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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物能咬着玲珑心到什么时候。”
一边候着的帝侍人等,领命便要来拉扯她,封郁却以一对烟云纱袍的雪白广袖狠力一拂,将走上前来的诸人都逼退了两步。
下一刻,他卷袖将她蜷伏的纤弱身子裹入其中,好似缠茧一般紧紧把她缚在自己怀里。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抱住,她却一丝一毫也不觉得疼痛。
他贴着她的左耳,柔软微温的双唇在她耳垂上轻动了动。
他的掌间骤然升温,天宇之间一道惊雷垂直贯入后殿厅堂,穿过他的怀抱,自她头顶劈下。
玲珑心啊,传说,若你向它虔诚许愿,它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短短的瞬息之间,漫漫若一生的时光。
她穷尽力气向前奔跑,果然最终回到了相识相遇的那一日——蛇山八月金桂飘香,绵延十里。
有人坐在花香甜蜜中抚琴唱诗,粹白烟云纱袍揽尽风中芬芳,飘飘飞举,仿佛天边流云涌动。他的琴声恬淡若花开寂静,他的歌声泠泠有如漱玉,荡漾在山谷间,余音袅袅,好似永不停息……
琴音歌声缓缓渗入,令她的灵魂肉体由内而外,分崩离析,连同口中玲珑心一起,化为尘埃齑粉,从他的怀抱,他的指间逸散而去……
夭月此生,心中最后一丝残念。
只愿能身而为龙,让心爱之人坐在双角之间,扶摇破风,看尽天上之天的流云金宇……
只愿能身而为龙,为他遮风挡雨,将他颤抖的肩背怀抱在胸间……
只愿他能实现在她耳畔的承诺,万水千山,找到她四散破碎的灵魂……
那一日,神州大地之上,倾盆大雨连绵半日,方才止歇。
第二六节 梦里寻花 镜中水月(1)
耳边淅淅沥沥,好似无数雨点从天际垂落,拍打树叶,溅落草丛,渗入泥土的深处。
她儿时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海底深处,听着雨水坠落在海面上。滴滴嗒嗒不间断的清脆声响虽然与她隔得遥远,却模模糊糊交织成一首欢快又哀伤的旋律,穿透蔚蓝的海水,穿透水晶宫透明的穹顶,传到她的耳朵里。
隔海而听的雨点声,像是世间最温暖的怀抱将她紧拥着,在这温静的怀抱中,她的心头交织着幸福与悲伤,带着淡淡酸楚,这一刻仿佛泫然欲泣,下一刻又仿佛要从泪水间破涕而笑。
幼年时她就是被这样不可思议的矛盾情绪缠绕,倾听着下雨的声音。
后来兄长对她说,世间每每有龙蛟之族死去,龙元就会溶作一泓清水,化为倾盆之雨降于神州。
因她是应龙之身,万龙之首,若是在原本司雨时刻之外,另有大雨降下,便会使应龙龙心忧虑。
雨声之中,可是又有龙魂飘散,生命终结。
雨声之中,四散的龙元汇于雨水,可是在某一个角落,凝作全新的生命,等待云销雨霁,晴空万丈。
涟丞所说的半分不假。然而当她托腮静听雨点响动时,心中除却怜悯和期待之外,隐约还荡漾着别的情愫。她一面想象着雨丝坠海时,海面涟漪左右牵动的景象,一面往记忆深处倒溯而寻,然而雨声却在耳中削减,逐渐听得不分明了……
下雨了么?
雨中还有群鸟叽叽喳喳欢言欢语,吵闹不休吗?
这欢闹的声音为何仿佛近在耳边,她究竟身在何时?身在何处?
为何她还——活着?
最后一个念头令她惊觉,猛然睁开眼。
她果然是睡迷糊了,她自然是该活着的。
莲兮在床榻上坐起身,一颗脑袋还沉甸甸晕乎乎,倒像是夜前被堂兄妹们灌得宁酊大醉,第二日醒来时头疼气闷的感觉。
房中空气凝窒,她随手将榻侧的格窗推开来,正迎着拂面而来的仙风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却忽地被窗外的景致惊得一滞。
一眼望去,只见黎明的天空金光熠熠,祥瑞漫天,仙气氤氲。便连眼前松树枝头上,方才吵扰莲兮清梦的鸟儿们也披着各色锦彩长羽,一只只,全是她连名字也叫不出的珍奇禽鸟。
她竟还是睡在蓬莱过夜了?蓬莱之中已过去一日了?青阳岂不是过去一年了?她兄长……她兄长……现在可还好?
莲兮受惊之余,从床榻上连滚带爬翻到地面,草草环视了一圈,只见她独自睡得这房间雕梁画柱,壁上顶上全是彩粉金线描摹的上古传奇之图。
果然是青仪宫——但她只记得自己在沁洸神君的手上接过了玲珑心的残片,又将封郁略略戏耍了一番,之后,之后……她又是如何睡在这里的?
莲兮急着要逮个人来问问,当下直接踹开门,旋风似地拔腿往外寻去。
她房门就朝着后山桃花花海,其间隔着一条彩绘长廊。此时天方破晓不久,整座青山上除了鸟雀鸣啼和热锅蚂蚁似的莲兮,再没别的活物动静。她在廊前廊后找了半天,不知是青仪宫构造奇异,还是她天生缺失方向感觉,前路后路硬是被她走成了死路。莲兮火急火燎奔走片刻,连青仪宫的前门也绕不回去,七拐八弯终又走回自己的房门前。
正无奈中,她忽见桃花林中有人影闪动,忙走了过去。
青山后山上遍植桃树,娇艳的粉红仙花在蓬莱岛中四季常开,偶有落瓣飘坠,景致幻妙。莲兮却只顾穿林寻人,也无暇赏花,眼见层层石阶之下背向她,立着一人,乌发未绾长垂腰间,身上一袭青白薄衫,肩头还依附着几片娇柔花瓣。
她本该大喊一声“封郁,你叫我好找”,她本该直奔过去质问他怎么让她在青仪宫宿了一夜,她本该心中担忧龙涟丞在青阳的转世……
然而在她看到那背影的一刹那,喉中竟好似被一双手生生扼住,半个字也吐不出。
脚下仿佛生出根来,令她只能静静伫立在百级石阶之上,眼睁睁看着花间阶下的男人闻声,转过身来。
那一双短短的眉好似笔蘸淡墨在额间轻点了两点,虽渺渺夜雾一般,却将一对微微上扬的眼梢衬得有如明朗月弯,眼波流转其中,映着破晓天光与粉绯桃色,温若春水。
她望着他拾阶而上,一步一步与她愈发靠近,如此稀松平常的事却让她心中酸涩无比。
他在她面前尺寸之间站定,伸出两手抚了抚她的双颊,又拿拇指指腹在她眼下轻轻擦了擦,一面垂眼望着她,柔声问:“为何又在落泪?你梦中也是如此,闭着双眼泪水流了又流……叫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额角与双鬓的黑发中夹着几丝银白拂在她颈上,春柳一般柔软,触及之下却让她的泪水更加奔涌。
梦?
不错,她确实在迷糊之中见到许多错杂之事。
那或许就是她生平以来第一次夜有所梦,虽不能记得清楚,却也更不愿忘记。
果然如同仙友所说,一场幻梦好似一丝失落在外的灵魂,梦醒时分再次忆及,虽不过像是水中月镜中花一般朦胧,但终究那一丝灵魂复归于手,让她心中莫名安定踏实。
她向前探出身,张开双臂拥住封郁的腰背。她的鼻尖贴在他的胸前,入鼻仍能嗅见桂花的甜蜜芳香。
被她拥在手里的宽厚肩背,并未像她所想的那般颤抖不已。
然而他胸膛中的心跳却在她耳边,从初时沉重缓慢的响动,逐渐加快,逐渐加快,变作轻促的律动。
“咳咳,”封郁腰间被她双手紧扣了片刻,终于在她头顶开口道:“莲公主如此投怀送抱,当真叫我受宠若惊,只是……山间晨风料峭,莲公主不如多披件衣衫再与我……”
莲兮本是泪眼迷蒙,这时听封郁这么说,下意识往身上一瞥,竟发现自己上半身只在抹胸之外罩了件半透的丝衣。她脑壳之中骤然亮了一亮,神思从半梦迷离中醒觉过来。
她又究竟在做什么?
莲兮赶忙推开封郁,往石阶上退了两步,掩住胸前说:“你……我,本公主方才鬼迷心窍……不是,是脚下绊了一跤,才不慎摔到你身上去,你……你休要,休要想歪了!”
封郁嘴角勾笑,抱臂在怀,答道:“莲公主穿着裆裤围兜的模样我都见过,现在才害羞,岂不是有点后知后觉?”
“你……”莲兮闻声将前胸掩得更紧,大声道:“你好歹也是个天家皇子,怎么跟市井无赖似的,你若还拿我儿时的事来寻开心,本公主便再不陪你去找玲珑心……”
莲兮还自后退,却忽觉背后撞上一物,随即裸露在外的双肩一热,覆上一件玄黑色的短袍。
她正欲回头,还未及反应,手臂便被身后之人扯过去。
莲兮踉踉跄跄被拽到那人背后,忙定睛一看,只见他脱去黑袍,上身只穿着一件无袖的黑底赤痕短衣,背上此时虽未佩着弓箭,但那一副冤家的身姿,即便是烧成灰烬,莲兮也不愁认不出来。
莲兮最是讨厌胧赫行路时敛气掩息,来去无踪。但因他少年时常年随侍掌世天帝,身藏暗处身兼刺探与护驾双职,多年习惯使然,即便日后掌位东方旭阳宫,位居四方神之一,还是改不了一副蹑手蹑脚小偷小摸的模样。
想到方才身上只穿着一袭半透的丝衣,大半个后背都给这冤头看走了,莲兮心中忿忿不已,将肩上的黑袍往身上又紧了一紧。那衣服内侧还残存着丝丝温热,她被包裹其中,这才察觉山间晨风果真料峭,方才迎风而泣,身上确实有几分寒冷。
她在胧赫身后忙着裹衣掩胸,待回头来看时,只见胧赫封郁一双黑白身影对立于石阶之上,中间只十余寸空隙。一个抱臂,一个垂手,两人就此默默相对了半晌。
“你们慢聊,我去换身衣服。”莲兮见气氛诡谲,扭身便要跑,不想胧赫手上更快,将她拽在身后,偏不让她走脱。
她正要往胧赫后膝踹上一脚要他放手,却听他突然说道:“你这老狐狸在青仪宫蹲了半月有余,想拿的东西我师尊早就给你了。现在莲兮也醒了,你再没理由赖在这里了吧。随你去寻什么玲珑心,但不许你带走莲兮。”
第二七节 梦里寻花 镜中水月(2)
半月?
莲兮听着,险些在平地上摔了个趔趄。
怎么?她这一觉莫非沉沉睡了半月有余?
她这又哪里是睡觉,分明是昏倒啊……
惊异之余,莲兮心中自然最是担忧王萧此时的境况,她还未开口问起,封郁倒将她焦灼的神色收于眼中,抢道:“龙涟丞他很好,十余年来与司命册上描述的毫厘无差,你莫要瞎操心。”
“我没亲眼看过,怎知道好不好的。青阳十几年都过去了,按司命册他如今……”
“他如今两儿一女连同夫人都相继过世,三子正在病中。我在蓬莱中每日无事都回去帮你瞧过,你怕什么?”
“你果真时时去看他?”
“你这话问得,我骗你作甚?”
“瞧得可仔细?”
“我瞧得仔细不仔细,他的命数还不是板上钉钉,了无看头。难不成王萧还能脸上开花取悦于本尊……”
“我问你,为何将我搁在蓬莱之上,如今我一觉醒来眨眼十载,如此虚度光阴你要怎么赔我?”
“你那日将我的玲珑心往地上一摔,自个儿躺倒了。若不是蓬莱中仙气弥漫,等你在别处慢慢养着,还不定要躺到哪一年。”
“说到底,本公主还不是因为你的玲珑心才昏厥过去,我也不过随便碰碰居然……”
封郁与莲兮隔着胧赫,你来我往争论不休,全将胧赫视若无物。他怏怏不乐夹在中间将两人的对话听到此处,总算找着一席插入之地,闷声问道:“那玲珑心你只随手一碰,就躺了如此之久,其中不详可见一斑,你还打算同封郁一道胡耍?”
“既是如此,以后玲珑心本公主不碰便得了。但与封郁相伴而行,不必受父君管束,又能于神州四面游玩,有人做东吃香喝辣,何乐不为?倒是你,莫非是那一夜被我鸾凤敲坏脑子,近日里怎么总是疯言疯语说得全无厘头?”莲兮这话讲得好生理所当然,全把最初自己如何抗拒与封郁同行的事忘在脑后。
她话音未落,只觉得胧赫握在她臂上的右手一紧,随即又放开来。
他猝不及防转过身,直面着莲兮,骇得她赶忙将肩上披着的黑袍又往胸口紧上一紧。
胧赫那双凤眼向来全无焦聚,春夏秋冬里都像是未睡清醒似的,迷迷茫茫。说得好听些,仿佛双眸之上终年山岚弥漫,朦胧迷离好似绮梦飘渺。说得难听些,仿佛一年到头都是宿醉未醒的酒鬼之相。
这一时他的脸陡然逼近过来,将莲兮的身影聚焦于黑瞳中心。
一对难得散去迷雾的眼睛,竟让莲兮看着有几分晃神。
横亘眼前,青色尾羽战栗不休的浑黑箭杆。
隔着人潮,远远投来的,好奇且悲悯的目光。
无声无息,背靠花廊雕木而立,蓄着青黑短发的男人。
在视界中,悠悠远去的,被他负在背上的青色角弓。
不错的,梦中仿佛也曾有一双相似的眼睛这样望着她,让她在冰冷的梦里感到些许温暖。
“莲兮,你熟悉封郁这只老狐狸吗?当年玲珑心本就是他打碎的,你晓不晓得他究竟为何要费如此大的功夫四处找寻碎片?”
莲兮蹙起眉头将脑袋摇了摇,又忙点了点,说道:“我虽不知道玲珑心是如何碎的,但却知道他想要靠玲珑心找回心爱之人,莫非这……还触犯天条?”
胧赫指着背后的封郁,愤愤道:“封郁自有天家兄弟姐妹替他包庇,但玲珑一事的来龙去脉别人不晓得,我却知道得很清楚。四千年前是他自己引天雷将挚爱之人劈得灰飞烟灭,连同玲珑心也粉碎化雨。如今那魔物神形俱散,他还妄图要拼好玲珑心召回魔魂,你可知道其中利害关系?”
莲兮懵懵然望着胧赫,这才发现原来他面露焦急时,狼狈中也有几分可爱。
她左右晃了晃脸,认真回答:“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听得懂,但合在一起,我又不懂了。什么魔物?即便将四散的魂魄聚拢,又去哪里找身形来禁锢它?你何时能改改说话这么跳脱的毛病?”
胧赫眉上一拧,极是不耐烦道:“我听说黄鱼只知吃睡,不想你比黄鱼脑子更简单许多。听不明白也就罢了,总之你只需记住封郁此人心胸险恶,当年庇护魔物在先,现在还想令魔物复生,你跟着他这样的狐狸,将来绝计没有好果子吃。”
“你这话我又不懂了,”莲兮伸出手指狠力在胧赫胸前戳了一戳,说:“封郁又是如何包庇魔物的?我怎么就没好果子吃?”
“你!”胧赫嘴间重重“啧”了一声,拍了莲兮一脑瓜小声说:“三千多年前,封郁原本带着一个随侍同行,在凡间找寻玲珑心,就好似你今天一般。你可知那人的下场如何?”
莲兮捂着脑袋,不客气地照胧赫头上回敬了一脑瓜,说:“你有话快说,别吊本公主的胃口……”
胧赫的声音压得极低,说道:“封郁不知什么时候发起疯来,将那人封进黑湖湖底,又不让他死得干脆,非要令他遍体鳞伤活受千年折磨。那便是你的前车之鉴,你这傻脑子何时懂得放清醒些……”
胧赫说到后头,声音愈发低沉却也愈发急切,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从牙缝中挤出话来。
莲兮倒全不在乎,也懒得和胧赫窃窃私语,大声道:“笑话,本公主还要你一个手下败将来提点?你这几日身上元神养得方才健全几分,就忘了,我鸾凤梦龙可是吃素的?他若是绑我捆我,要丢进什么黑湖,我难道任人宰割不会反抗?”
胧赫本也是好意,见莲兮如此嗤之以鼻,不禁气结,反驳道:“你这丫头还真以为我打不过……”
胧赫话还未完,封郁已步上石阶来,牵起莲兮的手要带她回青仪宫去。
胧赫见状,也要来扯莲兮,手刚伸出,便被封郁的青白薄袖一撩,撇去一边。
封郁站在石阶高处,垂首俯看胧赫,面上笑得风轻云淡,说:“孟章神君从前给帝尊看门时便对本尊素无好感,这我原也是晓得的。从前你背地腹诽我也就罢了,现在左一个老狐狸,右一个老狐狸,在纯真少女面前如此诋毁我,叫本尊情何以堪。”
“既知道她纯真,你敢对天发誓,会护着莲兮绝不欺骗她伤害她么?她见识得少,逮到个人模人样的男子还以为捞了块宝……”胧赫这番话明明是说给封郁听,却只望着莲兮,一双凤眼之中像是靡靡下着雨一般,迷离悲悯。
他若想嘲讽她,大可像往日那般畅快直言,纵是将她比作呆头楞鹅黄鱼脑袋,也比如今半是关切半是刁难好上许多。她听着胧赫意味不明的话语,竟忽地想起那一夜自己剑若狂花向他招呼而去时,他在越行越密的绯红剑迹中,也曾拿这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叫人心烦意乱。
“世间繁花无数,却没有一个比东海莲公主生得美。”
这是沁洸神君的戏谑之辞,又或者胧赫当真如此说过?
“本尊不能立下此誓……”
莲兮不曾想到封郁会郑重其事如此作答,她惊讶之余瞥了一眼封郁青白僵立的背影,又望了一眼胧赫,见他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