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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什么喜?”
“我们老爷说了,阮姑娘欠的银子不要了,一笔勾销。这不是喜事吗?”
青梅不笨,知道他话里还有话,心里更慌:“那,林老爷想要什么?”
“好。阮姑娘真是聪明人。那我就直说了,我们老爷说了,家里针线上正缺人,要阮姑娘过去做几天针线。”
这话任谁都明白,“针线”是假,别有居心是真。青梅脸色煞白,呆了好一会,才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手笨,怕做的活不合林老爷的心意。”
林海邪笑几声:“这附近谁不知道阮姑娘的针线手艺?要是阮姑娘手笨,那就没有手巧的人了。阮姑娘,别推了,跟我们回去吧——”说着,伸手便去拉青梅。
青梅心里一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硬生生把林海的手给推了开去:“林管家,林老爷要是真要我做针线,拿过来做也是一样,有多少我都做。”
林海当着手下被青梅推开,登时变了脸色:“我说你这娘们还真不识抬举。今天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跟我们回去!”
青梅看林海翻了脸,反而镇定下来。她知道眼前的事情不能善了,索性横了心,往后退了两步,凛然说:“林管家,你要是逼我,我就往后一跳,咱们一了百了!”
林海脸色微变。洛水虽然平缓,然而河水极深。如果青梅跳了下去,只怕真的是一了百了。然而他心里虽然有些发虚,嘴上却不肯松口:“好,你狠。你跳吧,跳了你的尸首我也得拿回去给老爷发落。”
“这话真没道理。她该你多少银子,就能把一条命都卖给你?”
忽然间旁边有人插话,青梅和林海诸人都是一愣。回头去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围过来五六个人,为首一个年轻男子,也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负手而立,正看着这边。青梅见旁边停着马车,上插玄色凤鸟的小旗,知道这些人就是刚刚折柳亭里那些人。
林海上下打量那年轻男子。见他眉目清秀,一身天青的袍服,腰间的锦带上也绣着凤鸟的图纹,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然而看他气定神闲的那份从容气度,林海又觉得心里没底。便试探着问:“这位公子面生,不知道是……”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淡淡地说:“我不过是送个朋友从这里过。看这姑娘可怜,所以忍不住出来说句话。”
林海见他这么说,立时又硬气起来,嬉皮笑脸地说:“我们也没有逼她。她欠了我们老爷的银子还不上,我们老爷叫她去做几天针线抵债,这,也不能说过分吧?”
这话说得圆满,虽然明知道有假,那年轻男子一时却也无从反驳。沉吟了片刻,便问青梅:“你欠他们多少银子?”
青梅瞥了林海一眼,低声说:“六两八钱。”
“八两。”林海大声打断:“六两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这个月已经是八两了。”
那人微微点头,朝旁边看了一看,便立刻有侍从模样的人捧上一封银子。他接在手里拈了一拈,说:“这里是五十两,总该够了吧?”
林海脸色一变,冷笑几声:“你倒是够大方。可惜,这银子半年前就该还了,如今我们老爷有话,只要人,不要银子。”
那人一哂:“好。好一个要人不要银子。既然是你们老爷说的,那你去叫他来,我跟他说。”
林海“哈哈”干笑两声:“你知不知道我们家老爷是什么人?你算哪根葱哪棵蒜,也想见我们家老爷?”
那人淡淡地说:“我不是葱也不是蒜,我也不知道你们老爷是什么人。我只知道,我想见他,他就得来见我。”
这话语气虽平,却含着种不可一世的傲气,林海被唬得一愣,忍不住又瞟了他几眼。然而他毕竟是横惯了的,又正被挑得火起,当下梗着脖子道:“你别看我们老爷才是个乡保……”
“哦?”那人忽然眉毛一挑,露出一种孩子气的笑容来:“原来你们老爷才是个乡保。”
林海“腾”地涨红了脸,猛然提高了嗓门:“那是我们老爷图清闲。我告诉你,我们家姑奶奶是栗王爷的奶娘,连栗王都给三分面子,等闲的督抚想见我们老爷还没那么容易呢!”
那人一愣,似乎也觉得意外,慢慢地敛起笑容。
林海咯咯笑道:“如何?知道厉害了吧?早跟你说了……”
他得意洋洋地还要往下说,那人忽然从腰间解下一样物件,扔了过去:“你把这个拿去。”
林海一怔,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块玉佩。上好的绿玉,通体晶莹,只中间隐隐有几条白色的花纹,竟刚好凑出个“白”字。只听那人冷冷说道:“告诉你家老爷,立刻给我爬过来!”
林海脸色发白,抬头瞥了那人一眼,忽然转身就跑。
林海那几个手下留在原地,面面相觑。那年轻男子依旧负手而立,神态疏闲。青梅留意到在他的身后还站了个干瘦的中年人,一把可笑的山羊胡子,满不在乎地抬头望着天。
青梅隐隐明白自己是被人救了,救她的便是那个年轻男子。青梅便偷偷地看他一眼。不想他也正好转过来看她,两人的视线一碰,青梅登时觉得仿佛是被张无边无际的网笼住了一样。青梅从来没想过有人的眼神是这样的,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
那人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慢慢地走到她身边。青梅连忙把头低下。便听那人问她:“你,是这附近的人么?”
青梅点点头,说:“是”,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
那人又问:“这个姓林的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青梅抬起头,刚想回答,忽然瞪大了眼睛。原来乡保林贵和管家林海竟然真的手脚着地,一前一后地爬了过来——
林贵爬到近前,高高捧着那块玉佩,磕头如捣蒜:“王爷!小人该死,小人罪该万死,小人实在是不知道王爷在这里啊!……”
林海哆哆嗦嗦地跟在后边:“王爷,小的是个不长眼睛的,小的就是个野人,不不,小的就是个猪,猪都不如……”又对手下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白帝爷磕头?”
白帝……白帝?!
这一句真不啻晴天霹雳。林家的手下仿佛吓傻了。呆了一会,才“扑通”“扑通”地跪下……青梅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微微哆嗦了一下,连忙也跪下了。
那人也不理会,只是冷冷地盯着林贵。林贵依然语无伦次地说着:“小人该死,小人养的都是瞎子,竟然连王爷都认不出来……”那人听着听着,忽然“扑哧”一笑,看看左右说:“你们听听,说了半天,他的错就是不认得我。”
说着神情一敛,便要发落。就在这时,那个一直看着天的山羊胡子中年人,忽然疾步走到他身边,低声地说:“事涉栗王,王爷慎重。”因为离得近,青梅便听得清清楚楚。
白帝看他一眼,便不言语。那中年人忽然对着林贵喝道:“说你笨也不冤枉你,到现在你也没弄明白。”说着有意无意朝青梅瞟了一眼。
林贵这才如梦方醒,连忙爬到青梅脚下:“阮姑娘,好阮姑娘,我真是猪油蒙了心,你老饶了我这回吧,成不?我,我给你磕头……”
林海也跟着爬过来。
青梅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看看平时像凶神似的人爬在自己脚底下,不知道怎么办。
那中年人睨着青梅的神情,笑着说:“这位阮姑娘,既然都是乡里乡亲的,他们也认错了,不如就饶了他们。你说呢?”
青梅这时才明白过来。她心里叹息,这本也不是她能做主的,又何必要来问她?想着抬头又看白帝一眼,低声道:“全凭王爷做主就是。”
白帝便说:“既然阮姑娘这么说,那我就饶了你们。不过,你们记住,下次可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林家的人连连磕头。
白帝略一点头:“行了。”想想又说:“好好对待阮姑娘,我还会差人回来查。”
林贵赶紧说:“王爷放心。”
白帝一笑,便转身要走。
青梅连忙叫:“王爷大恩,民女也没什么可报答的,请容民女给王爷磕几个头。”说着便叩头。
白帝也不让,等青梅磕完了,伸手扶她起来。叹口气说:“委屈你了。”
青梅先愣了愣,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看见他有些无可奈何的神情,才明白过来。便说:“民女没什么可怨的。有王爷这句话,那就,那就……”说了好几遍“那就”,到底那就怎么样,却也说不上来。
白帝看着青梅,好像想说什么,还没说,忽然小小的一个人影扑到青梅怀里:“娘,娘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原来是小禩。
青梅看小禩一脸的汗,知道他肯定是从远处跑回来,便拉了他说:“小禩乖,娘没事。刚才是有人想欺负娘,幸好有这位,这位恩人,小禩来,给恩人磕头。”
小禩便趴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白帝笑了,俯身去扶孩子,一边问青梅:“这是你的孩……”话说到一半,孩子刚好抬起头来,脸对脸的瞬间,他猛然顿住,如着雷殛。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无比,人踉跄地后退几步,仿佛摇摇欲坠。好几个侍从都惊呼一声“王爷”,抢上前去作势要扶他。
白帝摆摆手,一双眼睛仍然盯着孩子。仿佛不相信似的,又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看了看,脸上的神情也不知道是惊是喜是悲。
青梅愣愣地看着,不明白何以有这样的变故。
这时候白帝却已经定回神,便问青梅:“这是你的孩子?”
青梅说:“是。”心里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是从尼姑庵里领来的?
白帝又问:“他多大了?”
小禩自己伸出五个手指头,说:“小禩五岁啦。”
“小禩,小禩……”白帝喃喃地念了几声,仿佛还想说什么,那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忽然踏上一步,说:“王爷,吏部匡石两位大人还在等候议事。请王爷尽速回府。”
白帝神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点点头。又看了那孩子几眼,这才转身朝马车走。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问青梅:“你叫什么名字?”
青梅脸一红,低头道:“青梅。”
白帝点头,神情若有所思,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末了只说了莫名其妙的一句:“我叫子晟。”
青梅微微苦笑。天底下有几个人敢直呼白帝为子晟?
※版本出处:实体书※
第二章
白帝走了,林家的人也散去了,青梅便端着衣服,领着小禩往家里走。一路上子晟的影子都在眼前晃。到后来自己也泄气,心想他走也走了,以后只怕也不会再见了。可是想着想着,就又想了回去。想起他的时候,心底里总有种暖暖,痒痒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回家门口。结果看见门口停了一辆大车,装的崭新的家什锅碗之类的东西。林海正指挥着人往里搬东西,一看见她回来就赶紧迎上来说:“阮姑娘回来啦。”转头吩咐:“哎,你,快来,把阮姑娘手里的盆接过去。”又对青梅陪笑:“阮姑娘,我们老爷说了,把东面那三进的院子腾出来给阮姑娘住,三天,三天准让您老搬进去。”
青梅愣愣地听着,好一会才缓过来,说:“告诉你们老爷,说我谢谢他的好意。我用不着这些东西,我只要往后,”顿了顿,本来想说“你们不再欺负我就行了”,话到嘴边又改成:“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
林海说:“那怎么行?我们老爷说了,阮姑娘您老是白帝特地关照过的人,这可是咱们村的荣耀呐。”
青梅怔了怔,她倒没想到还有这一说。
林海又说:“您老看看,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合用的,我立刻叫他们去换。”
青梅叹了口气,说:“这些东西我都满意,不用看了。”说着便径自往里屋走。才走到穿堂,就看见房东林家一家子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溜,见她进来,便行礼:“阮姑娘好。”
青梅吓了一跳,失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林家婶子尴尬地笑笑,说:“以前是我们不懂事,不晓得阮姑娘是有福分的人……”
“我,我是什么人?我不还是阮青梅么?”
青梅脱口而出。是啊,她算是什么人?也就是和白帝说过几句话而已,而且那个人只怕现在已经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了。这么一想,心里竟无端地痛了一痛。
林家婶子还是很生分很恭敬的样子。
青梅心里一阵难过,这日子还怎么过?对那人而言不过是船过水无痕,她却已经都不是她了。忽然惊觉,心里竟然隐隐有些怨他的意思,不由得叹了口气。
青梅闷闷地回到自己屋里,哭笑不得地看见搬来的新家什,不伦不类地堆在这破屋子里。林家居然还派了两个丫鬟过来,正忙里忙外地收拾,看青梅他们回来,赶紧过来伺候“阮姑娘”和“小少爷”洗脸。青梅好生不自在,忙推说自己累了,打发她们回去。
静下来,竟觉得自己比平时忙里忙外的还要累。她也不敢出门,就怕看见外面的情形,只好从上午闷坐到下午,又从下午闷坐到晚上。
到了晚上,小禩睡了,青梅躺在床上,睁着两只眼睛想心事。
想到子晟,心又蓦地跳一跳。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想起来的总是最后他说“我叫子晟”的情形,觉得他的模样很孩子气,不像权倾天下的人物。
想了一会又愁,心里知道这么想下去也就是徒然的沉沦。便强迫自己不要想,可是过一会总又想回去。这么反反复复地,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早上,听林家婶子在外面喊:“阮姑娘,有位先生找你。”
青梅开门一看,竟是昨天白帝身边那个山羊胡子的中年人。青梅怔了一怔,忙将他让进来,请到上座。那人也不客气,便坐了,抬头打量着屋里的家什,忽然“喷”地一笑:“看来这林贵倒还尽心。”
青梅心里想,他总不会是来看看林贵尽心不尽心的吧?一面泡了茶,无奈何,只好都用了林家送来的茶叶茶具。坐定之后,便问:“昨天忙乱,还未请教先生贵姓?”
那人回答:“免贵姓胡,单名一个山字。”
青梅说:“噢,原来是胡先生。”
胡山捻着胡须,慢吞吞地问:“恕我直言,看阮姑娘进退举止言谈不是乡间风度,莫非是家道中落?”
青梅叹口气,说:“民女自幼出身贫寒。只不过曾在帝都戚老爷家为仆。”
“哦?哪个戚老爷?戚正渊?”
“不,是前吏部督辅司正戚鞅大人。”
“噢。”胡山目光一闪,便捻须沉吟,半天不语。
青梅心里又想,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沉默了一会,思忖着问:“王爷他……可安好?”
“唔?”胡山仿佛一惊,想想才说:“啊,好,他很好。”说完又接着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青梅只觉得气闷,有心想问,又不知道怎么问,只得一边陪着。闷坐一会,胡山终于开口,说的第一句却是:“阮姑娘,我是王爷的幕僚。”
青梅“啊”地应了一声,也不明白他说这是什么意思。
胡山接着又说:“对我来说,王爷是君,是主,王爷也是我的恩人。”青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精豆一样的眼睛幽幽地泛着光:“你不用奇怪,我是王爷从死囚场上救下来的人。”
“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时时事事都在为王爷打算,早已将自己置之度外。有的时候,我做的事情别人未必会明白,可是必定是为了王爷。阮姑娘,你一定也希望王爷好,对不对?”
青梅轻轻点点头。
“那好,阮姑娘,请你立刻走,带上这个孩子,立刻离开这里。你不必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我只告诉你,这是为了王爷。”
青梅一怔,哑然地看着他。
胡山却误会了,他说:“我知道你舍不得走,你放心,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我在端州有所宅子,买来就是为了非常之需,连王爷都不知道。你就到那里去住。我每年会从账上给你支去一千两银子,如果不够,也尽管问我要。但是记住,永远都不要回帝都,也永远都不要再见王爷。”
青梅轻轻叹了口气,说:“胡先生,有劳费心了。我走可以,但是先生,有件事情我想请教。”
“请说。”
“你要我走,是不是与这孩子有些关联?”
胡山说:“阮姑娘,这你不必问,你问了我也不会说。我只告诉你,你要想一生平安,天家的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青梅点头,说:“那好,那我就听先生的。不过——”顿了一顿,才说:“我不去端州,我也不要先生的银子。”
胡山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青梅笑笑:“青梅有手有脚,天下之大,相信终有一个安身之所。”
胡山凝视青梅良久,然后说:“好。就随姑娘心意。但是门口有车,无论如何,请容胡某送姑娘一程。”
青梅一笑,心想,都到这程度