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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七上下打量着他:“几日不见,你似乎长大不少。”
苏子鱼拉着他坐下,颇有点感慨万端,又有些故作老成:“唉,世事无常啊。这几个月经历的倒比我过去十几年都多……”正想大谈他的心酸史,突然想起什么抱歉到:“昨夜我不知道你要来,对不住啊。多谢你的礼物了。”
“哪里。我昨天到得晚,明总管说你已经歇下了,我就让他别多事通禀,想着一早再来会你。”他想起苏子鱼方才衣衫不整的样子,奇道:“你竟起得这么晚么?”
苏子鱼大叫冤枉,气鼓鼓的说:“哪能呢。这是我练完功,我哥逼着我洗澡。”祖七正待笑他,这时候女侍将茶煮得了,小心翼翼的给他二人盛过来。
苏子鱼低头一瞧,挥挥大手:“不喝茶,拿酒来!”
七十章 宝马香舟(一)
祖七也附掌大笑:“说得好!”赞同过后又调侃苏子鱼道:“难道这一阵子苏兄酒量大增,准备一雪前耻么?”
苏子鱼抓抓头:“是……增长了一点……”想起以前丢的脸,颇觉得好笑,复老实交代道:“其实也没增加多少,赶你是差远了。”
奉喜、奉勤一直跟在苏子鱼后边,听见二爷闹着要酒,嘴角抽搐,还是乖乖让人提了酒来。
新酿的桂酒,芳香馥郁,口味醇清。俩人干一碗,祖七赞一声,
“酒是好酒,就是淡点。”
苏子鱼咂咂嘴,点头:“是淡了点。要不咱们换种?干脆咱们上梨花阁喝去,那里风景好又清静,适合咱们说话。”从前王府“夜饮舞迟销烛,朝醒弦促催人”的梨花阁打从苏子鱼进府开始,彻底沦落为鸦鹊无声,门可罗雀之所。能不清静么?
“那不如到洛水上喝酒去。”
这是一位好广阔景物的,倒跟喜欢水的苏小哥不谋而合。
苏小哥眼睛亮起来:“好主意!把王府的好酒带去,咱们慢慢聊。”
俩人说话间就起身,让奉喜去搬几坛好酒来,向前院马棚走去。苏子鱼本来想往牛车上爬,还没等他动作,却被祖七拉住:“好一匹千里良驹!我方才便一见倾心;正想问这是谁的坐骑?”
祖七指的是郑方圆送苏子鱼的宝马。通体暗红,气质神骏雍容,体态匀称精壮,彻头彻尾的一份大礼。原来那郑方圆和奉明一般心思,他自己是武将出身,这些年看苏子鱼在佛寺生活得优哉游哉,当着慧远面不好直说,其实心里是不大愿意小鱼儿就这么长伴青灯古佛的。如果说奉明想让苏小哥走仕途,那郑方圆就是想让苏小哥建功沙场。所以,一得信儿苏子鱼离了庐山东林跑到洛阳,立刻高高兴兴送来宝马良驹。
苏子鱼挺喜欢这马。不过他单纯就是喜欢马本身而已,根本没考虑到马的用途,也没考虑到什么千里良驹。
走过去拍拍马身,乐呵呵道:“我的。难得你喜欢,可惜是我叔叔才送的,否则我就送给你了。”
祖越名牵过自己的马来,也拍着马脖子,朗声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可没那心思。你看我这匹翠龙如何?”正是年少雄心,怎能不好名剑宝马?
苏子鱼哪会看什么好坏,一本正经的盯着祖七的灰马,翠龙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于是他眼睛也跟着发亮:“好马!”
祖七以为他真是看出门道才说好的,满意的抿嘴一笑:“你那马叫什么?”
他要不说,苏子鱼压根想不起还要给马起名字。眼睛一转,突然灵光闪现:“红玉,我的马叫红玉。”
奉勤下巴掉了。
苏子鱼的心理没几个能懂的。普通人哪会在畜生身上用自己亲人的名字,避讳还来不及。可苏子鱼偏生不同,他觉得给喜欢的动物取喜欢的人名那是感情的证明。所谓众生平等倒是在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
祖七不明就里,以为纯粹是按毛色取名的。不住赞道:“其色墨红,质如佳玉。好名!子鱼高才。”
奉勤打了个冷颤,用不可思议的盯着祖越名,心道这祖家公子虽然薄有大名可眼神真不好,咱家二爷横看竖看都跟“高才”二字沾不上边儿啊。
苏子鱼跟谦虚二字才是真沾不上边。接受人家的夸奖半点不脸红,欣欣然翻身上马对奉勤道:“我跟祖七出去聚聚,你们别跟来。”
奉勤想说什么,被奉喜一把拦住,指着几坛酒陪笑道:“可爷拿不了这许多酒啊。”
苏子鱼犹豫一下,勉强应了奉喜跟着,俩人骑头并进中还一边向祖七抱怨,家里管得太多,出门都不让自己清静。
祖七略微想了一下,觉得这实在不像结拜兄弟间的相处,一时看不清虚实并不作评。苏子鱼嘴上叨念几句,遂转问起祖越名入都的缘由来。一些小事在他无可无不可,心里其实没多计较。上次在魏华存手里吃过亏后,司马兰廷的话他已经不是一门心思对着干了。
“皇上授我‘上骑都尉’,我是入都领职受爵的。”祖七年纪尚小,并无寸功就能封到正五品之职,不知引得多少人羡慕。虽因他盛名在外,主要还是靠祖萌之福。
可惜,苏子鱼对这些品衔封号没啥兴趣。他跟从小立志抱负远大的祖越名不同,对保家护国沙场建功既不向往也不羡慕,只对朋友能否留在洛阳陪他感兴趣。
祖七以为苏子鱼怎么都会恭喜自己两句,没想到对方毫不惊羡,有点摸不着头脑。听他问起也只得答道:“留在洛阳有什么意思?受职之后便要转赴边关,在洛阳最多能呆2个月左右。”
苏子鱼颇有点惋惜,又对祖七能离赴边关生出些艳羡。他听闻西方诸国风俗景物与中原大不相同,早就生出过游走四方的心思。心中一动道:“我师祖近来有意派僧侣团去往西域诸国交流佛释之道,就是路途遥远险阻太多,如果能跟在开赴边关的军队后面想必会顺利很多。”随即讲起道安的传道经历来。
两人一路讨论,到达洛水河畔不过巳时正。长河浩荡宽广,山光水色之间的洛水宛如一幅丹青长卷,连绵不尽的浪涛在秋日阳光下泛着粼光。寥廓浩渺之象让人心旷神怡浮躁立去。
三人正寻河畔的船家,远远有人呼喊祖七的名字。
放眼望去,一艘华舫游船正徐徐靠近,船头几位锦衣华服的士人公子笑语而立。
苏子鱼听身旁祖七招呼道:“巧了,原来是你们在此。”为首一人相貌俊秀身形挺拔,一身儒雅文质彬彬却不失阳刚福威之气。在他身旁之人面白似冠玉,貌盛桃花,双目黑白分明流转之间顾盼生辉,让一望之下只觉似明珠灼灼眼前。饶是苏子鱼心无外物,又见惯了“美人”,仍看得目不转睛。
奉喜急忙凑上来给他解释道:“来人是贾谧,他和王爷之间素来有些过节。在他右边的是潘岳。”
七十一 宝马香舟(二)
“潘岳?就是什么三大美男里的潘岳么?”
奉喜差点忍不住翻白眼:“不然还能是谁。”这么漂亮的人儿,只要有眼睛的都猜得到。
苏子鱼又仔细看了看,船离岸边还有段距离,也不怕人说他没礼貌。然后凑到奉喜耳边轻声说:“没我哥漂亮。”
奉喜讪讪一笑,司马兰廷为人酷厉,在他面前时时得承受迫人的气压,他们这班从小跟到大的老家人对着那张美轮美奂的脸,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心里只觉得惶恐,怎么想得起那些风花雪月的评价。
当然,司马兰廷对苏子鱼不酷厉。苏子鱼就算给他哥一个天下第一的“美名”也合情合理。
船靠近后,贾谧带着潘岳腾身而起,落在祖越名旁边。三个人像久违的朋友,击掌大笑。互相拍拍肩膀,潘岳埋怨着:“你到了洛阳也不说声,还瞒着我们来游河。快快上船,今日定要好好罚你。”
祖越名是个好酒的,但即使心里无惧表面上也得假意求饶:“我昨日才到,原想拜会一个过生日的朋友就联系你们,可巧就遇上了。”
遂向二人介绍苏子鱼:“这便是我那位过生日的朋友,长沙苏子鱼。”
二人向苏子鱼施礼,苏子鱼知道两人并不怎么看重他,但风度礼仪无懈可击,也一本正经还了。施过礼潘岳眼睛一转看到奉喜牵着的暗红骏马,眼睛一亮,忍不住赞道:“好马!”再看向苏子鱼的眼神也亲切很多。
祖七继续介绍:“子鱼是成武候的六弟,东林慧远的弟子。”前头那句话便罢了,后面那句话将两人隐藏的轻慢态度霎时消除得一干二净。
清谈之风此时风靡在大晋南北的文人雅士之间,而谈佛论道正是主流。像慧远这般俊逸清明,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高僧乃是人人倾慕的偶像。其效应就等于司马兰廷之于王胖子烧腊铺的王飞燕。
热情陡升,两人竭诚邀请苏子鱼上船同游。
苏小哥皮笑肉不笑,有吃有喝有热闹,何乐而不为。
趁空向祖七挤眉弄眼,祖越名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不禁失笑。他知道苏子鱼在深山寺庙里长大,并不和寻常的士族子弟般有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对人待物也从无那种略带浮夸的雅癖习气。只是,没料到他来洛阳这么久竟然还未同化习惯。
奉喜虽然想跟上去看着他家二爷,可心有余力不足,被留在岸上看守马匹。他倒不但心有人能欺负到苏子鱼,就怕苏子鱼不知道轻重欺负了别人。但转念又想,反正他家二爷无官无职的,惹了麻烦拍拍屁股走人就是,真要有人让他给踩了,那是活该倒霉,难道他小奉喜有什么办法拦着主子不成?
这么一想就心安理得,小喜子爬到树上补瞌睡去了。
苏子鱼上船才看到除了一直站立船头之人,舱里还有二位正提着棋子拼杀不休。苏子鱼对黑白纵横的棋盘不敢兴趣,贾、潘二人也不欲打断他们,只粗略介绍到:“临淄左思,吴郡陆机、陆云。”
洛阳国都,天子脚下,士族集中,但也分个三六九等。小门小户也就罢了,大户名门也不少,这么多豪门贵胄聚到一起,谁不是眼高于天?于是沽名钓誉的、假作清高的、口若悬河的、任性而为的、漫行于世的……想尽了办法拔尖冒头。可真正名扬天下的并不多,但今天苏子鱼遇见的这几个却正是洛阳城里鼎鼎有名的人物。
左思,广有才名,皇亲国戚。其姐左芬乃是武帝贵妃,也是才德兼备诗名远播,但为人淡泊自律。武帝在世时皇后杨氏善妒狭隘,一向不能容人,却偏偏容下了左芬。武帝大行后,左芬贵为太妃,左家一门仕途平坦无碍。
陆机、陆云,更是名门之后。祖父陆逊,父亲陆抗,前吴权臣。归晋后举家牵往洛阳,二陆本身也是14岁便领兵沙场的英雄人物。但毕竟是降臣,为避间嫌弃武从文,反而异军突起,以文章华美著称于世。就连司马兰廷对二人也是另眼相待的,曾语道:“北海以后,二陆而已。”
面对这几个大大有名的人物,任是谁都会趁机好好结交一番。可苏子鱼是什么人呐?朝廷内外毫不操心,世俗之名漠不关心,外加有点自恋,普天之下他服个谁?也就是个道安,慧远。于是苏小哥听了也就听了,两耳穿过万念不起。
这几个人出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见苏子鱼没有罗唆纠缠反而引为同道,不多话、不侧目也不忽略排斥,当下把苏子鱼看成本来就存在的一份子。
左思跟苏、祖二人打过招呼自己拿起鱼竿竟一旁钓鱼去了。
苏子鱼笑得璀璨,也不介意。只把那几坛好酒当成搭船的谢礼就送给了美人潘岳。他自然不可能说什么“几坛浊酒不成敬意”之类的话,他说:“这些都是好酒,当成谢礼你可一点也不亏。”
潘岳看着塞在怀里的几坛酒,有些傻眼,忙向苏小哥解释道:“苏小公子误会了,长渊才是主人。”
苏小哥也不脸红,伸手改将谢礼提给贾谧。祖越名哈哈大笑,潘岳莞尔,谁都没注意到贾谧低头看着怀里的酒脸色一沉,嘴角微抽。
那边二陆之间还在方圆之间杀得难分难解,黑白两龙正纠缠到要紧的时候,无暇分心皱眉不语。左思不善言辞,性情木呐,自己钓自己的鱼。剩下四人正好围坐一圈自得其乐。
贾谧一脸好客豪爽,拍开苏子鱼送的酒对三人笑道:“苏小公子骑得好马,送的必是好酒,大家来品评看看。”
他本是讥讽苏子鱼的不知谦恭,却没料到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坛口方破一股澄澈甘香的气味扑鼻而来,饶是不好杯中物也止不住两颊生津。那三人都是酒林老手,闻香知味。倒在酒樽里越发看出酒色呈琥珀光泽,晶莹明澈,酒香浓浓的弥漫在舱间随风向船头,窗外扩散。
祖越名欢呼起来:“是七尹。”
七十二 宝马香舟(三)
有道是,万金一滴七尹香。这七尹珍贵,珍贵在甘美醇厚,芳香馥郁。更珍贵在不易得。
为什么不易得?
这是当今太傅的家酿酒,就是宫里一年也只在皇上太后生辰的时候得呈贡几坛而已。
话说这杨家在司马氏篡位之前祖祖辈辈都是酿酒的,司马氏当权的时候杨骏的爷爷改良出一种七次发酵,七次蒸馏的浓香果酒献给司马兰廷的老祖宗,司马懿。靠着这酒杨家发了迹。七尹成为只提供给皇家的贡酒。偶尔流出一两坛来,攀附朝廷显要。
到太祖皇帝的时候,杨家已经蜕变为官宦大家,要不,杨家的女儿也进不了宫。权贵在手之后,杨家最怕的就是有人说起自己的前身,一个“酒”字成了杨家引以为耻的标签。等到武帝的时候,杨家凭借圣眷再也不进贡七尹,一代名酒从此绝迹。七尹完全成了杨氏的家酒,每年只在杨家人生辰之前酿造,民间宫廷皆求之不得。
说万金一滴七尹香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而现在,已经是万金难求七尹香。
看到这样的珍品,祖越名欣喜若狂,激动得脸泛红光,就跟头次进洞房的初哥儿一般,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大口温存。
贾谧用酒勺舀起一瓢仔细闻查,也忍不住微微一震:“果真是七尹。”看向苏子鱼的眼神满是推敲揣测。
旁边下棋的钓鱼的,早就放下棋子钓竿也围拢过来,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潘岳喜形于色,催促贾谧:“既是七尹万不可用这些普通瓷器来辱没了它,快去取你那套镇宅之宝来。”
贾谧亲自去取出一套玉杯。杯薄如纸,触如羊脂,玉色透明鲜亮,苍翠欲滴,纹饰天然。杯面光亮似镜,内外平滑,对光一照杯内明若水,似有奇异光彩缓缓流过。
“好杯!好酒!”祖越名先浮一大白,闭目不语似在回味无穷。
二陆放下杯盏相视尔笑,一个念到:
“杯尝七尹酒”
一个接到:“树看十年花”
贾谧看他们如此沉醉,端起杯来一饮而尽,笑叹到:“好一杯七尹啊,我还是三年前在宫里得尝过一次。”
左思看着酒杯,目光悠远:“对,那次寿宴我也在宫里,可惜没有长渊的运气,心心念念直到今日才能得尝夙愿。”想起来,竟向苏子鱼一礼:“多谢苏小公子。”
苏小哥一口饮下杯中之物,对着左思不解到:“好酒是好酒,也不过是个酒味儿。天下好酒多的是,这个喝不到喝那个就是,何必三年念念不忘。”
左思一怔,也不反驳,摇摇头自满一杯回到钓竿前慢慢浅酌。二陆告罪一声,也自斟出一壶提回棋盘,接着酣战。
这期间祖越名老大不客气的已经连干三杯,潘岳没有他行动快有些不甘心的干瞪着眼睛。贾谧对七尹的兴趣还不如对苏子鱼的,坐到苏子鱼对面轻言细语问道:“不知这七尹,苏小公子是何处得来的?”
苏小哥哪知道七尹还有这来历,还当只是司马兰廷收藏的普通名酒,傻傻回到:“就是地窖里面随手提溜出来的,反正我哥藏的酒都应该差不到那里去。”他压根儿就没想到昨晚杨骏派人送来的几大箱子贺礼上头。
贾谧暗暗冷笑,“哥”指的大约不是苏秋而是司马兰廷吧。
苏秋是杨骏的人,可他手底藏不了这么几坛七尹,凭苏秋还得不到杨骏如此另眼相待。除非是他胆大包天偷出来的。可这七尹据说平日酿造极少,他能偷这么多坛出来?
前些时候下面报上来说北海王府新住进一个江湖小子,是司马兰廷的义弟,也正是武昌出现在司马兰廷身边之人。名叫苏子鱼,成武候苏秋的六弟。
这个原先没被看重的人,实则竟是一架关键的桥梁啊!
贾谧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光彩,心里霍霍跳着。他自信这个横里钻出来的人让他摸到了司马兰廷的脉搏。如果是司马兰廷和杨骏达成了某种协议,杨骏送出几坛七尹来,也不是没可能的。他知道皇姨娘在制定扳倒杨家的计划,这计划让司马兰廷参与了,却不让自己参与,只说:“你不是做这些事的料子……”
这次他一定要让姨娘认清楚,谁才是姓贾的,谁才是可信的。可这酒喝上去有些陈了,会不会是先帝所赐的……?
贾谧成了热锅上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