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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起义军,那是乱党,是些大逆不道的贼子。”权国思纠正道。
“是,是乱党。乱党说,不仅要剪辫子,还要杀头呢。”赵三伸出一个手掌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权国思问道:“反啦,那襄阳城的兵备道营兵呢,他们怎么不出来镇压?”
“全跑啦!襄阳巡防道领刘韫玉吓得尿了裤子,命令打开城门,让光化起义军入城,刘韫玉、孙长龄及督队官王国栋全都逃跑啦。”
“唉……”床上的权老爷子长叹了一口气,面色阴沉。
这时家人急步进屋禀报:“门口有位老道长求见。”
“老……老道长?”权老爷子眼睛一亮。
权国思急忙迎了出去:“您是……”
老道长微笑不语。
权国思将老道长迎到权老爷子的床旁。
“您……您是……长风老祖!”权老爷子一眼认了出来。
“好!亏你还记得贫道,好,好!”
权国思赶紧请坐,献茶。来者正是武当山有名的长风老祖,光绪朝做过太史令,极工天文历算,承道家兼容并蓄之长,有博采诸家之风格,还受惠于佛教。如今八十高寿,仍鹤发童颜,一派仙风道骨。权老爷子的父亲曾与长风老祖有交,权老爷子五十岁时,父亲还带他上武当拜访过长风老祖呢。
屋外的枪声更近了。权老爷子问长风老祖:“您……寻游……贫宅,有……有要事……明教?”
“有!”长风老祖闭上眼睛,屈指掐算了片刻,双目环绕大厅一周,说:“拿纸笔来。”
家人立即文房四宝侍候。
瞬间,几行笔墨从长风老祖手下流出。写毕,老祖走出大厅,权国思紧跟其后:“请老祖用斋再走不迟。”
长风老祖回过头来:“老朽久已不食人间烟火。”双掌一合,“老朽告辞了。”说完,如云似风,飘然而去。
权国思转身进屋,赶紧将长风老祖留下的谶语读了好几遍:
人生欲免轮回,不入于异类躯壳,常使其身无病老死苦,顶天立地,负阴抱阳而为人,勿使为鬼,人中修取仙,仙中升取天矣。
读毕,只听权老爷子突然一阵狂笑:“做……做人……之苦,富……富贵……如梦,老夫……休矣。”那笑声让凝滞的空气为之震颤,令满屋人毛骨悚然。
枪声小了许多,权老爷子睡着了。
这时,府内东院上房里一帮女佣和请来的接生婆正守候着被肚中胎儿折磨得呼天抢地的少奶奶。少爷狗子被拦在门外,显得傻乎乎的。
当夜,权老爷子仙逝。权老爷子死得很干脆。半夜里,一闭眼,脚一蹬。权老爷子一脚蹬倒了太师椅,太师椅重重地倒在地板上,咚地闷响一声。
与此同时,权府东院上房里,在少奶奶再一阵叫唤后,传出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权府一条新的生命问世了。新生婴儿是权老爷子的重孙子。权老爷子没能来得及与重孙子见上一面,就撒手西去,对于权氏家族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遗憾事。
天亮时,起义军光复襄阳。起义军议定成立襄阳军政分府和分道署。张国荃为司令,李秀昂任协统。
起义军在襄阳城闹了一阵子革命,留下了一部分兵力捍卫革命成果,其余的继续北上,打道南阳,往河南开去。
人活七十古来稀,权府老爷子活够了七十,本是高寿,为喜丧,自然要大办丧事。按襄阳的的习俗,像权府这样的大户人家,老大人仙逝,至少要停灵七期,以让儿女好尽孝心。所谓“期”,也就是七天的时间,停灵七期,就是去世的老人要在家里设灵堂,停放七期四十九天,然后才能下葬。而一般的民家,老人去世最多就只能停灵三期。襄阳城里的大户人家办喜丧,汉阳归元寺、郧阳武当山的佛道两家那是要全请到的,还要有人送一堂喇嘛经。经台上念经的喇嘛们穿着黄袍,一只胳膊露在外面,经台的两旁,一边一只大喇叭,喇叭很长,吹喇叭的老喇嘛坐在经台上,两个小喇嘛抬着喇叭筒。经台上热闹时,丧者的一家人则一个挨着一个地跪在灵台前。着重孝的人,一个人还有一个博士先生照应,该跪在什么地方,博士先生都是依据规矩认真安排的。
眼下襄阳刚刚光复,起义军十分警惕聚众闹事者,大街小巷都派有人暗中监视。并颁布了许多禁令,比如不准聚众说笑,不准夜间串门,不准大声喧哗等等。这样,权府的丧事也就谈不上期不期了。
权老爷子的灵柩勉强停了三个早晨,就草草下葬。
襄阳有个规矩,店铺的老当家人去世后,下一辈人就要分家。店铺的老当家人为店铺老板,若老当家人在世,儿子年岁再大也只能是少老板。权府是独子独孙,也就谈不上分家。权老爷子去世,权国思也就自然由权少老板继位为权老板。
权氏家族在襄阳这块地盘上也是威震一方。权府的老爷子过世,并没有影响权府的地位。
权府所在的这条马背巷,在襄阳城“九街十八巷”中,是一条古老悠远的小巷,有几千年的故事。在这绵延数千里的汉江两岸,马背巷是襄阳城的门户,为繁华的重要地段之一。它坐落在襄阳城外古渡口的堤背上,屋宇参差,楼台层叠,与樊城火巷口码头隔江相望。城西十余公里,有一大山,势如卧龙,名曰:隆中山。一千七百多年前,诸葛亮随叔父从山东逃难来襄阳,正是在这隆中山隐居十年,&127;躬耕收获,写成了名垂千古的《隆中对》。因此,就有了襄阳好风水之说。
马背巷上连汉江边的古渡口码头,下接进城的襄阳城前街,整条小巷挤排在三百余米长的堤背断段面上,犹如一个马背形,小巷由此而得名。自古来,马背巷尾的古渡口是连接汉江两岸的咽喉,真可算是古得渊远流长。相传襄阳城是周宣王的大臣方叔所建,春秋战国时,为“楚之北津”,城方严整,千里汉水绕城而过,马背巷这端是唯一的渡口,乃是一口锁方城。汉代以后,这襄阳城为历朝郡州路府的首府,有“东瞰吴越,西控川陕,南跨汉沔,北接京洛”之说。
与襄阳城遥遥相望的是樊城,一条古渡连南北。
千百年来,襄阳、樊城既是群雄角逐的名战场,又是骚人墨客荟萃览胜之地。芸芸众生,东客南士,文人名流,从各地汇聚襄阳古城,第一眼认识的必定是马背巷。乾隆时,这马背巷就因为名妓、古渡、流水、鞭炮而闻名于世,八方来客穿梭过往船上,登岸歌舞升平,痛饮狂欢,通宵达旦,日夜风流。
客人们,或乘客船沿汉水而来,或乘渡船从樊城过江,下了船,气喘吁吁地登上九十八级台阶,就看得清马背巷两溜儿屋顶,小巷靠江面的房屋大多是“一面墙”的门面楼,屋后拖出一溜的吊脚楼齐着江岸,吊脚楼的木柱就立在江水里。而靠城边的房屋侧面,一溜的后墙悬在古城的房头上。两边房屋对峙着伸出长长的屋檐,夹出一条街来,既遮雨又方便做生意。那一年,唐代诗人刘禹锡南游到此,自樊城过古渡,上码头看襄阳,只见马背巷沿堤楼房幢幢,堤下风帆林立,一派熙攘安乐景象,触景生情写下了一首《堤上行》,为古渡口留下了“酒旗相望大堤头,堤下连樯堤上楼”的佳句,好不风光。
襄阳马背巷,论小巷人家的名气,谈及书香文雅,要数住在小巷中部的私塾先生王鉴先生。王鉴三十挂零,有着一副老气横秋、酸不溜秋的书生气,脸黑显老,再加家庭贫寒,令好多姑娘看不上,一直没能婚配。其实,王鉴的祖上是挺富有的,开字画斋享誉汉江上下。某一夜间,王家字画斋遭了江湖土匪的大劫,从此就断了王家的辉煌。王父早逝,今日的王先生靠教几个小顽童过着清贫的日子,但仍是说不尽的之乎者也。王先生迂夫子气挺足,时间一长,竟然有了一些名气。要说小巷府上的显赫,就得说这立着“樊鞭亭”的权府家族,那可是如同其经营的“鞭打襄阳”,在这襄阳城里是双响震天雷。这双响之意,一曰权府有硬梆梆的鞭炮响货;二曰刚由权少老板升为权老板的权国思青出于蓝又胜于蓝,从父亲手中一接过鞭炮作坊就占据了襄阳“樊鞭同业会会长”要职。更重要的是,权老板没有王鉴先生的那种古板高傲的文人酸劲,总是为人一脸笑。迎面打招呼那种亲热劲,对小巷的老老少少都是甜蜜的。人家有钱有势,亲近咱还不是就因同住一条马背巷么。小巷人知足了。
马背巷在襄阳人的眼中,是极有味道的。小巷两旁的房屋楼顶上,小黑瓦间长出一行行茁壮的瓦松,在黝黑的墙表浮起鱼鳞般湿漉漉的盐硝,现出一幅极古极古的韵味。房前青一色的青石板,遇大雨一洗,斜阳微照,明净雪亮。
平心而论,马背巷的房子比城内的房子样式别致。建筑师们在为马背巷的巷民建房子时,特别重视房子的实用性,强调房子间的防火功能。左邻右舍间都是卧砖做到顶,&127;风火垛子的风火隔山墙,&127;形成一溜溜巨大的“脊”,肩负着主人的安危。
整条马背巷,最为显赫的有两座房屋,一座是矗立在古渡口码头之上的三进式的曲尺型院落古宅,房子的主人是很早很早以前小巷里的大户人家,不知为啥被朝廷满门抄斩,绝了后。又相传是乾隆皇帝当年过渡时曾在这古宅里歇过脚,这古宅就一直闲置着。另一座就是三组纵列院落的权府。
权府是一座典型的封闭式院落,博大精深。房屋为穿斗式木构架混合结构,外墙砌较薄的空斗墙,屋顶也较薄。整所房子以封闭式院落为单位,沿纵轴线布置。进门中央的纵轴线上建有门厅、轿厅、大厅,穿过三厅,就是宽敞平坦的草坪,再在左右纵轴线上布置客厅、住房和厨房、杂屋等,成为中场、东院、西院三组纵列的院落组群。石库门式的大门两旁,矗立着一对半人多高青石雕饰的鼓儿磴,鼓儿磴前是两尊大石狮子,左右悬着“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的木刻朱漆楹联。权府的大门,一条铁链穿着两只铜环,权府的四周,一条青砖院墙上倒伏着青藤,铜环加青藤网出了权府的满目威严。
权府的客厅挺宽大,东南角有着一个曲尺柜台,柜台里面摆着几架六尺高的货架,货架上摆满了权府作坊生产的各种鞭炮样品。院内在用麻石条交织铺成“井”字的甬道旁,立着顶端尖尖的木栅栏,把大院划成一块一块的。上面罩有拱形卷檐雨棚。一株株粗壮的古槐,引来了片片绿荫,绿莹莹的草坪把地面掩得严严实实。
尤其引人注目和令权府引为自豪的是,草坪中央那一座别致醒目的小亭。琉璃瓦盖成的亭顶飞檐蓄势,八个亭角向空中高挑着,每个亭角上还盘着一条龙,龙头下,一个个小铜铃摇摇欲坠,微风拂过,断断续续发出几缕轻微的袅袅铜音。亭内中心立着一块石,上面镌刻着三个刚劲有力的隶书字:樊鞭亭。笔力圆润丰泽,据说这是清代一位名秀才的手迹。
权府的大门两侧是府上的客栈,专供前来打货的商人歇息之用。草坪地的两边是上房和厢房,上房住的是府内的主人,厢房住的是鞭炮作坊的伙计。穿过草坪,一条石径穿过院子,伸到院子后的一座二层木楼的台阶下,木楼呈酱油色,几扇不大的窗满是菱形窗格子,后面还挂着厚厚的墨绿色窗帘。这就是悬空于城内房顶上的“鞭炮作坊”。作坊既然悬于城内,其底板则是由十多根粗壮的花岗岩石柱支撑在堤坡上。整个院落的房屋外部木构部分均用褐、黑、墨绿等色涂成,与白墙、灰瓦交相辉映,十分素雅明净。
据襄阳志记载,马背巷权府的鞭炮在清朝中叶就在荆楚一带享有“樊鞭”的盛誉。清人富察敦崇在其《燕京岁时记》中记述京都游艺生活时,就专门提到了襄阳的烟火名品“鞭打襄阳”。敦崇所说的“鞭打襄阳”,就正是权国思祖上创的牌子。
女贞被一架不算旧的花轿抬进马背巷的时候,汉江边的襄阳城正笼罩在蒙蒙雾雨之中。
久违了的小巷,从女贞的眼里流入心田,女贞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四位轿夫,一色的小年轻,每人身穿蓝布中褂,白挽袖,白布袜,青头鞋。头戴青喀喇呢秋帽,腰间系着青褡帛。轿夫赶了两个时辰的山路,喘着粗气。轿子进了马背巷,只见前面的一位轿夫站在轿档子里头,两臂张开,两手紧握轿杆,不断地用行话指挥着他身后的三名轿夫。
女贞小心地用手拨开轿帘,看着那印满水珠、光光亮亮的青石板,那双饱含生活坎坷的眼睛湿润了。花轿被抬进了小巷,小巷两旁的人家一户户从眼前滑过,她似乎感到从那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里,一双双闪动的眼睛,都在刻意地打量自己。女贞本是属于这条小巷的,她领略到了一种很亲近的气息。
正值晌午过后,雾雨散开了一些,小巷的空间仍弥漫着夹着雨丝的空气,让人呼吸到嘴里,有些甜味。有些发福的权老板,今日里显出少有的兴奋,他气度雍容不凡地站在自己家古宅门的石狮旁,笑眯眯地迎候着为权府添丁贺喜的人们。
大门台阶两旁的石狮,虽有些剥蚀,但气势尚存。女贞的轿子平稳地落在了权府的门前。脑门剃得白亮、油光长辫垂在脑后的权老板站在石狮旁微笑着。权府里正忙碌着的几位女佣用围腰擦了擦手,赶出门来,一连蹬蹬蹬下了好几级台阶,小跑步来到花轿前,为女贞揭开轿帘,脸上挂着热情,连声问候:“辛苦了,辛苦了。”
权国思站在高高的石狮旁。轿帘揭开了,女贞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极为陌生但又十分熟悉的面孔,一对极为和善却又刀子般尖利的目光,这目光灼伤了她。女贞赶紧转过了脸。
女贞在忙乱的脚步声中被携上了轿,然后就紧张得麻木起来,从隆中山自家那泥巴茅屋的门槛,跨入马背巷这高墙深院的门槛。两个门槛之间的那些在外人看来真是风光透顶了的景物,她压根儿没有体会到。她要迈入的门槛有一尺来高,她必须把脚提得高高的。
女贞被簇拥着进了权府。
马背巷好热闹的街坊们正在权府内欢聚一堂,女贞没能与她熟悉的老街坊们见上一面,就被佣人们拥着穿过厅堂,走进了里间的厢房里。
女贞踏进权府的这天,是权国思为添人丁摆喜宴的第八天。她是被权府请来做奶妈的。
襄阳城光复一周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起义军撤销了一切禁令。起义军不杀人,不放火,不搞女人。剪男人的辫子是真,但有法子躲脱的也就躲脱了。襄阳城里的人又放心地过起了小日子。
权氏家族接连好几代都单传,这刚出生的婴儿是权府鞭炮铺自开办以来的第六个孩子,也就是第六代子孙。对于孙子取名之事,权老板好似早就思考好了,小孙子出世的当天,权老板就让叫“小六子”。说是六六大顺,六字大顺大吉。其实还有权府第六代子之意。但权老板不愿说,也许是对权家的几代单传有些犯忌。少奶奶给权府生了个男崽,权家有了续香火的,此乃天大的幸事。少奶奶完成了自己的荣耀,就一门心思地躺在床上吞云吐雾起来。少奶奶就像母鸡下了个蛋,下完后就跳出窝只顾自个吃食去,余下的就要全交给奶妈女贞去做了。
女贞迅速地进入了自己所要肩负的角色。
权府在马背巷的人缘极好,自打八天前权老板的孙子降生权府起,权府是忙完喜丧忙喜事,只是关在院子里,不敢声张。起义军的禁令一撤,马背巷就迅速热闹起来。权府院里院外,道贺的人川流不息。先是权府给小巷街坊挨家挨户送红鸡蛋,名曰喜蛋。接着是小巷一户一户的人家提着馓子、云片糕之类的贺礼前来权府恭贺。
马背巷自古民风淳朴,街坊邻里和睦相处,小巷里的规矩礼节也就挺多。给权老板这样的有钱有面子的大户人家贺生礼,一般要由当家男人前往,进门向主人双手一拱,连连恭喜之后,就可入席就坐。如若当家人外出,则其家中妇女必系裙以往。而布席招待也大有讲究,座位是男坐东,女于西,北为上座,席首坐亲戚,席次坐邻友,再次坐宗族。有一亲、二邻、三本家之说。
马背巷的许多人都认识女贞。这也难怪,女贞本来就是从这条小巷里走出的,今日回来了,大伙少不了有些新鲜感。只是人们发现女贞的脸像一张纸片似地半灰半白,便觉得陌生了许多。
按当时清末的襄阳风俗,婴儿出世三天后,就要举行“洗三”的正式仪式,以示婴儿完全脱离了孕期残余。然而权家是喜事丧事接上了趟,又逢动乱之时,请客又耽误了几日,到“洗三”仪式日期已是半月后的事了。
这天,襄阳城里炮铺街万字鞭炮铺万吉祥老板携着太太,以外公外婆的身份带着挂面、油条、猪蹄、鲤鱼、母鸡、红糖、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