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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庆?你所说的喜庆是说那场胜仗?”
储帝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淡漠,完全不像在发怒,然而我分明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一股寒意。我的心里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冷。
“臣弟恳请储帝体谅前方将士。他们憋闷了一年,急待发泄,否则必会有损士气。”
“发泄?用一万多条人命发泄?”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是,此举确实过头。可眼下大局是平定东府之乱,所以臣弟以为,万不能在这个时候伤了前方将士的士气。”
储帝叹了口气,说:“子晟,你要知道,东府百姓,也是我朝子民。”
“是。”我轻轻地回答,“但战事多延一日,天下苍生便多受苦一分。”
储帝不说话了。
良久,在我以为他已经被我劝服的时候,他却忽然说了句:“你不必再说了。”便要转身离去。
想不到他竟如此执拗。
我连忙高声叫住他:“储帝留步,请再听臣弟说一句话!”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但终于还是转回身来。
我叩首道:“臣弟斗胆,恳请储帝,将此奏折留中。”
储帝沉默片刻,断然道:“不行!”
未等我再说,他又说:“此例一开,将来再有这样的事情,如何处置?”
“储帝可以私下里严斥,但不可公开削他们的体面。这是开战以来初次大捷,两日来帝都上下何等欢喜振作,储帝想必也都看在了眼里。臣弟请储帝三思!”说完,我连连叩首。
储帝好像很犹豫,他在我前面慢慢地踱步。
看着他的衣摆在我眼前来回晃动,我忍不住想,是不是我又高估了自己?
好半天,他终于停下脚步。
“子晟,你为何要如此做?”
这问题他刚才已经问过一遍,但我明白他话里不一样的含意。不知为什么,我脱口反问:“我为何这么做,储帝真的不明白么?”
我想他肯定吃了一惊。
因为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一贯淡漠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不定:“是不是你担心我这样做,会让祖皇和朝臣觉得,我不懂得顾全大局?”
我默不作声,他果然是明白的。
“我知道你是全心为我打算。可是……”
他没有说下去。我有种感觉,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底下是什么。
停了一会,他说:“你起来吧,我不会再追究你的罪责。”
我没有动。我问他:“储帝答应臣弟的请求?”
等了很久,才听见他与一声长叹交缠在一起的回答:“这一次,我就答应你吧。”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然而真的听到了,却只觉说不出来的疲倦。
我吁了口气,然后站起来,躬身告退。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又听到那种落寞得几近悲哀的声音。他问:“子晟,你怎样想,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接。
那瞬间我们咫尺相望,然而我却觉得,我们像是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
储帝再见到我时,恍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便也绝口不提。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那场小小争执,很快湮没于无形。
虽然我知道那件事不可能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但还来不及仔细审视,时光已经匆匆地过去。等我重新再想起的时候,却发觉记忆已开始变得模糊。
侍女如云从我身边走过,我叫住了她。
她低眉顺目地站定,因为方才走得很急,脸颊微微泛红。我忽然发觉,其实她生得十分秀丽,一时有些怔忡。我恍惚地记起,她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头发焦黄的小姑娘,此时却已经婷婷玉立。
只是在我的母亲身边,她便如同盛开的牡丹花身侧的一株小草儿,毫不起眼。
我问:“娘这两日可好?”
她想了想,说:“王妃这些日子精神很好。”
我轻轻舒了口气,准备转身走开。
如云在我身后小声地问:“王爷,你不去看看她么?”
我迟疑了一会,隐隐的内疚悄悄地涌上心头。我回身问她:“娘此刻还没有歇息?”
如云说:“我出来的时候,王妃还在院子里,她说还想多坐一会。”
母亲的院子里种了好几株桂花树。去年母亲跟我提起,她喜欢桂花,我便命人在府里种了许多桂树。秋天来临的时候,府中一定芳香馥郁。
母亲独自坐在桂树下,月光穿过树叶,斑驳的光影投在她脸上。清凉的空气中,有种春天特有的混杂着泥土和草木叶的新鲜味道。母亲阖着双眼,安详得宛如睡着了一般。
我看见她嘴角含的微笑,知道她只是又沉浸在冥思中。我常想,也许不必等到秋天,母亲其实早已闻到了桂花的甜香。
我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望着她。我已经有好一阵不曾这样陪伴她了。
近来我很忙。
我已不再沉默,近几个月储帝的许多举措出自我的进谏。但我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掩藏在储帝的身后,尽量让我的谏言,看起来像是出于储帝自己的意愿。
去年的年底,我向储帝进谏,天界的冗员太多,无谓地耗费许多支出,我建议他将州郡县的三级改为州郡二级。
储帝采纳了我的建议。
这一过程十分繁琐,眼下东乱尚未平定,不可能真正实施,因此只在申州一州试行。但即便如此,也涉及到众多官员的调迁。
借这个机会,我将那些对储帝心怀不满的人,逐一调离帝都,或者将他们分割开。
这件事情花费了我很多精力,我必须仔细考虑每一步的后果,以免过激的举动导致无法收拾的局面。
我想储帝对我的真正意图也许有所觉察,然而他仍采纳我的大部分建议。
我对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虽然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真像又回到了碧山。”
母亲梦语般地喃喃。
我发了会怔。碧山是皇家御苑,母亲以前从未跟我提起过有关皇家的只言片语。我一直深信,除了父亲之外,她不愿记起任何与皇族之间的瓜葛。
我小心地问:“娘,你去过碧山?”
母亲睁开眼睛看着我,她的目光清澈异常。她笑了,说:“我在碧山落桂亭,遇见了你的父亲。”
大概是记起了往事,她笑得很温存。静静地呆了一会,她又说:“那天晚上在御苑,天帝夜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我也去,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种场面。我头很疼,他们玩的那些我不觉得有趣,我只觉得很吵。我想我根本不应该在那里,于是我就悄悄地溜走了。”
母亲的声音坦然而平静,我意识到也许她不是不愿记起,而是那些事情在她心里原本就没有位置。
“我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那些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心里也就越来越静,然后,我听见了箫声。”
母亲忽然停了下来。过了会,她说:“你父王吹得一手好箫。” 父亲精通音律,即使在北荒,府里也养了一个小小的歌舞班。但我从未听父亲自己吹过箫。
母亲看看我:“你大概都不记得了,那还是在你很小的时候,他常常吹箫给我们听。可是——”
她的脸色黯淡下来,似乎有些茫然地说:“后来他就再也不吹了。”
我望着母亲,月光下她的脸庞依旧晶莹而光洁,然而仔细观察,也会发觉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
蓦地,好像有什么在我心底最深处闪动了一下,一些零星的记忆从遥远的地方飘荡而来。随风晃动的树影、沙啦沙啦作响的树叶、母亲温暖的怀抱,还有清朗的箫声。我脱口而出:“我记得,在一棵大树底下。”
母亲惊奇地看着我:“是谁告诉你的?”
我说:“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想起来的。”
母亲笑了起来:“你怎么可能会记得?那时候你还没满周岁呢。”
我也笑了:“是啊,我怎么会记得?”
可是我确信那真是我的记忆,因为那种温暖而幸福的感觉是如此真切。原来也曾有过那样快乐的日子,虽然那些日子已经如同指间的沙砾一般流逝,留下的只有记忆。
我问母亲:“父王当时吹的是什么曲子?”
母亲回答:“秋江月。”
我本想告诉她,我也会吹这支曲子。但转念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知道在母亲心中,有些事是无可替代的,就算是她的儿子也不行。
经过一年半的消耗,东军已是强弩之末。
从帝懋三十九年六月起,中土军开始了凌厉的反击。
帝都朝中,为平定东乱之后的功劳,也开始了明争暗斗。
由于四十万大军在东府作战,鹿州大仓储粮已然不足,需得从申州调运。沿途既不经过战场,几无危险可言,事后功劳却又不小,眼热这杯羹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储帝问起我的意思,我含糊地回答:“两个月运送一百万石,也非易事,且容不得半点差错。宜选务实持重之臣为是。”
他知我未有定论,便不再问。
我确实无意为此事费神。半年来我通过匡郢安插到各部的小吏,才是我的倚仗。无论是谁想要成事,都必须经过他们的手。东乱平定之后,这些人将如数得到升迁。
然而,首辅魏融却在朝堂上,提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选。他说:“不如烦劳白王走一趟吧。”
我大吃一惊。
意外的神色也同样从储帝脸上一掠而过,但瞬间便又平静如常。他望着我问:“子晟,你自己的意思呢?”
魏融一言九鼎,储帝亦无异议,我已无需多作考虑。
我回答:“臣弟必当尽力。”
我看见很多人脸上露出了不甘的神情。然而即便他们能够指责储帝偏袒,也无法指责魏融,任谁都知道魏老将军的梗直无私。
所以我才更加不解。
散朝之后,我看见魏融站在殿角跟人说话,便走了过去。
正在想该如何措词,魏融忽然转了过来。他好像猜到我想要知道什么似的,对我说:“白王不必放在心上。这原本也算不上多难的事,白王少年老成,堪当此任,臣不过实话实说。”
我只得告辞而去。
但他的话不能解脱我的疑惑。
我总有种怀疑,会不会是有什么人授意他这样做?
如果这是真的,那只有一个人会如此。
我想起就在几天前,我随储帝面见天帝的情形。
天帝照例在下棋,陪他下棋的是宫中的一个内侍。他下棋的时候神情专注,即使储帝在跟他说话,他的目光仍始终注视着棋盘。他也很少说话,最多微微点头,答一句:“知道了。”
以至于我常有种错觉,好像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但我深信,其实每一句话,他都听得很清楚。
这天事情不多,储帝说完便告退了。我也随他告退。
天帝却叫住我:“子晟,你留下。”
我不由惶惑,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情。
储帝脸上也显出些许茫然,他似乎迟疑了一下,终于不便作任何表示,转身去了。
天帝一局未了,我只得先站在一旁等候。
内侍很识趣,不多时便投子认输。
天帝抬起头,看着我笑道:“听承桓说,你棋下得很好?”
我连忙说:“那是储帝抬爱。”
天帝便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说:“你来陪我下一局。”
我有些迟疑:“孙儿怎敢……”
天帝倏地望定我,我被他冷冽的目光一激,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瞬间,他又笑了,和蔼地说:“不要紧。”
我终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么近的距离,正视我的祖父。我发觉近看时他更显得苍老,脸上的皱纹既深且密,然而整张脸的轮廓依旧棱角分明,显得沉着而有力。
天帝觉察到我在看他,抬起头来。
我连忙把头低下了。
天帝手里捻着一颗棋子,在棋盘边缘“哒哒哒”地轻轻磕了几下,像在沉吟。然后他说:“子晟,既然你想看我,那就看好了。”
我更不敢抬头。
天帝低声笑了:“就算我这个当祖父的身份有些特别,毕竟我也还是你的祖父。孙儿想看看祖父,天底下没有哪个祖父会怪罪的。”
我想再不抬头反倒尴尬,而且他的声音和煦有如春风,于是我便抬起头来。
他看着我笑:“如何?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不会吃了你吧?”
我也笑了,只觉心头有什么东西不自觉地松动了。
因为不专心,这局棋我一败涂地。只下到百来手,便认输了。
祖父脸上有种略带孩子气的得意:“你要是不全力以赴,可是赢不了我的!”
我笑着说:“孙儿便是全力以赴,也赢不了祖皇。”
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妥。
天帝抬眼看看我,笑得分毫不乱:“那好,等你哪天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他的声音依然温煦如春风,然而我从他眼底窥见冷静的光芒。
我不由暗自心惊。
此刻回想起来,那种凛然的感觉仿佛依然在心头。
眼前的事,和那天的事之间可有关联?
我沉思良久,不得要领。
步下石阶,我忍不住回望。
矗立暮色中的乾安殿,像一片巨大的剪影,肃穆而阴沉。
我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殿堂深处有一双眼睛,正穿过黑暗,冷静地审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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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七月末,我受封左宗卫,领命离开帝都。
旭日昭昭,旌旗烈烈。我想起去年此时,我进入帝都时所怀的赌博般的心情,如今我的心情同那时仍无太大分别。
临行之前,胡山问我:“王爷是否在担心此行不利?”
我沉思良久,摇了摇头,“魏融说得不错,这原本算不上什么难事,军粮大事,也不至于有人敢从中作梗。我只是担心这一去数月,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胡山淡淡地接口:“王爷放心。王爷此刻的那点根基,还不值得‘有人’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有件事王爷说得恐怕不错——”
他笑得皮里阳秋:“只怕‘有人’就是想要王爷离去数月。”
我一凛,脱口惊问:“怎会?”
胡山笑笑,不答。
我惊疑莫定,仿佛又看见,暗流背后的那只巨手。
身侧几步远的地方,参军齐谆正用眼角偷偷地斜睨着我。我记起几天前,他初次来见我时,故作镇定的脸上也有这种难以掩饰的不屑和不甘,不由暗生警惕。
到达申州仓的当晚,本地郡守龚坚来拜。
我知他为人甚贤,便留他把盏清谈。
座间无外人,我们相谈甚欢。龚坚说:“我龚某多年求报无门,蹉跎半世,一事无成。王爷于我的知遇之恩,我一直铭记在心。如今总算得偿所愿,可以当面言谢了。”说完,便要跪拜。
我连忙拦着他,说:“我不过为朝廷选才,你又何必谢我?”
龚坚已有了三分酒意,他眯着眼睛看我良久,叹道:“王爷果真是年少才俊。若非匡大人提点,龚某还不知道原来是王爷……”
我陡然惊觉:“龚郡守!”
龚坚一怔,随即醒悟:“是是,我有酒了。”
次日登程,我发觉一路上,齐谆时不时用一种窥探而得意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
我心知隔墙有耳,昨夜他必在我帐外偷听。
果然他按捺不住,凑到我身边,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原来王爷和龚郡守是旧识啊?”
我淡然一笑,点头说:“是啊,齐参军如何知道的?”
他不作答,“嘿嘿”干笑几声。
黄昏时我们到达第一个递场,八百乘牛车的粮草在这里交接,预备明日一早运往第二个递场。
那晚我睡得很迟。
心里好像总有什么事。我起身披衣,在帐外踱步。
夜极黑,连星子也几不可辨。
我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我想到储帝,也想到天帝,想到他那双冷静的眼睛。
陡地,齐谆那张猥琐狡黠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本没有把他当回事,然而此刻想起来,却有些异样。
小人难防。
我望着漆黑的夜色,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杀机,蓦然而至。
照原定计划,第二天一大早便要出发。然而早晨我起身之后,却发觉役丁们还未将粮草全装上车。
我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我又问:“齐参军在哪里?”
有人看出情形不妙,去叫了齐谆来。他过了好一会才到,衣衫还没穿整齐,脸上还带着宿醉过后的困倦。
我问他:“怎么回事?昨天不是嘱你今天早起督工的么?莫非你忘记了?”
他瞟我一眼,有几分不情愿地跪下,“末将没有忘记,末将昨夜多喝了两杯,末将知罪。”
我抬头看看天上白云,悠然道:“你知道军中这是死罪吧?”
他浑身一震,抬起头,神色有些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