的声讨变得是那样的脆弱和毫无意义!就像叫呼于生人之间而生人并无反应。好儿郎在痛心村庄后代的同时,又在悔恨自己,为什么在功成名就的时候没有及早回来?只要村庄的精英都回来共守家园,引领家园子民的精神,无论在怎样的斜雨歪风下,村庄也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繁荣家园是每个村民的职责,家园的毁灭每个村民都难逃罪责。如今知道了这些,可惜为时已晚。
好儿郎回天乏力,只好长叹一声四下散走。好儿郎一直把村庄当作自己心灵的家园,并凭借古柏的精神独行于四面八方。如今村庄已经毁灭,游子们就像树倒之后的猴狲,再无什么可以依凭,湮失于异地的人情风物之中便是迟早的事了。我知道,从此后,我只能在陌生的行旅中,永无宁日地不停奔走。
天地何其大,四顾却茫然。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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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洼而渔
作者:谢宗玉
小溪七拐八弯,春季发大水时,水在溪里翻腾旋转,左冲右突,水退后,小溪的节节段段就留下些坑坑洼洼。坑坑洼洼不定量地积些水,水中则不定量地有些鱼。
水清澈见底,鱼如柳氏笔下之潭鱼,无人之时,鱼儿自由自在,由一只稍大的鲤鱼或鲫鱼领着,顺着洼的形状转圈儿,像一群在练晨跑的士兵。但那悠闲劲,又像是散步儿;倘若无聊,就顺着小股水流到下游或上游的洼坑串串门,如果觉得这里比原来的水洼更好玩些,就留下来再不回去了。
溪边若是突然出现人或物时,鱼儿就炸了窝,惊得四处乱窜,像些没头的苍蝇,惊慌中互相碰撞了,就同时跳起来掠出水面,水面就有一把把小银刀在飞。实在吓得慌了神的,甚至顺着小股水流上窜下钻。
孩童时,我们常在溪边跳手跳脚,先尽可能地把鱼儿赶到同一个小洼,然后把上游的水堵截住,在下游兜一张捞网。找一个脸盆儿将小洼的水掏尽,将鱼儿全部捉上来,拿回家做下饭的菜。那时生活很贫穷,不懂得欣赏鱼儿在水里游时的那些种美,只晓得鱼是改善生活的一种美味。
捉鱼一般要两人,一人在上游堵截水源,一人拿脸盆掏干小洼。由于人太小,首先不知要垒多厚的坝,才能在水掏干时鱼捉尽前保持泥坝不被上游的水冲垮。往往小洼水汲尚未过半,上游的兄弟就称抵挡不住了,于是只好丢掉脸盆,拽起捞网,在齐大腿深的混水中捞来网去,慌忙中,猛听到上游的兄弟一声〃倒坝了!〃鱼没网到几个,也只好冲上岸,看倒坝时水势浩渺的样子,一时颓丧的心情就变得兴奋起来,因为坝的溃败造成了我们另一种成功,看水势浩大的样子实在比看小股水流有趣得多。我们不知道小小的自己还可以造成那么大的声势,失鱼的损失就看淡了许多。
长大后,是再也找不到那种成也快乐、败也快乐的事情和心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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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刺儿
作者:谢宗玉
十月十三日观李自健画展,我在一幅名为《拔刺儿》的画前驻足良久。一个背着满满一背篓猪草的小女孩,坐在青石板上,正神情专注地在自己的左脚板心捉摸什么。女孩的家犬本来是一路在前窜跃,回头见女孩坐下来了,也就折回来,将狐疑的脸眼凑得近近的。
家犬也许知道小主人遇麻烦了,但究竟是什么麻烦它就不知道了。而我肯定,现在城里从不光脚走路的孩子不仅看不出她的麻烦是什么,就连她遇麻烦了也可能看不出。还以为她不过是割归小憩,给自己的脚板心挠痒痒,或者在与自己的家犬戏耍什么呢。那么,女孩遇啥麻烦了?画名何谓《拔刺儿》?我准备要写点东西来记一记,不是说生命重在经历,而不在享受么?如果真是这样,现在城里孩子的生活较之我们,就有些〃残缺〃的意味了,我希望我的文字能让他们品识一下他们业已无法经历的生活场景。而我自己,也要靠这些文字留一点忆相。哀老已由远而近,记忆是一个漏眼越来越大的筛子,要不是李先生的油画提醒,那些痛和一些与痛有关的细节已让我忘得差不多了,这怎么行呢?如果记忆成了冬日一个毫无藻丝芦草衍生的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