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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一定是已经知道了将要发生什么事,我也一样。
也许是早有预料的缘故,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心里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像是结了一块冰。
天帝如常在下棋,陪他的人也还是甄慧。
我向他奏报调迁的人员时,他始终微阖双目,似听非听。
等我说完,他问了我几句,我一一作答,他便又不言语了。
我只好试探着问:“祖皇若没有别的旨意,那便照此办理了?”
他不置可否,依然若有所思。
良久,他缓缓开口:“上个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桩下界的诉状,告纪州督抚昏聩,贪财罔法,草菅人命的?”
果然来了。
我说:“是。是有这么桩案子。”
他又问:“怎么处置的?”
“查无凭据,已经结案了。”
他点点头,看着我:“那两个苦主呢?”
我犹豫了一会,低声回答:“听说是在狱里得了疟疾,死了。”
他望着我,脸上露出一种了然的微笑。我只觉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如潮水般朝我逼了过来。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勇气,一寸寸地瓦解,我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试图从那种压力下解脱出来。然而,我心知这是徒劳的,就像我其实也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良久,他移开了目光,慢慢地说:“承桓并不知道吧?”
终于到了我不得不投子认输的一刻。
我怆然跪倒在他身前:“祖皇,这桩案子牵连太大,如今朝局宜稳不宜动。孙儿权衡再三,不得已……”
他看着我,目光冷静而略带慈爱,正与那日对弈之后一模一样,“你说的牵连,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我迟疑片刻,轻声说:“是。”
天帝笑了笑,“起来吧。其实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我没敢动。
天帝望着我,眼里的慈爱越来越浓,终于,他长叹了一声,又说了一遍:“起来吧。”
我迟疑着站了起来。
他转身望着窗外,我的目光也不由跟随而去。春日的天空下,一群飞鸟掠过,我们一起望着它们消失在天际,只余下几片羽毛缓缓飘落。
尘埃落定。
然后他转回来看着我:“子晟。”
我等候着。
天帝的眼神冷静而高远,他一字一字地宣告:“以后再有这样的案子,不必再压下去。”
我很久都没有说话。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可是当我真的听到的时候,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震。
可是要来的,终归还是要来。
我深深地透出一口气,然后回答:“是。”
甄慧一直坐在旁边,呆呆地望着我们。在我离去的时候,她飞快地朝我看了一眼,我看见她眼中有一种几近绝望的悲哀。
她是否会感到些许失望呢?我忍不住这样想。
我在王府后园,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胡山过来陪我坐了一阵。他什么话也没说,递给我一壶酒,他自己手里也拿着一壶酒。我们便对着酒壶,大口大口地喝酒。
很快一壶酒便喝干了。
我将酒壶丢进旁边的水池里,然后对他说:“明天,先生帮我拟一个称病的奏折吧。”
他说:“好。”
便又不说话了。
我抬头望着天空,流云飘过,月色开了又闭,闭了又开。
我想起许久以前,当我望着北荒清朗的天空立下誓愿,胡山曾经问我:“公子可想过留在这里?”
我问他:“先生那时,是否已经预见到了今天?”
胡山笑笑,说:“胡某不是神仙。只不过胡某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得到所有的东西,总得要放弃一些。”
“是啊,”我也笑了笑,说,“是啊。”
夜深了,白王府的人都已经入睡。
一直坚持陪在我身边的黎顺,也不知在何时,靠着回廊的栏杆睡去了。
我悄悄地从他身边走开。
园后靠花墙处有一口井,我打上一桶水,然后脱掉了袍服。夜寒很重,凉风袭来,我不由打了个哆嗦。我从水桶中注视着自己苍白如月色的脸,良久,终于咬了咬牙,提起水桶从头浇了下去。
刺骨的寒意仿佛一直透到心里,我失手丢掉水桶,伏在井栏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寒意终于渐渐地褪去,我吃力地披起袍服。
在我转回身的时候,吃惊地望见我的身后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月光下,她看起来就像是一片薄薄的剪影,风吹起她的发丝,流露出生机,否则,我会误以为那只是一幅画而已。
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我也用不着看清,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有如此美丽的身影。
我朝她走过去,“娘,你为何会在这里?”
母亲望着我,眼里充满了悲伤。
我听见她喃喃地在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惊惶地说:“娘,你为何这样说?这根本与你没有关系。”
但是她恍若未闻,只是伸出手,爱抚地摸着我的脸。
我再也支撑不住,我跪下身子,倚在了她的怀里。水珠不断地从我发梢滚落,淌满了我整张脸。也许,那也不完全是水。
良久,我又听见我的母亲喃喃地说:“对不起……是我让你这么痛苦,如果你根本不曾遇见过我,如果你没有娶我,你应该就不会这么痛苦……”
我抬起头,惊骇地望着她。
月光下,她看起来是如此地美丽、如此地悲哀。
而我的心越沉越低,渐渐地,我仿佛完全失去了心跳的感觉。
※版本出处:实体书※
第七章
日暮西下,残阳斜照,暗红的霞光映着后园池水中随风摇曳的荷花,空中飘荡着荷叶淡淡的清香。我与胡山坐在荷塘边的石亭中,把盏清谈。
近来我仿佛又回到了在北荒时候的悠闲日子,每日里闭门府中,下棋闲聊。朝中的嘈杂纷乱,好像一下子离我远去了。
春天里我大病一场,听说我曾昏睡了两天两夜,但不久便开始康复。
听太医提起,甄慧也病倒了。
我想起她眼中深切的悲伤,不由暗自叹息,这样的聪慧敏感,对她来说,也许并非一件好事。
等我能下床走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震动天界的大事。
有个凡人登上了天梯。
那几天,帝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离奇怪异的传闻,白王府的下人们也时不时流露出一种莫明的惊骇和兴奋神情。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胡山相视无语,彼此心照不宣。
其实这和二月里被我压掉的案子也没有多大不同,只是更加声势浩大些而已。
朝局陡然间变得混乱无比,但我看见一条清晰的脉络贯穿始终,这也不过是其中按部就班的一步。
我们很少谈论朝中的事情,只是静心等待。
胡山问我:“王爷觉得那一天会在何时?”
我说:“想来总在夏秋之间。”
胡山笑了笑,说:“我也是这么想。”
七月廿五姤女祭。
传说这位名叫姤的女子,为了救自己的夫婿和儿子,便用自己的身子去堵了海眼。我不知道世间是否真的有过这么一位女子,不过每逢这个日子,天下的女子都要为自己的家人祈福。
母亲也在院中设了香案,向天祝祷。
她的神情虔诚而专注,我忍不住在心里揣测,不知她在祈祷什么?
时近夏末,天气依然很热。阳光穿过枝桠,随着树影摇动,有些晃眼。温热的风吹过,我忽然觉得鼻端拂过一缕若隐若现的桂香。抬头四顾,果然在枝头寻见零星的几点小黄花。
又是一年。
一些熟悉的景象从记忆中浮现,清晰有如昨天。
我呆立了一会,转身悄悄地走出了母亲的院子。
胡山正望着荷池沉思,见我去了,便说:“今天是姤女祭,王妃也在祝祷吧?”
我随口应道:“是啊。也不知是何人定下这个日子,真是有趣的习俗。”
他有些奇怪地看看我,说:“王爷不知道?这是已故天后定下的。”
我怔了一会,“原来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是自古就有的。”
胡山说:“姤女的传说是自古就有,祝祷的习俗却是由天后定下的。”
我忍不住问:“真的有这么一个姤女吗?”
胡山笑了笑,“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我也笑了,“是没什么关系。”
胡山脸上又显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没有这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的女子都愿意为家人祝祷,所以这个习俗很快就天经地义得像是自古就有。天后真是位聪明的女子。”
他看着我,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听说如今那位甄慧公主,也是一位十分聪明的女子。”
我心中一动,半晌不语。
这个时候,有个小厮急匆匆地跑来,张皇失措中,踢碎了路边的一只花盆。
黎顺阴沉着脸跑过去,想要训斥他,那小厮便跟他辩解了些什么。
我看见黎顺的脸色也在陡然间变得和他一样张皇失措。他转身跑回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天帝刚刚降旨,向下界降下大洪水!”
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黎顺又重复了一遍:“天帝动用神器,降下了洪水。”
滚烫的茶水溅到手上,才发觉失手碰翻了手边的茶盏。
回头看胡山,见他一贯从容自若的脸上,也显出了惊愕莫明的神情。
我的祖父,他到底要干什么?
听说他对朝臣们解释说,凡界自理之后,已经糜乱不堪,而且不再礼敬天界,所以要降下这样的惩戒,以显示天威。
这是很堂皇的理由,可是我想,没有几个人会相信那是全部的原因。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就好像那根原本清晰的脉络,突然间转了个向,让人摸不清头脑。我想了很久,可是始终不得要领。
胡山的神情却已平静如常。我知道他一定已经明白,可是当我问他时,他却不肯直接回答我。
他只是反问:“王爷觉得,天帝是个怎样的人?”
我的祖父么?我怔怔地想了很久。他很年轻就做了天帝,文韬武略、英明不凡,他治理下的天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华,我从来不怀疑,他是一位好天帝。可是他是怎样一个人?
胡山笑了笑,说:“也难怪王爷,因为王爷小时候并不在天帝身边。可是储帝应该不一样吧,他是天帝一手抚养大的。”
他仰头望了望天,“要下雨了——人心不可测,是不是就像这天气?可是仔细想一想,总是先有风再有雨,只是有时候,看不清风从何处来罢了。”
我也仰起头,一片黑色的雨云从南方慢慢飘移过来,我便也笑笑,说:“可不是。”
我想我已经窥见了天帝似乎不可理喻的举动背后,掩藏的原因。
那其实不过就是他冷静外表下,掩藏的感情。
此刻想起来,天帝已经老了,真的很老了。
或许就像他自己说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看淡了,可是也有些事情看得更重了吧?我想他也许是发现,自己终究不若想像中的铁石心肠,所以,他终于还是为自己和他的孙儿留下一条退路。他一定是希望洪水能够冲去储帝给天人带来的所有怨气,一切就可以回复成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
只要储帝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结局。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慢慢沉了下去。
我相信,我的祖父其实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储帝,他一定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在这件事上,储帝绝不会退让。他这样做,其实什么也不能改变。
也可能,其实他原本就没有真的想要改变什么。
即使他也是一个疼爱孙儿的老人,但他终究还是天帝。这一点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改变。
帝懋四十一年的深秋来临得格外早。才九月初,便已寒风四起,黄叶漫天。
我清楚地记得正是那样一个清冷的早晨,当我打开房门,惊讶地看见胡山站在门外。他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奇怪神情。
他说:“昨夜储帝盗走了息壤,离开帝都去了下界。”
我错愕地看着他,一时间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见了他说的话。
他低垂着眼睛,避开了我的目光,低声说道:“王爷该回朝了。”
又踏上久违的乾安殿。
清冷的秋风,穿过空空荡荡的殿台。我驻足回望,仿佛又看见殿台一角,那个瘦削的身影。他的衣袂随风拂动,他的神情飘然世外。
我记得那个春日的早晨,我们在这里遥遥相望,自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如今我忽然有种感觉,那也许就是我们在天界所见的最后一面。
天帝以雷厉风行之势,罢黜了朝中大批储帝一系的官员。我想这件事他大概筹划已久,只不过迟了两个月才做而已。
不久,青王全家被放逐。
他被禁军押解离开帝都时,我的车驾碰巧与他们的队伍擦身而过。穿过车窗,我漠然地望着他如秋日枯叶般颓败的面容。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然而神情茫然,就像是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心静如止水,既不感到难过,也没有任何快意。
他只是又一个帝都的过客,除了他的血统,他原本就没有任何在帝都生存的本事。也许,天帝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将他放逐。
我想,其实天帝是想保护他吧。
寒风骤起,天色阴沉,我看见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飘落。我将手伸出车窗外,冰冷的一粒落在掌心,我惊讶地发现,那竟是雪霰。今年的天气十分反常,才入十月,仿佛冬天便已提前降临。
然而这场雪却始终没有下,一连几日乌云密布,天空阴郁如人们的心情。
都知道,快到完结的时候了。疲惫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到了这个地步,也许真的不如早些结束。
望日,宫中来人,说是如妃传召。
我微感讶异。天后故世之后,如妃掌管后宫,然而除了年节行礼,我和她从没有往来。她怎么会忽然想要见我?
我随来人入宫。
景和宫外,两三只乌鸦立在树叶凋零的枝桠间,风撼动枝桠,它们便“呱呱”怪叫着飞起,迅即消失在阴暗如墨色的天空中。我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意,忍不住想,为何还不下雪?
如妃寒暄良久,东拉西扯地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我耐心等待。
终于,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你娘好吗?”
我躬身回答:“有劳娘娘挂念,她很好。”
她便很高兴似的说:“那太好了。我还从未见过你娘,不如让她进宫来住些日子,也好陪我说说话。”
笑容像面具一样悬在她脸上,我看见她眼中难以掩饰的不自然。
原来如此。
她不安地看了看我,催促道:“去接你娘进宫来吧。”
我慢慢地垂下头,回答:“是。”声音平静有如麻木。
母亲什么话也没说,也许她是真的不在意,也许她只是不想让我为难。进宫的路上,她一语不发,神情若有所思。我很想问她在想什么?但踌躇良久,还是没有开口。
月末,天帝下诏,命我征讨储帝。
十一月初六,我率八万天军离开天界。
天帝亲自出城相送,他满斟一碗酒,递到我手里。
我一饮而尽。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我等你回来!”
我看见他眼里的期待,我知道,其实他是想说,他等我将承桓带回来。
我想起饯行宴上,甄慧望向我的眼神里,分明也有同样的期待。
他们似乎都相信,我此行定能将储帝带回来。
五色旌旗,绵延十数里,在灰暗的天空下,透出一种不祥的阴郁。天空终于开始飘起雪花,我抬头看了看,雪花落进我的眼里。我闭上眼睛,感觉寒意漫遍了全身。
我清楚地预感到,储帝不会再回到帝都。
初九,大军汇集昆仑丘,然后向东进发。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得见凡界的景象,我想军中大部分人也跟我一样。我不知道,在洪水之前,这里是否曾经有过一片繁华,此刻我所看到的,只有触目惊心的荒芜。息壤阻止了洪水,却无法改变洪水过后的凄凉。来到凡界的头两天里,我们没有遇见一个凡人。到处是洪水残留下的痕迹,我时常看见路边枯死的树木,树皮已经被人剥得干干净净。
三天后,我们见到第一个有人的村庄。
一群形容枯槁的农人,站在村口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在冬日的寒风中,他们衣不蔽体,冻裂的腿脚不断渗出血水。我看见他们眼中深深的敌意,比天气更加寒冷。
我身后不远处的队伍里,隐隐起了一阵骚动。
我停下来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回报:“是个小孩子,在树上丢石头,砸伤了人。”
那孩子很快被捉了过来,受伤的小卒捂着流血的额头站在一边瞪着他,孩子那惊惶失措的母亲跟在后面。
她跪在我的马前,她将孩子也强按在地上,嘴里一直不停地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