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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当年的秘件作证:当时,欧洲战场正打得难解难分,美国和中国同时加入了协约国,此后,战火迅速遍及欧、亚、非三洲。襄阳铁佛寺同济医院大胡子院长的确收到过上级的一封指令:中国襄阳大头菜是战场上士兵的饮食佳品,应积极协助收购运往欧洲战场。
本来被马背巷人不屑一顾的“咸疙瘩”,竟然在洋人堆里产生如此大的冲击波,是女贞和他的父母始料不及的。很快,约翰受大胡子院长的派遣,来马背巷找到丁家饭铺,提出买走全部的大头菜。正巧丁氏到四丫那去了,丁老幺得知约翰的来意,激动地拔腿跑出了门,去找四丫。丁氏一听也是高兴水不已。
谁知女贞说:“他约翰要吃我给,可美国人要全买走,我没有。”
“你疯了,你做这咸疙瘩不就是卖的么?”丁氏着急地问,生怕这笔生意跑掉了似的。
女贞可没有疯,她一听到父亲传来的消息,先也是一喜,可转而一想,这腌制大头菜可不是吹糖人,尽管用的是祖传的老汤,从秋天将蔓菁洗净下坛,到次年出坛成菜,也要经过“三腌六卤六晒”。隆中山就有“头伏萝卜末伏菜,尖头蔓茎大头芥,一年上头忙腌菜”之说。再说,现在家中的一点大头菜,还要靠它创牌子呢。
对于女贞的无情之举,约翰并没有恼怒,他两手一摊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依然是按时去权府家中巡诊,去了当然少不了拿些大头菜回医院。大家吃了约翰捎回的“咸疙瘩”,当然也就十分感激他。只是大胡子院长不是那么满意。
好在权府还有一个大院子,女贞很快开始了大规模腌制大头菜。丁氏出资让女贞买回了十多口大缸,并列排在了大院子里。丁老幺小时候学会了一手篾活手艺,这下子也派上了用场,他花了几个夜晚的工夫,为这十几口大缸都戴上了一个个圆尖尖的篾帽子。女贞带着小六子在院子里指挥伙计们干活时,总是把小六子视为大人一般,给他讲缸讲菜,讲这做大头菜的荣耀,还不时地往小六子口中塞上几块大头菜。小六子很懂事,盯着菜疙瘩“嗯嗯”直点头,女贞很是舒心。
当女贞要办的事都办妥后,季节也就入秋了。入秋了,也就到了地里的蔓菁收获的季节,这是腌制大头菜最忙的时候。好比干农活要抢春季一样,腌蔓菁靠的就是这秋季。女贞和一些跑散帮的船老大交底,让他们帮忙从本乡本村收购蔓菁菜。菜收来了,接下来抢时间洗净,洗净的菜还要连夜装缸。更特别的是,一连几个深夜,女贞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独自悄悄地用祖传的老汤种料配制这几十缸的腌水……
一船船刚出土的蔓菁菜从古渡口上了马背巷,霎时间,一阵阵蔓菁的清香弥漫在整个马背巷,权府里更是彻夜灯明,不几天功夫,女贞看上去就憔悴了许多。尽管累苦,小巷的人们总看到女贞的肩上不离那个背菜的篾篓,手里拉着小六子。小狮子狗一步不离地跟着。女贞教小六子看天、看地,教他认识这条马背巷,教他记住这大头菜……
在女贞的肩上和手上,背着和牵着她的全部希望。
女贞给自己的大头菜作坊取了一个名字:隆中大头菜酱园。
隆中大头菜酱园在破落衰败的权府院里倔强地生长起来。被炸坏了的鞭炮作坊,女贞无力重建,她就干脆把它推平了,把一口口大缸放在上面。庭院中的那座“樊鞭亭”被大炮炸掉了一只角,放在院子里很扎眼,女贞就特地找到小巷的几位长者讨教:“这鞭炮作坊已被炸了,这亭子也废了,这院子是不是该……”
对小巷里一些家事的裁决,王鉴先生为知书达理之人,理应是最有权威的。小巷里能躲过战乱侥幸活下来的人们,目睹了女贞对权府的一片真情,也都十分容易地赞同了女贞的主张。王先生亲自来权府走了一圈后,点了点头。于是,女贞开始了对权府全面的平整和改造。她把亭子给平了,把亭碑深埋起来,连一些花草也全部移位重新栽上。她讨厌门前的两尊冷面冷眼的大狮子,干脆把它与城里的一大户人家换了一对小的。
女贞的脚手闲不住,她瞅空清理垃圾,整理甬道,小六子也挺勤快,帮着拣砖头,拾小木头疙瘩,很是兴奋。
女贞更新了大头菜的腌制方法,在祖传的老汤里加入八角、桂皮等香料,尝试腌制“五香大头菜”。缸里的蔓菁菜全都腌泡满了,缸上也都盖上了一顶顶尖帽子,院子里显出了许多生气。从城里抬头向马背巷方向望来,几根石柱子支撑起一溜溜圆尖尖的篾顶盖,也算是马背巷的又一新的景观吧。
权府内忙碌了一阵子后,又慢慢平静下来。蔓菁菜浸了老汤,篾顶盖封了缸,女贞也就轻闲起来。午后的阳光下,缸面上釉彩闪烁着的光泽介于玻璃与天地之间,女贞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一连多天,女贞都极度兴奋地改建着权府。时间变得鹅毛一样的轻,风一吹,就飘上了天,忽地就没有了。一晃又到了秋天,到了大头菜出缸的时候。这一年里,女贞十分严格地按照婆婆交待的蔓菁腌制程序:翻缸、晾晒、点卤、封缸。每个环节都做到了一点儿也不含糊。至于一些关键的技术活女贞都是在关上大门后,带着小六子秘密地进行的。她对小六子的管教变得十分严厉起来,对权府的彻底改造,已经让小六子完全忘掉了权府的昔日,忘掉了还没有产生记忆的硫磺鞭炮味。她要让这“咸疙瘩”牢牢地占据小六子的脑袋。女贞不厌其烦地教小六子辨认菜色,让小六子品尝每个腌制过程中的菜味,甚至像灌中药似的逼着小六子点尝卤汁。这时,小六子刚刚度过自己十岁生日。
这一年里,铁佛寺同济医院的约翰医生几乎隔不了多久就要来一次,他在关心权老板的病情的同时,更多的是钟情上了这个大院子的十多口大缸。每次他都自觉不自觉掀开那尖尖的缸盖,闻一闻,看一看。有几次,女贞还发现约翰背着她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看见女贞走来,约翰显得很狼狈。这一些,女贞并没放在心上。只是突然有一天,约翰将一个装过药的空瓶子偷偷地伸进一口腌菜的大缸时,女贞似乎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女贞时时刻刻都牢记着婆婆的遗嘱:这老汤切不可外传。只是没想到这洋人,竟然也打起了这卤水的主意。女贞对约翰的举动佯装不见。就在当天的深夜里,她从自己的床底下,抱出了那个装着老汤原汁的坛子,消失在了漆黑的夜幕之中。
次日一大早,女贞特地从腌缸里灌了一瓶老汤送到了铁佛寺同济医院。这时,约翰正在大胡子的院长室里谈着什么。女贞的突然出现,使他们都显得十分尴尬,谈话也就戛然而止。女贞全然不见,笑了笑:“听说医院里需要这腌菜的老汤,这不我给送来了,看够不?”
“不、不,我们不需要这个。”大胡子院长连连摇头。
不几天,这家美国人办的医院接到命令全部撤走了。就在医院撤走的前一天,约翰还专程来马背巷,对权国思的病况进行了最后一次检查,对其护理要点再次向女贞重复了一遍。前后过程也就十分钟。约翰在告别时,红着眼向那一排尖尖顶的地方盯了一眼,说了一句:“我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赔罪了。”说完,给了女贞一个鞠躬。
“别这样,我们妇道人家可领当不起,我真是感谢你都来不及,我该向你赔罪才是。”女贞连紧回礼。
若干年后,襄阳城解放时,中国人民解放军襄阳军事管制委员会在清查这家美国医院遗漏的档案时,发现了一张当年发自美国纽约的密令和一份实验报告。密令的大意是:腌制中国五香大头菜的老汤(即氨基酸液)是用一种奇特神秘的传统工艺酿造的,务必尽快弄清其奥秘。另外还有一份实验报告,上面写着:此卤水已被配制,其氨基酸液的结构分子遭到破坏,盼获得原汁老汤送验分析。
当然,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外面的热闹与辉煌,与西院上房内的权国思无关。他要吃要拉,他要翻身要防冷防热,他四肢的肌肉开始萎缩,可头发胡子却一个劲地长着,世界在他的面前已经死去了。小六子与这个僵尸一般的人很熟悉了,高兴时他就用木棍敲一敲这个只会眨眼动嘴的人头,用手拽着那长长的胡子头发,见他并不生气,小六子就哈哈地笑个不停。他不知道自己家中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怪人,他根本不知道这是自己的爷爷。
不知从何时起,女贞就让小六子叫她娘了。开始小六子不愿叫,她就瞪着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就不理他,小六子就怕了。因为小六子胆子小。过了几天,小六子叫娘就叫得十分顺口了。小六子叫第一声娘时,女贞还特地到小巷的糖果铺里买了几颗糖给他吃,小六子的嘴就一天比一天甜了。
权国思出院回家后,女贞才给小六子断了奶。到底是女贞奶出的孩子,那眼那脸庞那小鼻子,也都透有女贞的灵气儿。令女贞得意的是,小六子叫她第一声娘时,是在权国思躺着的上房里,权国思眼睁睁地盯着她与小六子。叫完娘后,小六子又指着床上问:“这人叫啥?”
“不叫啥。”小六子就不再问了。小六子很懂事。
时常女贞也想,倘若城里万字鞭炮铺要来讨孩子咋办?是连同这活着的死人一道还给万家,还是以生命来捍卫之?小六子是权家的延续,但女贞希望看到的绝不应该是这种延续。她宁可让小六子如同权国思这具僵尸一样,她宁可自己付出无穷的精力来照看他,为的是可以在感情上无休止地鞭挞这具僵尸,为的是让权府家族的延续彻底地划上一个句号。权家的家败业亡与她自己的家破人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她要让权家的血脉改道,让权家的血脉流入她希望的地带。
女贞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这天的江面和天空都挺宁静的,细看去,才有可能发现天空上弥漫着的几块灰不溜秋的云块,一会儿整齐,一会儿分散,飘飘乎乎的。一大早,小六子就躺在床上叫唤要让娘给糖吃。小六子奶声奶气地叫着娘,把女贞的心喊得甜甜的。正在忙碌的女贞丢下手头的活,出门去为小六子买糖。一拉开门,女贞就碰上了一帮人,开口就说要带走小六子。女贞大惊失色,细问才清楚,是城里炮铺街万字鞭炮铺派来的。
“我们家万太太说了,小六子是万家的崽,今天一定要带走。”一个彪形大汉朝女贞吼着。
“不,不,小六子是我的孩子,你们谁也别想抱走。”女贞堵在门口,摆出以死抗争的架式。
“什么?你这个骚婆娘,你哪有孩子?呸!”
“就是呀,给老子把小六子交出来!”
显然,这一帮无赖,一个个磨拳擦掌就要往里冲。
突然,响起了一声大喊:“你们给老子住手!”
众人回头一看,是少爷狗子赶到了,只得纷纷退了下来。
可以说,昔日权府的少爷狗子,经过了一番寄人篱下的艰辛生活的磨难之后,他似乎感觉到了一点做人的尊严。遗憾的是,他明白的太晚了。明白了自己是一个无精气的无能之辈,当然也明白了小六子是怎么来的。万家要孩子是假,万吉祥从萌发要把女儿嫁到权府的那天起,他就有吞没权府的企图。权府已是彻底地破败了,讨回小六子,就意味着万家成了名正言顺的权府财产的继承人。少爷狗子痛恨小六子,就如同痛恨他的父亲一样。这个不知道该是叫他爸还是叫他哥的小六子,使他蒙受了奇耻大辱。
权府里的一草一木,少爷狗子以为都记载着一种野蛮,一种欺骗。出身于万家小姐的少奶奶何况不是如此?
这多年里,少奶奶不说是见见小六子,就是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提一下小六子,她就会哭闹不止。少奶奶还是万家小姐时,也是被人们称为小家碧玉的那种角色,细皮嫩肉,很招人喜欢的。少奶奶没有在少爷的身下享受丁点的人生欢乐,倒是让自己的公公占去了风流。片刻的生理满足之后,更多的是悔恨和耻辱。她只得用大烟来麻醉自己,可是染上瘾的大烟又让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当一次次发作的烟瘾折磨得她实在无法忍受时,她便不顾一切地把戒指和手镯拿去换成了大烟。她恨死了权府,她当然不会让权府的一个无用少爷拖累自己一辈子,她迟早要将少爷狗子赶出万家的门,她才不会拖着一个油瓶再去跨一道门坎呢。
至于说想得手权府的那份家产,是万老板动心思最多的事。权府那份家业,虽说是破败了,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让一个奶妈子独占那份家产,情理都说不过去。可恨的是那小六子,一直被奶妈子养着,她自然就占上了那份理。万老板就打起了要回小六子的主意。只是,一提起小六子,女儿就心惊肉跳,弄得万老板一直动不了手。
万老板终于使出了一个小计:让女儿去光化她舅那里住几天,顺便给舅送点东西去。待女儿前脚走,万老板后脚就让一帮无赖去权府要小六子。
万字鞭炮铺之举,显然是背着少爷狗子的。这天,沉醉在城里一家地下赌场的少爷狗子,两下子就输光身上仅有的一点赌资,昏沉沉地本想回到万字鞭炮铺再弄点钱,小伙计问他:“你怎么没去马背巷接小六子呀?”
少爷狗子一听,顿时清醒了许多。小六子的存在分明就是一种耻辱,他寄居万家,受气受辱,不就是图个眼不见为净么?于是就有了少爷狗子权府门前挺身而出的那出戏。
少爷狗子心里充满着矛盾,他痛恨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六子,但他无时无刻不在祈祷上帝保佑小六子的平安。小六子的存在,在显示权氏家族罪恶的同时,也正是倔强地表明权氏家族的存在。如果万家夺走了小六子,不仅权府不复存在了,权氏家族从此也就断子绝孙了。这一点,少爷狗子心里很明白。
在对待小六子问题上,少爷狗子表现出的胆量和勇气,是万吉祥未曾料到的。这几年,少爷狗子好似赖皮狗一样呆在万家,万吉祥算是看透了这个窝囊东西。少爷狗子没有胆量与少奶奶同床共枕,他甚至连回马背巷来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像乞丐一样,在万家讨点吃的,吃饱了就偷万家的东西换钱上赌场。
万吉祥听说了少爷狗子的威风后,他就知道少爷狗子是没有胆子再进万家了的。当天下午,万老板让人将少爷狗子的几件衣物连同他的一张破床板,一起扔进了汉江。
万家没能夺走小六子,小六子依旧留在了权府。
第十二章
在凄凉的权府里,女贞看着小六子一天一天长大。但小六子出奇地胆小软弱。也许在小六子正要长身子时,权府的日子突然太清淡了。小六子不长个子,面相特嫩,总象长不大似的。
女贞时常死死地盯着权府的一砖一瓦发愣。
万字鞭炮铺来人要小六子,在女贞的心上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一连几个夜里,女贞都是从恶梦中惊醒,她是在与万家争夺小六子的恐惧中惊醒的。小六子一旦离开权府,就意味着她女贞对权府的一切举动都是徒劳的,都是失败的。这一点,女贞正好与少爷想的狗子相反。女贞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危险,而且自己对于这种危险的反抗力量,显然又是微不足道和力不从心的。作为一名奶妈,她没有足够的理由和力量,来彻底地分断这种天然的母子情结,这种顽固的血缘关系,女贞是无论如何都担当不起这夺子之罪的。
于是,女贞时常死死地盯着权府的一砖一瓦发愣,这时女贞的心里就会汹涌着难以抑制的冲动……
炫目刺眼的阳光把白昼迤拖得漫长,权府内新到的几位帮女贞做大头崐
菜的伙计昏然坐在墙根下低着头,懒洋洋地沐浴着太阳的温暖。
中午时间,权府院内甬道旁的石凳上,女贞怀抱小狮子狗打盹。这几年风雨交加,权府的一切都变了样,惟有这只北京小狮子狗,却幸存下来。日子刚舒心了一些,女贞就又有了玩狗的心思。她对北京小狮子狗的爱,是否还寄托着一点其它的什么情感,她说不清楚。不管女贞承认不承认,这只北京小狮子狗有着权国思对女贞的那份心思,而这份心思,女贞却接受了。这时候,小六子正在睡午觉,女贞就腾出手来抱“球球”。更多时候,是女贞带着小六子,同球球耍闹。那耍闹声给破败的权府增加了一些生气。
女贞喜欢球球,小六子与球球成了好朋友。小六子哭闹时,只要一见到球球,就会破啼为笑。女贞为了让小六子高兴,特意缠了一个小绒线团,用一根细红绳子,红绳的一头系在线团上,绳子的另一头握在自己的手里。空闲时,女贞就拿着绒线团迅速地在球球的面前摇晃,引得球球兴奋后,就随之将绒线团抛出二米多远,口中发出“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