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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作监官员,一蹩一跛地带着百工来照她的指令修建!当时,薛崇暕还暗自赞赏母亲那凡有所欲,皆无不可的才干,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却为母亲的这种举止暗生忧虑。在母亲大胆而固执的个性后面,他总感到有一种可怕的欲望,而这正是灭顶之灾的兆头。作为母亲最喜爱的儿子,他不愿意母亲有那种欲念,他怕那种欲念毁了母亲。向母亲说出自己的隐忧?他又缺乏这种胆量。但随着平息韦乱,朝廷局势逐渐明朗化,他却觉得哪怕招致母亲的大怒,他也要找个机会向母亲进言。因为过去还藏在母亲心底的,但却为他窥出的那个可怕的欲念,近来,分明已从母亲的心底钻了出来,开始膨胀了。恰好,母亲今日来谕招他归省,他认为正是机会。
“暕儿!”
这时,太平公主沐浴、更妆完毕,乘着轻便肩舆,上东阙来了。她下了肩舆,在临着南窗的长竹榻上坐下来,亲昵地呼唤着儿子。薛崇暕忙从画栏边急步过来,叫着“母亲!”便一头跪在太平公主的脚前。
“来吧,象小时候那样,脱掉鞋,就坐在妈身边的凉席上吧!”薛崇暕发觉妈妈今晚显得特别慈祥,心情也显得格外舒畅,他想:“好咧!趁她今晚高兴,一定要好好进言!”他说了句:“谢母亲!”便倚着母亲坐在凉席上,卸去脚上的紫色轻绢长筒薄底朝靴。内侍给他把靴儿拿走,他这才发觉,除两三个贴身的内侍,候立在母阙与子阙的通道内外,其他的奴仆、乐,舞伎,竟都走得一个不剩了。“难道母亲也要向我说什么紧要的话么?”这个念头一下闪过薛崇暕的脑际,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看母亲。却见母亲在沐浴后,只把那还湿渌渌的浓密的头发随意挽了个松松的髻儿,衣着也很随便,只穿一件宽大的薄纱黄裳,套着锦袖,松松地扎着深黄色长裙,薄薄地搽着一层胭脂的脸上,双眉未经描饰,额间也未贴上她最喜爱的凤形花钿。她那双顾盼灵动的双目,透出一种很强的贯穿力。儿子在看她,她也正在审视着儿子。在她的眼中,薛崇暕虽然身着朝谒便妆,没有半点王侯的威仪,但那双锐敏的目光,却令她暗自欣慰。这双眼睛是她的。这便是她在几个子女中,最喜爱这个儿子的原因之一。
“我已经吩咐做你最喜欢吃的瓜羹了,”太平公主略略眯缝着双眼,笑着对儿子说,“吃了瓜羹,我有话要告诉你。”
“请母亲吩咐!”
“哈哈!真不愧是开府置官了的王爷了!”太平公主的笑声里,充满了自豪、爱抚,还参杂着些微的嘲弄,“在妈妈面前,也有仪有度的!”
薛崇暕被母亲说得满脸通红。
“暕儿!”太平公主笑罢,眼里突然流露出几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凄楚情感,呼唤着儿子。
“母亲!”
“你知道六月六日那晚,我让你去临淄王府通报讯息时,妈妈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母亲……”
“……哎,那时,太极宫简直象要被发怒的雷霆炸陷到地下去似的。你也就是在那时被为娘派走了……旁边,先帝梓宫下的安魂灯光,使为娘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心里无缘无故地害怕起来……”
“母亲……”
“……我望望坐在殿阁长案后凝神草诏的上官婕妤。她装得也真象,好象真在用心揣摸字句似的。但她拿惯了笔的手却在发抖!素来好强逞能的上官婕妤也有发抖的时候,我这个历尽沧桑,一味争胜的人也会害怕……”
“母亲!不说了吧!”
“呵!暕儿!你怎么哭起来了?”太平公主惊奇地询问着儿子,不待儿子回答,她又沉浸到回忆中去,“那时,为娘不禁生了自己的气!”
“啊?”
“是啊!为娘当时气得呀……真想拿把剑来,把自己那颗怯懦的心剜掉!”
“啊!”
“为娘想:这有什么可怕的?韦氏为了登上御座,连他丈夫的命她也敢要,我太平公主难道比她没用?当时,为娘就想:哼!等着吧!只消把这伙东西翦灭后,我不仅要让我能干的暕儿陪我在这东阙上消夏、吃瓜羹;我还要文武百官,在含元殿上,陪着我的暕儿吃瓜羹!……”
“啊?母亲!”
“哈哈哈哈!暕儿,这不是么,为娘的第一个心愿,不是今晚就遂愿了么?哈哈哈哈!”
“母亲!”开始,薛崇暕还以为母亲是要向他倾述他也曾经有过的那种心情。六月六日之夜,当他奉命前去兴庆坊时,虽然事关重大,不能多看看母亲,但他一出宫城,泪水就和着暴雨一齐倾泻不已。他的心突然充满了对母亲的依恋。他觉得,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无比疼爱他的母亲了!
他怀着悲痛而又凄凉的心情,进了临淄王府,向李隆基密报了宫中变故后很久,都还无法消散。后来,刘幽求、普润和尚相继来到王府,共定里应外合的大事,众人说应该将此事呈报相王,而李隆基却豪气凛然地说:“我等所要进行的,是用性命去殉社稷、安天下的极险之事。事成,可归功于相王;不成,我们自己担着,绝不能牵累他老人家。现在刚举事就去禀奏相王,他同意了,便算参加了预谋;不同意,岂不败了我们的大计?还是不禀奏为是!”
听了李隆基这番话,众人都很赞同,也很敬佩他的扶社稷,救天下而又孝慈亲的胆识、见地。何为丈夫,何为忠良,何为孝子?薛崇暕从李隆基的举止上得出了答案。他心头一亮,“如果事败,我也应尽力保护母亲,碎尸万段,也不牵连母亲!”……
但是,想不到呵!母亲彼时彼地,却别是一番心思!薛崇暕开始惊诧不解,但当他悟出这番话的弦外之音时,浑身不觉颤抖起来。正想进言劝谏,刚喊了一句母亲,话未说出口,一个侍女送来了两盏瓜羹。
“暕儿,吃吧!”太平公主从侍女跪捧的洪州玉瓷描金盘里,拿出一盏瓜羹,递给儿子;薛崇暕赶紧跪着双手接了过来,坐回席上侍母亲。
“今日不用你伺候。”太平公主对侍女说。那侍女赶紧把另一盏瓜羹端了放在太平公主左手下的长几上,勾着头,退出母阙去了。
“吃吧!不必等候为娘。在这母阙内,你不是什么王爷殿下,而是妈的儿子!”看着儿子还在等她举匙,太平公主又眯缝着眼睛,笑着要薛崇暕吃自己的,不要拘束。
薛崇暕心想:“趁这会儿边吃边叙家常,劝说母亲,她或许不会动怒,……”想到这里,他舀起一匙瓜羹,笑着对母亲说,“母亲也吃吧!”
太平公主笑着点点头,却并不去拿匙,她那慈祥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儿子把盛满瓜羹的匙子送进嘴里。看着看着,她摇摇头哑然失笑了。薛崇暕知道母亲为什么失笑,那是他三岁时,第一次吃瓜羹,又不要人喂,结果弄得满脸都是晶莹的红亮的羹汁……
“暕儿!明儿你舅王登极大典,你的贺表草好了么?”想不到母亲却突然将话题转向了一个严肃的内容。
“早已草好了!”薛崇暕放下碗、匙答道。同时有意试探地说:“舅王这一归位,母亲也就夙愿以偿了!”
“唔,”她应着,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唉!还不成哪!”
“母亲何出此言?”薛崇暕心头一沉,明知故问。
“你舅王归位,是很遂为娘心愿的。可太子是谁呢?”
“母亲!”薛崇暕心头焦灼、担忧,但却强自抑制,口吻仍显得平和,“为把社稷和百姓从韦逆枷锁下救出,你已经耗尽心血,尽到皇室宗亲的力了。现在舅王已经归位,立太子之事,自有舅王和满朝文武商议,你我母子……”
“……你我母子,何须、何须……”
“何须什么?”
“何须预其事!”
“‘何须预其事’?哈哈哈哈!”太平公主听见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来,深感可笑,“儿哪!照你这样说来,翦除韦氏,使你舅王归位,都是为娘多事了?”
“那乃是母亲扶社稷、救黎民的壮举,儿焉敢指为多事!”薛崇暕惶恐地答道。
“那么,为朝廷择一好皇嗣呢?”
“这个……”
“怎么?”
“不知母亲所择的是哪位皇子?”
“这还用说么?暕儿!那宋王成器,既居嫡长,更兼宽厚平和,正是人君之材!”
“母——亲!”一听母亲所择的,竟是宋王成器,薛崇暕预感到,才从一场恶战中喘过气来的母亲,又已投入了另一场更为险恶的搏斗了。他忧心忡忡地呼唤了一声“母亲”之后,便跪于地上,痛切地说,“宋王虽居嫡长,为人宽厚平和,堪为皇嗣;可是而今满朝之中,普天之下,莫不称赞平王李隆基。他天资英纵,谋略过人;冒死斩关入宫,翦除韦逆,为社稷、为百姓除了大害,使天下安定有了希望。而今人心思定,只盼舅王归位后,定平王为太子,期其拨乱反正,重建贞观之世!母亲知人论事,倾朝莫如;儿想这国情民心,母已深知!立孰为嗣,母亲亦应顺乎天意,合于民心……”
“天下苦韦氏凶残荼毒已久,”太平公主打断儿子的话,沉着地想说服儿子,“正需宽厚平和之君,故为娘拟择宋王为嗣。”
“母亲!……”
“明日朝阁之上,儿当上言尔舅皇,立宋王为嗣……”
“儿……”
“嗯?”
“儿有三畏,不敢遵母命!”
“呵?”
“儿畏若立宋王为太子,他无革前朝弊政之策,失朝野之殷望;儿畏若立宋王为太子,他无安邦定国之谋略,难平频繁之边事,至使朝阁震荡,失疆丧民;儿畏若立宋王为太子,其宽厚平和有余,果敢坚定不足,纲纪不兴,礼法不振,重致外戚内宦擅权,使宗庙社稷重陷逆贼危谋之中,百姓永无太平之日……”
“罢啦!”
太平公主听见儿子这三畏,尤其是第三畏,简直好似尖刺深深扎入心头!她怒不可遏,严厉地喝了一声,薛崇暕不敢再吭声了。
其实,此刻母子俩都心照不宣。太平公主也已明白,儿子表面上兜着圈子说得深远,实际上已揣摩出母亲召他回府“叙谈”的用意了,有准备有针对性地向她进言劝谏。儿子有见地,有眼光,这些都象她而又为她喜爱;但儿子缺乏吞云吐雾的魄力,又使她为之隐忧。平韦乱时,儿子派上了大用场,而且做得妥贴,她将希望重新寄托在儿子身上。正因为此,她在精心安排了明日含元殿上的重大行动后,即召回儿子来府密商。不料话未拨明,他居然冠冕堂皇地道出了这篇大道理!社稷、宗庙、百姓,还有什么拨乱反正之策,安邦定国之计,当然可以挂在嘴上,但也就仅仅只能挂在嘴上呀!怎么能象呆子似的放在心里呢?看来儿子还未开窍,好在万事俱已布置好了,不用这娃娃出面也行。她克制住怒火,掩饰着失望,语气里到底还是流露出冷漠来:“暕儿,陪为娘进晚膳吧!”她正要向立候在子阙通道口的府总监示意时,薛崇暕却又拜揖禀告道:“望母亲允儿进一言!”
“进过膳再说吧!”她不愿再和儿子耽延时光了,冷冷地说。
“儿不言出,难以进膳!”
“好呵!”太平公主虽不悦,却又为儿子的执拗暗予称赞,但亦不再说什么。薛崇暕面色苍白地等了片刻,仰起头来望着母亲问道:“请问母亲,益州长史窦怀贞前日奉诏进京,朝野间有人议论……”说到这里,他却欲言又止。
“讲!”
“……有人议到:此人因数日前曾向母亲上言,要母亲效武太后故事,能为社稷除贼者,当掌社稷!故母亲即将其人召进京来,欲使其人入台阁、作宰相?……”
“这有何不虞之处呢?”太平公主听了,神态坦然地斜昂着头,反诘儿子。
“母亲”薛崇暕焦急的泪水夺眶而出,“听其言,观其行,窦怀贞其人与逆贼宗楚客何异!母亲!……”
“啪!”猛地,太平公主勃然大怒,倏地立起来,挥掌就朝薛崇暕颊上打去!事出突然,薛崇暕被打得歪倒在地,目瞪口呆地望着脸色气得发青的母亲。
站在过道上的府总监及贴心侍从,被太平公主的暴怒惊得回不过神来:他们既不敢过去拉开薛崇暕,也不敢向太平公主代立节王爷讨饶,只是愣愣地勾着头,一齐跪在通道上。
“跪着干什么!”看见那三人的失措举止,太平公主气得更加厉害了。她朝她们喝道,“拿绳索棍杖来,给我绑紧,狠狠地打!狠狠地打!”
没有人敢违抗她的命令,哪怕绑打的是一位王爷。太平公主从心里毫不疼惜地要打这个素为她喜欢、抚爱的儿子:因为他虽是她的儿子,却不和自己一条心。
“旦兄有那样的儿子,我为什么就没有呢?”当府总监等把打得遍体浸血的薛崇暕扶下东阙,送入寝房后,太平公主的气还没有平息。她独自在阙阁里踱着步,忿忿地想着、抱怨着。恨儿子,更恨平王李隆基。
当然,在哥哥的一群儿子中,也不过就是这个三郎出类拔萃而巳。他的几个弟弟,李范、李业,年纪尚轻,自不必说不如三郎,比他年长的宋王李成器,申王成义,从兄守礼,除斗鸡、击球、猎射、博弈、弄笛抚琴可与其弟分庭抗礼外,就别无所长了。尤其是守礼,简直象个痴儿。虽说这是当年武太后为翦除李皇宗亲,将不足七岁的守礼囚禁起来,天天被宦官杖击所致,可是同受此种折磨的李隆基,却反而更聪慧了。他越知人情诡谲,如履薄冰,其志愈大,心也愈坚。在韦氏行为日趋明朗之时,他假托有病,罢潞州别驾之任,返回了京都。他在羽林万骑中广结将官,在兴庆坊临淄王府里阴蓄府兵,积极从事着推翻韦氏的准备事宜。满朝中几乎只有怀有同样目的、也在进行同样筹划的她嗅出了点味儿来。但她却并不相信他会有什么成功的可能。对中宗这位兄皇有影响力的她,在中书省里也已安插了肖至忠和岑羲两位宰相,她认为自己更有可能在适当时机内挤掉甚至灭去韦皇后安插在中书省的前三名宰相:宗楚客、唐休璟和韦巨源,把中书省的台阁大臣全换上自己得心应手的人,自己和韦氏斗法就可决雌雄了。谁知燕钦融的出现加速了韦氏篡位的脚步,她被诱进宫内,处于危境之中。于是她才当机立断,叫儿子密告平王起事。但她此着并不是觉得李隆基有平定韦乱的可能。这无非是在施用缓兵之计:只要平王一动,无论其时间多么短暂,韦氏篡位就要受到干扰,她便可脱身虎口,招集起自己的羽翼,趁韦氏和平王争斗而大伤元气,便可坐收渔人之利。她,堂堂李氏宗属,比其母武则天、现皇后韦氏更有掌稳玉玺,坐稳御座的基础。
但事出意外,李隆基不仅平定了韦乱,而且是在多么危险的情况下平定了韦乱的啊!现在,此举为这手段不凡的子侄辈,不仅赢得了满朝文武的敬畏,而且还赢得了天下百姓之心!太平公主后悔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从她萌生了后悔的念头起,她就把自己全部精力转到了和这个子侄的较量上了。她本来就有母亲的深思熟虑、善知进退、足智多谋的素质,但是,逝去了太多的年华,经过两番皇权大搏斗的她,却变得有点狂躁起来。当她发觉李隆基外有崔日用及一些府兵将官作助;内有苑总监钟绍京、羽林万骑将士陈元礼、葛福顺等协力外,还又冒出个高力士来的时候,她决定和过去她一直想灭除的上官婕妤结盟。凭她的直感,只要有这精明异常的宫中三品女官作内应,高力士、钟绍京之流不过是一芥草蒿。她示意上官应尽快叛韦,向李隆基表示归顺。聪明的三品女官当即表示感德于肺腑,立即率宫人数百,秉烛亲去玄武门跪迎在那里指挥平定韦乱的李隆基。但是,李隆基对这誉满海内的女诗人奉上的辞藻华丽的颂歌,回答则是:“立斩马下!”
李隆基的判事能力和果断性格再次震动了太平公主。他向人表明他不是中宗,也不是其父睿宗,而是又一个太宗式的李氏皇子皇孙!
正因如此,她才一反初衷,决心把懦弱的皇兄李旦拥戴出来归位。然后,加速对中书省大臣的安插,把懦弱不输其父的大侄儿李成器立为太子,阻挡住李隆基登往皇权顶峰的步伐。
只要李隆基处于一般皇子亲王的地位,那就好办多了。
但中书省安插亲信一事,也并不完全顺利。加上拟议中的才从益州调入朝来的窦怀贞,七个中书大臣中,她才只有五名!其余两名,一个姚元之,一个宋璟,又是李隆基引进的人,而且占据了七名宰相中的前两名位置!
面对这种局面,她决心于明日趁庆贺睿宗归位,便把太子一事订妥。窦怀贞、肖至忠、岑羲等,她都已密令过了。正是担心儿子立节王薛崇暕不知底里,唱错了词儿,才特别召他回府面示。
“谁知,唉!”
她凭栏眺望,宁静的夜空显得深邃而神秘。近来,是不是过于求成,自己显得浅露些了呢?……
“立平王为太子,实是国望人心,望公主殿下三思……”当召来的宰相听了她的意思后,连陆象先——她一手提擢起来的亲信也这样说。和暕儿一样,俗念!可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